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日知錄
- 顧炎武
- 4996字
- 2015-12-26 15:58:17
閽人寺人
閽人、寺人屬于冢宰,則內廷無亂政之人;九嬪、世婦屬于冢宰,則后宮無盛色之事。太宰之于王,不惟佐之治國,而亦誨之齊家者也。自漢以來,惟諸葛孔明為知此義,故其上表后主,謂宮中、府中俱為一體。而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攸之、袆、允三人。于是后主欲采擇以充后宮,而終執不聽;宦人黃皓終允之世,位不過黃門丞。可以為行周禮之效矣。后之人君以為此吾家事,而為之大臣者亦以為天子之家事,人臣不敢執而問也。其家之不正,而何國之能理乎?魏楊阜為少府,上疏欲省宮人,乃召御府吏,問后宮人數,吏曰:“禁密不得宣露。”阜怒,杖吏一百,數之曰:“國家不與九卿為密,反與小吏為密乎!”然后知閽寺、嬪御之系于天官,周公所以為后世慮至深遠也。
漢承秦制,有少府之官,中書謁者、黃門、鉤盾、尚方、御府、永巷、內者、宦者八官,令丞、諸仆射、署長、中黃門皆屬焉,然則奄寺之官猶隸于外廷也。
正月之吉
《大司徒》:“正月之吉,始和,布教于邦國都鄙。”注云:“周正月朔日。”正歲,令于教官。”注云:“夏正月朔日。”即此是古人三正并用之驗。《逸周書·周月解》曰:“亦越我周改正,以垂三統。至于敬授民時,巡狩焌享,猶自夏焉。”正謂此也。《豳詩·七月》一篇之中,凡言月者皆夏正,凡言日者皆周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三之日于耜。”傳曰:“一之日,周正月;二之日,殷正月。”“三之日,夏正月。”
《北史·李業興傳》:“天平四年,使梁。梁武帝問:‘《尚書》正月上日,受終文祖,此時何正?’業興對曰:‘此夏正月。’梁武帝問:‘何以得知?’業興曰:‘案《尚書》中《候運衡篇》云日月營始,故知夏正。’又問:‘堯時以前何月為正?’業興對曰:‘自堯以上,書典不載,實所不知。’梁武又云:‘寅賓出日,即是正月。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即是二月。此出《堯典》,何得云堯時不知用何正?’業興對曰:‘雖三正不同,言時節者皆據夏時正月。《周禮》仲春二月,會男女之無夫家者。雖自《周書》,月亦夏時。堯之日月亦當如此。’”
木鐸
金鐸所以令軍中,木鐸所以令國中,此先王仁義之用也。一器之微而剛柔別焉,其可以識治民之道也歟?
鼓吹,軍中之樂也,非統軍之官不用,今則文官用之,士庶人用之,僧道用之,金革之器遍于國中,而兵由此起矣。
后魏孝武永熙中,諸州鎮各給鼓吹。尋而高歡舉兵,魏分為二。唐自安史之亂,邊戍皆得用這,故杜甫詩云:“萬方聲一概,吾道竟何之!”粗厲之音,形為亂象,先王之制,所以軍容不入國也。
《詩·有瞽》箋云:“簫,編小竹管,如今賣糖者所吹也。漢時賣糖止是吹竹,今則鳴金。
稽其功緒
已成者謂之功,未竟者謂之緒。《說文》:“緒,絲端也。”《記》曰:“武王纘太王、王季、文王之緒。”
六牲
古之為禮以祭祀燕享,故六牲之掌特重。“執豕于牢”,稱公劉也;“爾牲則具”,美宣王也。至于鄰國相通,則葛伯不祀,湯使遺之牛羊;而衛戴公之廬于曹,齊桓歸之牛羊豕雞狗皆三百。其平日,國君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而用大牲則卜之于神,以求其吉。故《左氏》載齊國之制,公膳止于雙雞。而詩人言賓客之設,不過兔首炰鱉之類。古人之重六牲也如此。自齊靈公伐萊,萊人使正輿子賂之,索馬牛皆百匹;而吳人征魯百牢,始于貪求,終于暴殄。于是范蠡用其霸越之余謀以畜五牸,而澤中千足彘得比封君,孳畜之權不在國而在民矣。
《易》曰:“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秦德公用三百牢于鄜畤。而王莽末年,自天地六宗以下至諸小鬼神,凡千七百所,用三牲鳥獸三千余種。后不能備,乃以雞當鶩雁,犬當麋鹿。
邦饗耆老孤子
春饗孤子,以象物之方生;秋饗耆老,以象物之既成。然而國中之老者孤者多矣,不可以遍饗也。故國老庶老則饗之,而其他則養于國、養于鄉而已。死事之孤則饗之,而其他則養幼少、存諸孤而已。一以教孝,一以勸忠,先王一舉事而天道人倫備焉,此禮之所以為大也與?
醫師
古之時庸醫殺人。今之時庸醫不殺人,亦不活人,使其人在不死不活之間,其病日深,而卒至于死。夫藥有君臣,人有強弱。有君臣則用有多少,有強弱則劑有半倍。多則專,專則效速;倍則厚,厚則其力深。今之用藥者大抵雜泛而均停,既見之不明,而又治之不勇,病所以不能愈也。而世但以不殺人為賢,豈知古之上醫不能無失。《周禮·醫師》:“歲終,稽其醫事以制其食:十全為上;十失一,次之;十失二,次之;十失三,次之,十失四為下。”是十失三四,古人猶用之。而淳于意之對孝文,尚謂:“時時失這,臣意不能全也。”《易》曰:“裕父之蠱,往見吝。”奈何獨取夫裕蠱者,以為其人雖死而不出于我之為。嗚呼,此張禹之所以亡漢,李林甫之所以亡唐也!
《唐書》許胤宗言:“古之上醫惟是別脈,脈既精別,然后識病。夫病之與藥有正相當者,惟須單用一味直攻彼病,藥力既純,病即立愈。今人不能別脈,莫識病源。以情臆度,多安藥味。璧之于獵,未知兔所,多發人馬,空地遮圍,冀有一人獲之,術亦疏矣!假令一藥偶然當病,他味相制,氣勢不行,所以難差,諒由于此。”《后漢書》:“華佗精于方藥,處齊不過數種。”夫《師》之六五任,九二則吉,參以三、四則兇。是故官多則亂,將多則敗,天下之事亦猶此矣。
造言之刑
舜之命龍也曰:“朕圣讒說殄行,震驚朕師。”故大司徒以鄉八刑糾萬民,造言之刑次于不孝、不弟。而禁暴氏掌誅庶民之作言語而不信者。至于訛言莫懲,而宗周滅矣。
國子
世子齒于學,自后夔之教胄子而已然矣。師氏以三德教國子;保氏掌養國子以道,而教之六藝。而王世子不別置官,是世子之與國子齒也。是故諸子掌國子之倅,“國有大事,則帥國子而致于大子,惟所用之”。非平日相習之深,烏能得其用乎?后世乃設東宮之官,而分期職秩。于是有內外宮朝之隔,而先王之意失矣。
死政之老
死國事者之父,如《史記·平原君傳》李同戰死,封其父為李侯;《后漢書·獨行傳》小吏所輔捍賊,代縣令死,除父奉為郎中;《蜀志·龐統傳》統為流矢所中卒,拜其父議郎,遷諫議大夫是也。若父子并為王臣而特加恩遇,如光武之于伏隆,先朝之于張五典。
兇禮
《大宗伯》以兇禮哀邦國之憂,其別有五:曰死亡、兇札、禍烖、圍敗、寇亂。是古之所謂兇禮者,不但于死亡,而五服之外有非喪之喪者,緣是而起也。《記》曰:“年不順成,天子素服,乘素車,食無樂。”又曰:“年不順成,君衣布,搢本。”《周書》曰:“大荒,王麻衣以朝,朝中無采衣。”此兇札之服也。《司服》:“大札大荒大烖素服”注曰:“大烖,水火為害,君臣素服縞冠,若晉伯宗哭梁山之崩。”《春秋》:“新宮災,三日哭。”此禍烖之服也。《記曰》:“國亡大縣邑,公卿大夫士厭冠,哭于太廟。”又曰:“軍有憂,則素服哭于庫門之外。”《大司馬》:“若師不功,則厭而奉主車。”《春秋傳》:“秦穆公敗于殽,素服郊次,鄉師而哭。”此圍敗之服也。若夫《曲禮》言:大夫士去國,“素衣,素裳,素冠,徹緣,韑屨,素襪,乘髦馬”。孟子言三月無君則吊,而季孫之會荀躒,練冠麻衣。此君臣之不幸而哀之者矣。秦穆姬之逆晉侯,免服衰绖;衛侯之念子鮮,稅服終身。此兄弟之不幸而哀之者矣。楚滅江,而秦伯降服出次;越圍吳,而趙孟降于喪食。此與國之不幸而哀之者矣。先王制服之方固非一端而巳。《記》有之曰:“無服之喪,以蓄萬邦。”
不入兆域
《冢人》:“凡死于兵者,不入兆域。”注:“戰敗無勇,投諸塋外以罰之。”《左氏》趙簡子所謂:“桐棺三寸,不設屬辟。素車樸馬,無入于兆。”而《檀弓》死而不吊者三,其一曰畏,亦此類也。若敝無存死,而齊侯三襚之,與之犀軒與直蓋而親推之。三童汪踦死,而仲尼曰:“能執干戈以衛社稷,可無殤也。”豈得以此一概。隋文帝仁壽元年,詔曰:“投生殉節,自古稱難。隕身王事,禮加二等。而世俗之徒不達大義,致命戎旅不入兆域,虧孝子之意,傷人臣之心。興言念此,每深愍嘆。且入廟祭祀并不廢闕,何至墳塋獨在其外?自今以后,戰亡之徒宜入墓域。”可謂達古人之意。又考晉趙文子與叔譽觀乎九原,而有陽處父之葬,則得罪而見殺者,亦未嘗不入兆域也。
樂章
《詩》三百篇皆可以被之音而為樂。自漢以下,乃以其所賊五言之屬為徒詩,而其協于音者則謂之樂府。宋以下,則其所謂樂府者亦但擬其辭,而與徒詩無別。于是乎詩之與樂判然為二,不特樂亡而詩亦亡。
古人以樂從詩,今人以詩從樂。古人必先有詩,百后以樂和之。舜命夔都胄子,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是以登歌在上,而堂上堂下之器應之,是之謂以樂從詩。古之詩大抵出于中原諸國,其人有先王之風,諷誦之教,其心和,其辭不侈,而音節之間往往合于自然于律。《楚辭》以下,即已不必盡諧。降及魏晉,彥羌戎雜擾,方音遞變,南北各殊,故文人之作多不可以協之音,而名為樂府,無以異于徒詩者矣。人有不純,而五音十二律之傳于古者到今不變,于是不得不以五音正人聲,而謂之以詩從樂。以詩從樂非古也,后世之失,不得巳而為之也。
《漢書》:“武帝舉司紀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夫曰“略論律呂,以合八呂之調”,是以詩從樂也,后代樂音皆然。
《安世房中歌》十七章,《郊祀歌》十九章,皆郊廟之正樂,如三百篇之頌。其他諸詩,所謂趙、代、秦、楚之謳,如列國之風。
十九章,司馬相如等所作,略論律呂,以合八音者也。趙、代、秦、楚之謳,則有協有否。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采其可協者以被之音也。
《樂府》中如清商、清角之類,以聲名其詩也。如《小垂手》、《大垂手》之類,以舞名其詩也。以聲名者必合于聲,以舞名者必合于舞。至唐而舞亡矣,至宋而聲亡矣,于是乎文章之傳盛,而聲音之用微,然后徒詩興而樂廢矣。歌者為詩,擊者拊者吹者為器,合而言之謂之樂。對詩而言則所謂樂者,“八音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是也,分詩與樂言之也。專舉樂則詩在其中,“吾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是也,合詩與樂言之也。
《鄉飲酒》:“禮工四人,一瑟。”二瑟,二人鼓瑟,則二人歌也。”古人琴瑟之用,皆與歌并奏,故有一人歌一人鼓瑟者,漢文帝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是也。亦有自鼓而自歌,孔子之取瑟而歌是也。若乃衛靈公聽新聲于濮水之上,而使師延寫之,則但有曲而無歌,此后世徒琴之所由興也。
言詩者大率以聲音為末藝,不知古人入學自六藝始,孔子以游藝為學之成。后人之學好高,以此為瞽師樂工之事,遂使三代之音不存于兩京,兩京之音不存于六代,而聲音之學遂為當今之絕藝。
“七月流火”,天文也。“相其陰陽”,地理也。“四矢反兮”,射也。“兩驂如舞”,御也。“止戈為武”,“皿蟲為蠱”,書也。“千乘三去”,“亥,有二首六身”,數也。古之時人人知之,而今日遂為絕學。且曰:藝而已矣,不知之無害也。此近代之儒所以自文其空疏也。
斗與辰合
《周禮·大司樂》注:“此據十二辰之斗建與日辰相配合,皆以陽律為之主,陰呂來合之。”是以《大師》云:“掌六律六同,以合陰陽怕。”黃鐘,子之氣也,十一月建焉,而辰在星紀。大呂,丑之氣也,十二月建焉,而辰在玄枵。故奏黃鐘,歌大呂以祀天神。大蔟,寅之氣也,正月建焉,而辰在娵訾。應鐘、亥之氣也,十月建焉,而辰在析木。故奏大蔟,歌應鐘,以祀地。如洗,辰之氣也,三月建焉,而辰在大梁。南呂,酉之氣也,八月建焉,而辰在壽里。故奏姑洗,歌南呂以祀四望。蕤賓,午之氣也,五月建焉,而辰在鶉首。林鐘,未之氣也,六月建焉,而辰在鶉火。故奏蕤賓,歌函鐘,以祭山川。仲呂,巳之氣也。四月建焉,而辰在實沈。夷則,申之氣也,七月建焉,而辰在鶉尾。故奏夷則,歌小呂。以享先妣。夾鐘,卯之氣也,二月建焉,而辰在降婁。無射,戌之氣也,九月建焉,而辰在大火。故奏無射,歌夾鐘,以享先祖。《太玄經》所謂:“斗振天而進,日違天而退。”先王作樂,以象天地,其必有以合之矣。
兇聲
“凡建國,禁其淫聲,過聲,兇聲,慢聲。”兇聲如殷紂好為北鄙之聲,所謂亢厲而微末,以象殺伐之氣者也。注謂:“亡國之聲,若桑間、濮上。”此則一淫聲已該之矣。
八音
先王之制樂也,具五行之氣。夫水火不可得而用也。故寓火于金,寓水于石。鳧氏為鐘,火之至也。泗濱浮磬,水之精也。
土鼓,樂之始也。陶匏,祭之大也。二者之音非以悅耳,存其質也。《國》“令州鳩曰:匏、竹利制。”又曰:“匏以宣之,瓦以贊之。”今之大樂久無匏、土二間,而八音但有其六矣。熊氏謂:“匏音亡,而清廉忠敬者之不多見。”吾有感于其言。
用火
有明火,有國火。明火以陽燧取之于日,近于天也,故卜與祭用之,國火取之五行之木,近于人也,故烹飪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