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詞不成腔,不能知詞之韻味,不能知腔調音節之要處,故必得讀之訣而后可。韻味在表者,見詞之字句可知。韻味在內者,非讀不悟也。音節之要處,在平仄及四聲,在句豆,如一領二、二領一、一領三等等。又凡文義二字相連者,不可離而為二。一領二,不可連而為三,諸如此類是也。平上去入四聲,自有分別,音須分清。此非謂填詞必墨守四聲也,但讀詞時必須四聲不混耳。
佳詞作成,便不可改。但可改,便是未佳。改詞之法,如一句之中,有兩字未勰,試改兩字。仍不愜意,便須換意,通改全句。牽連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不可守住元來句意,愈改愈滯也。又曰:改詞須知挪移法。常有一兩句,語意未協,或嫌淺率。試將上下互易,便有韻致。或兩意縮成一意,再添一意,更顯厚。此等倚聲淺訣,若名手意筆兼到,愈平易,愈渾成,無庸臨時掉弄也。
一詞作成,當前不知其何者須改,粘之壁上,明日再看,便覺有未愜者。取而改之,仍粘壁上。明日再看。覺仍有未愜,再取而改之,如此者數四,此陳蘭甫改詞法也。鄭叔問作詞,改之尤勤。常三四易稿,甚至通首另作,于初稿僅留一二句。朱漚尹作詞,有數年后取改數字者。作詞貴有詞友,其未協處,己不能覺,友參指摘之。或商定一二字,則尤有益也。又有因音律不葉,而再三改者,如玉田《詞源》,稱其先人于所作《瑞鶴仙》之撲字,改為守字。《惜花春起早》之深字,改為幽,又改為明。此則關于音律,不易曉也。
詞中對偶,實字不求甚工。草木可對禽蟲也,服用可對飲饌也。實勿對虛,生勿對熟,平舉字勿對側串字。深淺濃淡大小重輕之間,務要侔色揣稱。昔賢未有不如是精整也。
對偶句要渾成,要色澤相稱,要不合掌。以情景相融,有意有味為佳。忌駢文式樣,尤忌四六式樣。忌尖新,忌板滯,忌褦襶,忌草率。詞中對偶最難做,勿視為尋常而后可。又有一句四字,一句七字,上四字相對者。其七字句之下三字要能銜接。五字句七字句對偶,忌如詩句。
近人作詞,起處多用景語虛引,往往第二句,方約略到題,此非法也。起處不宜泛寫景,宜實不宜虛,便當籠罩全闋,他題便挪移不得。
詩詞起句,最關緊要,得勢與不得勢,全在此處。故一開口,便須籠罩全篇。若以不相干之語,虛引而起,全篇委靡不振矣。
作詞不拘說何物事,但能句中有意即佳。意必己出,出之太易或太難,皆非妙造。難易之中,消息存焉矣。唯易之一境,由于情景真,書卷足。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者,不在此例。
有全闋之意,有句中之意,全闋意足,詞必脫手而成。情景真,書卷足,是其輔也。句中之意,貴深語淺出,看似易,卻甚難。看而覺其出于難,則不能淺出之故。
作詠物詠事詞,須先選韻。選韻未審,雖有絕佳之意,恰合之典,欲用而不能用。用其不必用、不甚合得以就韻,乃至涉尖新、近牽強、損風格,其弊與強和人韻者同。
作詞選韻,須看是何律調。有宜用支脂韻、魚虞韻、佳皆韻、蕭宵韻、歌戈韻、佳麻韻、尤侯韻者,有宜用東冬韻、江陽韻、真諄韻、元寒韻、庚耕韻、侵韻、覃談韻者,二類之音響,有抑揚之別。宜抑者用前類,宜揚者用后類。拈調后,參看多數宋人同調之詞。諸詞惟用一類者,則只可在一類中擇之。兩類均有用者,則不拘。況氏但就典、就意、擇韻,此法未善。嘗見今人作律詩,先得一聯,于是湊合六句,以成一律,其弊與此同。書卷多,何愁韻不就我。即有好典故,在不宜用時,亦當割愛。必欲塞入,絕非好詞也。矧詞體本不宜多用典耶。
性情少,勿學稼軒。非絕頂聰明,勿學夢窗。
此說固是,但仍未具足。余更下一轉語曰:學夢窗太過者,宜令改學稼軒。學稼軒太過者,宜令改學夢窗。蓋善作詞者,作澀調,務使之疏宕。作滑調,務使之凝重。
詞貴有寄托。所貴者流露于不自知,觸發于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于性靈。即性靈,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橫亙一寄托于搦管之先,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則是門面語耳,略無變化之陳言耳。于無變化中求變化,而其所謂寄托,乃益非真。昔賢論靈均書辭,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懟激發,而不可為訓。必非求變化者之變化矣。夫詞如唐之《金荃》、宋之《珠玉》,何嘗有寄托,何嘗不卓絕千古,何庸為是非真之寄托耶。
此論極精。凡將作詞,必先有所感觸。若無感觸,則無佳詞。是感觸在作詞之先,非搦管后橫亙一寄托二字于胸中也。時不同,境不同,所感觸者隨之不同。是感觸有變化,不待求而有真寄托矣。若以為詞之門面,搜尋寄托,豈不可笑。
詞無不諧適之調,作詞者未能熟精斯調耳。昔人自度一腔,必有會心之處。或專家能知之,而俗耳不能悅之。不拘何調,但能填至二三次,愈填愈佳,則我之心與昔人會。簡淡生澀之中,至佳之音節出焉。難以言語形容者也。唯所作未佳,則領會不到。此詣力,不可強也。
宋時舊調,作者不止一人,大率皆經樂工譜過,自然無不諧適。能自度腔者,必諳音律,亦必無不諧適。有許多調,平仄頗不順口,多讀數遍,始覺其諧適。其初覺得不順口者,久之覺其有至佳之音節焉。但多讀無不能領會者,不必填至數次,始知之也。
澀之中有味、有韻、有境界,雖至澀之調,有真氣貫注其間。其至者,可使疏宕,次亦不失凝重,難與貌澀者道耳。
作澀調詞,工者能凝重,乃當然之勢。能疏宕,則功夫深矣。余謂學夢窗太過者當令學稼軒,即此意也。貌澀者不知此訣。
問哀感頑艷,頑字云何詮釋。曰:“拙不可及,融重與大于拙之中,郁勃久之,有不得已者,出乎其中,而不自知,乃至不可解,其殆庶幾乎。猶有一言蔽之,若赤子之笑嗁然,看似至易而實至難也。”
頑者,鈍也,愚也,癡也。以拙之極為頑之訓,亦無不可。譬諸赤子之嗁笑,亦佳。余謂以哀之極不可感化釋之,尤確。莊子:“子輿與子桑友,淋雨十日,子輿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子輿入,曰:‘子之歌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不得也。’”可引作哀感頑艷四字之正訓。
近人學夢窗,輒從密處入手。夢窗密處,能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為春,非若琱璚蹙繡,毫無生氣也。如何能運動無數麗字,恃聰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夢窗密處易學,厚處難學。
此條論夢窗詞最精。實字能化作虛字之意使用,靜辭能化作動辭使用,而又化虛為實,化動為靜,故能生動飛舞。是在筆有魄力,能運用耳。能運用,則不麗之字亦麗,非以艷麗之字,填塞其間也。密在字面,厚在意味。學得厚處難。密固近厚,欲真厚,不得專從密處求之。密而能疏宕,始能真厚也。
重者,沉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于夢窗詞庶幾見之。即其芬芳鏗麗之作,中間雋句艷字,莫不有沉摯之思,灝瀚之氣,挾之以流轉,令人玩索而不能盡,則其中之所存者厚。沈著者,厚之發見乎外者也。欲學夢窗之致密,先學夢窗之沉著。即致密、即沉著。非出乎致密之外,超乎致密之上,別有沉著之一境也。夢窗與蘇、辛二公,實殊流而同源。其所為不同,則夢窗致密其外耳。其至高至精處,雖擬議形容之,未易得其神似。穎惠之士,束發操觚,勿輕言學夢窗也。
夢窗與東坡、稼軒,實不同源。東坡以詩為詞者也,稼軒學東坡,夢窗學清真,東坡、清真不同源也,以二派相互調劑則可,謂之同源則不可。
兩宋人詞,宜多讀多看,潛心體會。某家某某等處,或當學,或不當學,默識吾心目中。尤必印證于良師友,庶收取精用閎之益。洎乎功力既深,漸近成就,自視所作,于宋詞近誰氏,取其全帙,研貫而折衷之,如臨鏡然。一肌一容,宜淡宜濃,一經侔色揣稱,灼然于彼之所長,吾之所短安在,因而知變化之所當亟。善變化者,非必墨守一家之言。思游乎其中,精騖乎其外,得其助而不為所囿,斯為得之。當其致力之初,門徑誠不可誤。然必擇定一家,奉為金科玉律,亦步亦趨,不敢稍有逾越。填詞智者之事,而顧認筌執象若是乎。吾有吾之性情,吾有吾之襟抱,與夫聰明才力。欲得人之似,先失己之真。得其似矣,即已落斯人后,吾詞格不稍降乎。并世操觚之士,輒詢余以倚聲初步,何者當學,此余無詞以對者也。
近來有志于學詞者,就問于予,亦輒問予倚聲初步,何者當學,此誠難答之問也。況氏此說,深愜乎予心。然兩宋人詞多矣,令其多讀多看,彼必不知從何下手,而亦無從知何者當學,何者不當學也。是答初步者之問,尚缺一層。夫初步讀詞,當讀選本。選本以何者為佳,不能不告之也。故予答來問,必先告以讀《草堂詩余》及《絕妙詞選》。近人所選者,則告以馮煦所選《宋六十一家詞》,及朱漚尹所選《宋詞三百首》、龍榆生所選《唐宋名家詞選》,并告以應備萬紅友《詞律》及戈順卿《詞林正韻》,以便試做時之參考應用。此雖極淺之言,來學者亦恒有不知,而但知有學校中教師之選本與講義。其備于案頭者,又只《白香詞譜》一類,及書店中不知誰何所選詞,皆極陋劣之書。稍高者,亦不過有龔定盦、黃仲則等集一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