朝流
清德宗初年,東南軍務粗定,京朝士大夫漸有承平景象,于是清流之名起。當時大老主持壇坫者為潘伯寅、翁叔平、張子青、黃漱蘭諸公,李越縵、李芍農、寶竹坡、張香濤、王蓮生、盛伯羲、志伯愚更為羽冀。迨常熟當國,延致名流,文道羲、張季直皆為得意弟子。甲午之役,文頗銳志功名,力以主戰之說干常熟,而于敵我之情勢固未暇考也,海軍之經費已移作頤和園修理之費亦未知也。馬江一敗,中國之內容既露,始為各國所輕視矣。潘吳縣生平精力大半銷磨于金石,嘗見王蓮生家藏名人手札,王得一銅器,潘借觀不還,師弟斷斷相口角,亦名流之佳話也。
伯愚為長樂初將軍善子,傅文忠恒之孫也,其妹入宮為珍妃。將軍鎮廣州時頗提倡風雅,時文道羲之父任廣州府,道羲與伯愚弟兄文字相結契,文之大考擢學士,伯愚與有力焉。或傳道羲常課珍妃讀,語蓋不確。志氏昆季皆有才調,喜與名士交,又世居戚里,于時文士之講聲氣者皆締交焉。迨珍妃入永巷,伯愚外貶,名流冷落。時人為之詩曰“今日清流盡可哀,伯愚烏里雅蘇臺”云云。一時名士云散風流,亦朝士一變局也。
清流最負盛名而喜談兵略者,南為吳清卿,北則張幼樵也。幼樵論兵事如掌上螺紋。清卿自謂精槍法,有百發百中之技,試之良信。與習者,或謂其槍上置望遠鏡云。兩公皆主用兵以張國威,清卿北辱于榆關,幼樵南敗于閩嶠,論者或謂用違其地矣。
自吳、張好談兵而致僨覆,于是清流乃出其看家之學以相號召而消磨日月。其目約分為五:曰三傳三禮,曰金石碑版,曰考據目錄,曰小學輿地,曰詞章楷法。厥后道羲諸人出,始復有志于兵事。
當時名流文酒之會率為詩鐘,伯愚與弟仲魯皆為能手。于時珍妃方得寵眷,余嘗見仲魯一聯,題為分詠李延年瓦松,云“可憐兄妹承新寵,未必風霜耐歲寒”。賞其渾成大雅,而竊訝其不詳。未幾而妃貶,伯愚昆仲各竄逐矣。
清流中以李越縵為最淹雅,亦最兀傲,其自署所居門聯曰:保安寺街藏書十萬卷;工部員外補缺一千年。門內修竹數十竿,掩映窗戶間,不恒病而好服藥。過其居者但聞諷詠與呻吟聲相間作,時人戲比之林黛玉云。潘文勤伯瀛最禮敬之,亦恒煩其捉刀,至年節常饋贈焉,憫其貧亦懼其罵也。都中俗稱馬料曰喂養,潘值年節輒囑其仆曰:“速送李老爺喂養去,否則跳踉矣。”雖惡謔,亦見當時大老憐才之意。
清光緒初,滿部員之最負時望者為榮祿、端方、那桐,皆于部中最有權,當時所謂紅人也。時有聯云:六部三司官大榮小那端老四;九城五窯姐雙紅二翠萬人迷。皆喻其紅也。在昔京朝官最清苦,五品實缺官,歲俸不足百金,兩季米十石余耳。正途候補者減半支給,捐納并半,俸無之。生活之需多仰給于外官之冰炭敬與別敬,而大宗收入為印結費。凡捐納人員須由同鄉京官為之出結,省立一印結局,輸結費始得赴引。質言之,則國家開捐例而京官分其余潤為生活而已,此亦失政體之一端。自光緒壬寅設外務部始定公費,而商部、郵部踵之。迨宣統初則捐例停,印結之費絕,各部始一體給公費,京官始有正當之生計。然余觀二十年來,生活程度之增高何啻十倍。昔日賃屋無過四金者,宴客一席亦無過四五金,車馬喂養無過十金,仆媼工資只數百文,碾倉米為炊,數口可飽。所入雖微,猶有余力以為娛樂游戲,文酒之宴不廢。每一思之,感深今昔矣。
舊之六部,戶部管財政,最為膏腴之地。吏部掌銓衡,外省官員謁選入覲者奉為神明。刑部操生殺之權。兵部典戎政。禮部事簡,最為清貧。工部多雜流,所與接近者木廠商人而已,頗為士流所輕。故時人之喻六部者曰:富、貴、威、武、貧、賤。
慶王奕,初為支庶,能讀書,授蒙童于西山間。入繼為貝勒,當時所稱貝勒也。起自田間,恭謹能文,遂為宗親中之矯矯者。歷官當國,累晉至親王,食親王雙俸,世襲罔替。清諸王非皇子即八家世襲王,其以貝勒晉封世襲者惟慶而已。其后臺灣之割,旅順、大連之租借,皆慶當國領銜,譏彈者至呼為慶以地云。
清制不設相,殿閣大學士特為崇銜,其操中書省、樞密院之實權者實惟軍機大臣。其領銜者必為親王,故名之曰王大臣。醇薨恭去,孝欽為自握威權計,特以軍機領袖付諸遠宗之禮王世鐸,此在慶之前一人也。其人庸庸無他長,簋亦不修飭,特以小心奉西朝,又復下和同寅,無大過,故能保持數年。慶起,遂取而代之。
軍機名次最末者曰挑簾軍機,蓋咫尺森嚴,軍機入對,宮監亦須回避。其入也,居末者挑簾,俟在前者畢入乃亦入焉。孫萊山之入軍機,以代表醇王,名雖挑簾而多發言,實操大政。瞿善化則以王仁和年老重聽,孝欽亦知之,故有所指示輒語瞿,眷注遂優。或謂其貌類文宗者,皆為臆說。
王仁和與張南皮同在樞府,夙有意見。仁和之薨也,孝欽以其陳力久悼惜之,諭飾終之典必備。章京擬旨,其首云“大學士某持躬廉慎,學問優長”,此蓋例稿,時慶邸、南皮、項城均在坐,南皮閱稿,指第一句之“廉”字搖首曰“廉乎?奈曾里名南報銷案何?”至第二語又曰:“彼非翰林,奈何用此語?此必須改。”迨復擬則易“廉慎”為“精敏”,張拍案曰:“精字妙,誠哉精也!”章京復前謂第二句不可易,因大學士例得謚文也。張沈吟久之曰:“此無奈何。”稿乃定。
清季所稱三宮保者,袁、岑、盛也。三公智均力敵,各擅勝場,于西朝之眷遇及所據之勢力亦互相消長。然于清社之存亡有系焉。自鐵路國有之政策出而民心始變,迨洹上復起,遂成結局矣。
盛扼于袁,澤公起,欲推慶、袁,乃復起盛,然慶未去位,盛無從起,到京后,徘徊久之。于是以鐵路國有為自進之妙策,然不欲自為發端,欲覓言官陳之而又懼為人所挾持。時有石侍御者,老儒也,服官數十年,寓某客棧中,讀書自娛,于時事瞢如也。武進物色得之,枉駕先施,謂欽其品學,石亦甚喜。繼復杯酒相招,歡談既浹,乃言:“吾有富國求時良策,惜言路無人能陳之。”出示以稿,石大欽服,慨愿陳奏。其摺遂上,而軒然之大波起矣。
清之末季有所稱四公子者:陳伯言、丁叔雅、譚復生、吳彥復也。丁最修潔雅飭,以部曹滯京,居潮州會館,門無雜賓,亦不輕談時事,詩詞相唱和而已。余嘗雪夜過訪,丁自起掃雪烹茶,清談達旦。余笑比之石頭記中之妙玉,不為忤也,后以貧卒。陳最工詩,刊落浮詞,自成宋人家法。作秦淮寓公甚久,改革后,老矣,猶主江南壇坫。譚學最新,才氣縱橫,議論新穎,卒遇戊戌之難。彥復清才不羈,余與同官刑部浙江司,終歲不一到部,長官亦優容之。晚娶女伶彭嫣。項城早受吳勤惠知,任北洋時吳往依焉,所以資助之者良厚,顧隨手揮霍輒盡。一日謁項城,謂生計蹙,將作一商業以資糊口。項城問將何作,曰:“將與彭嫣同設一妓寮,庶收入稍豐耳。”項城大笑曰:“吾知汝意,汝又窮極矣。”立畀五千金令持去。后以消渴疾,客死于津,而彭嫣竟不能守。
戊戌六君子中林東谷年最少,才具亦最明敏,其死東市也神色不變,惟仰天冷笑而已。劉裴村光第沉靜好學,在刑部同官時不輕聞其發言,而皮里陽秋,偶詢一人一事,輒能言之娓娓,才最可惜。
庚子三忠,袁太常、許尚書、立尚書也。袁以直諫、許以擅外交,與洋人接近,其遇禍宜矣。立以戶尚兼內府大臣,久為孝欽所親信,乃亦同時付東市,人皆疑之。按立初為內府司員,甚貧困,性儻蕩,好與漢官文人游,與先伯司寇交最深。日來過飯,聞舊仆云:“家中每日飯時,必候楊四爺也。”庚子三月,余請假歸省,以故舊往告別。時淶水團起事,立以詢余,余曰:“此亂民耳。假托神話,必召大釁。”且舉宋郭京事告之。立拍膝曰:“奈近侍輩日以邪說惑上聰何?”余曰:“公為近臣,奈何不持正論?”立深然之。事起,立言于孝欽,莊王等忌之,且利其家財,逮之。事定后余查部卷,其獄詞曰“家近西什庫,有地道暗通教堂,且令三次赴壇焚香,表皆不起,實為暗通洋教”云云。所謂地道云云,蓋為搜括家產地也。然立特近幸{目}御耳,平日簋亦不甚飭,乃得與袁、許并名,未為非幸矣。
清初有會同四譯館之設,凡高麗、琉球、越南、緬甸諸屬國貢使之入皆隸焉。其職蓋如主客,即東西各國使人之至亦由館人傳達。迨海禁棣通,重譯事煩。同治間始有總理衙門之設,以親王領之,尚侍中之通達者為大臣,而考取正途部曹中書為章京,如軍機例。光緒庚子后,以外人要求改為外務部,專管外交。親王領之,會辦大臣一,擇軍機大臣一人兼任之。尚書一,侍郎二,始破滿、漢對用之例。丞二,秩三品。參議二,秩四品。四司一廳,郎員主缺凡三十四。
戊戌新政有農、工、商局之設,三局各設總辦,端午橋、徐雪岑、吳調卿分任之,奏調人員十有八皆知名士。特準與各部輪流值日,預備召見。徐之赴京在政變后,甚旁徨。某軍機為之先容,謂徐某特以久辦兵工廠被薦,非康黨,孝欽乃召見焉。迨庚子后,貝子載振出洋,過南洋,有僑商書記川人吳桐林者條陳設商部,載振鈉其說,攜吳歸。商部既立,振為尚書,兩侍郎為伍廷芳、陳璧,而右丞唐文治實主部事。規制一仿外部,曹郎缺二十四,奏調與考試兼用。吳既孤寒亦實無才具,畀之閑散而已。厥后裁工部,以其事并隸之,改農工商部。
郵傳部之設,張百熙為尚書,胡、唐紹儀為左右侍郎。胡未到任而逝,吳重熙承之。百熙死,林紹年代。不一月,岑春煊代,岑出督粵,而陳璧繼任焉。陳在官無美評,然京漢路之贖回、京張路之興筑皆其手辦也。贖路事在當時頗有人滋疑議,然事后考查,曾無何種弊竇,且收回路權,持以毅力,有足多者。后為言官所劾而去,而任以李殿林,蓋醇王之西席也。
刑曹于六部中最為清苦,然例案山積,動關人命,朝廷亦重視之。故六堂官中,例必有一熟手主稿,余各堂但畫黑稿耳。薛尚書允升既卒,蘇撫趙舒翹內用繼之。趙誅,直臬沈家本內調為侍郎,皆秋審舊人。凡稿須經沈畫方定。余在刑曹時,見滿左右堂既不常到,到則各司捧稿,送畫輒須立一二小時,故視為畏途,而愈不敢至。其庸沓可笑,然尚虛心,蓋每畫必視主稿一堂畫畢否,既畫則放筆書行。若間見有未畫者,則曰“先送某堂,看后再送”云。
前清雖帝制,然用人行政尚取廷議,循舊章,清議所不容,成憲所不許者,未敢漫然行之也。在秋曹時,有一捐納郎中李福海者,太監連英之侄也,到司鮮與交談者。一日,葛尚書寶華入見,孝欽徐謂:“李某可酌予一缺?”尚書曰:“臣部額缺有定,捐納人員須俟到班方能補實,不敢破成法。無已或畀一小烏布則可耳。”(烏布,滿語差使。)孝欽默然,無以難也。余之調郵傳也,某尚書采虛聲而用之,既而意不洽,則于所擬稿牘尋班索疵。余既知之,寅友亦多勸引避者,余則宣言曰:“某之官自考試來,其調部亦由長官自動,非由請托,今惟按時到散,循例辦公,靜以聽之可也。”然某公亦竟無如何。以視后來員司,以長官之喜怒為進退者則又遠矣。
舊例:部曹惟進士、拔貢為正途,余則保舉、捐納。雖舉人出身,而一經捐納即為異途,亦不給俸。故李莼客有補缺一千年之慨(李初以捐納部曹,分工部,后始中進士)。記庚子回鑾后,發恩俸一次,異途京官亦得與焉。同鄉甘兵部壁以黃布裹之供于祖堂,曰:“當差四十年,今始得沾微祿耳。”可嘆如此。然一經中會,請歸本班者曰資深先,遇缺即可補,以同榜無其前資也。自后新部成立,奏調紛繁,舊例始破,仕途亦始雜。
當時朝流中能講工藝實業者首推黃學士思永,拳亂時被收入獄,在獄中,日書大字數百,心志頗堅定。事定出,復故官,乃設工藝局于琉璃廠。提倡琺瑯、雕漆、裁絨諸業,得超等文憑于法國賽會,出口歲增數百萬,惜財力薄,無大資本家助之,所招股本特鄉年世好戔戔廉俸而已,故終至停辦,歸任浦口商埠督辦。值革命,沒于海上。余為清結其工藝局未完事,惜其造端宏、志愿大,而屈于所遇也。
清之末造,兩世無儲,旁宗入繼,而孝欽與醇王之福晉兄弟也。援立不能無私,宗親乃始爭競。宣統繼位,攝政庸懦,力不能制其家人。于是宗族并進,各爭權力。當時九部,財政則載澤,外交則奕,農工則溥倫,海軍則載洵,理藩則溥良,宗人實占其五。此為有清一代朝官之變局,而社亦遂屋矣。
排漢之說,至剛毅始明目張膽言之。嘗謂某翰林曰:“內人日內免身,倘生男也,墮地即與君同一資格。”蓋滿人捐數十金即可得筆帖式,其升途一切與編檢七品小京官同也。此本漢、滿顯分之階級,惟剛傲狠,不恤人言,乃引以辱漢人耳。剛識字無多,皋陶之“陶”讀如“桃”,剛愎之“愎”讀如“復”,或正告之,弗信也。
徐蔭軒相國以講理學名,雖稱頑固,故無大過。若其子承煜者,則真梟獍矣。拳事方起,承煜為刑侍,在公堂與趙舒翹切切私語竟日,司官持稿上堂,輒不得畢畫。蓋其時趙方入軍機用事,有察看拳民之命,承煜力主之,故復命涉含胡。迨兩宮倉皇出,蔭軒年過八十,且已在告,承煜則力勸父殉國以邀身后名,持繩逼之,其父遂自縊。說者謂渠自知罪魁,冀父殉國可得邀寬典也,卒正典刑,當時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