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知保安夫婦并沒于任,權厝近側,兒子天祜,就在本縣訓蒙度日。仲翔一聞此信,披麻執(zhí)杖,具禮祭奠,伏在地上,號哭欲死。呼天祜為弟,商議歸葬。發(fā)開土堆,棺木多已爛了,止存枯骨。仲翔見了,益發(fā)傷心,痛哭不止,將骨殖逐節(jié)用墨表記,裝入練囊,貯于竹籠之內,親自背負而行。天祜雖欲背負,仲翔只是不肯,說:“令先尊邊地馳驅,十年勞苦,我即背負終身,尚不能稍酬萬一。”遂自嘉州背負數(shù)千里,步行到家,重備棺槨,擇土安葬,粗麻重孝,與天祜一般。仲翔起服到京,將吳保安為友忘家一段情節(jié)奏聞唐主,愿以自己官瞬讓與其子天祜。朝廷看妻,深為驚嘆,降旨仲翔原官如故,天祜授為嵐谷縣尉。
此二人面也未曾相識,不過音書傳達,遂為知己,生死交情,真是全始全終的了。以視今人受人厚恩,一朝得志,就撇在爪畦國里去的,豈不大相懸絕?后人遣慕其事,為立雙義廟,奉祀?yún)恰⒐耍慊鹬两癫唤^。
然此等事在士大夫中已經(jīng)稀少,安能望之末枝賤人?那知此輩之中,也有因知己之感,患難相隨,矢志不變的,你道奇也不奇?試聽下回說來。
第二回
人世榮枯易變心,如何屢難助口尋?
優(yōu)伶義氣高千古,生死交情為賞音。
話說江南蘇州府有一人,姓唐,名六生。從幼學唱旦腳,歌喉宛轉,相貌風韻,精于音律,凡字之音義及喉唇齒口,一些也不錯,算是上等名優(yōu)。但為人頗有血性,不肯向人爭收媚取憐,有說他演得好的,他不以為然;即有說他演得不好的,他也不以為然。嘆道:“我的好歹,不在登場演劇上。只是四海茫茫,那個是我唐六生的真知己?若果遇知己,我的性命也肯與他的。”同班朋友往往笑他為呆子,所以相好之人甚少。住在家鄉(xiāng),一個唱戲的人,倒弄得來像高人逸士,落落難臺起來了。聞得京中最尚優(yōu)伶,不論王侯貴戚,高官顯宦,有一好子弟到來,人人爭奪,纏頭之贈,千金不惜。他因想:“都會之地,為人物會聚之所,豈無一二有眼力的賞識我于牝牡驪黃之外?”主意定了,恰好有相熟的進京,附舟同行。
一到都中,人家曉得他是南邊子弟,就有人合他入班。那知京師地方,唱戲只要熱鬧發(fā)笑,不論音律字面,并不管老少好丑,只要是小旦腳色,舍得臉,會湊趣,陪酒陪宿,就得厚贈。若專靠唱戲腔口好,字眼正,關目節(jié)奏合拍,就是《霓裳羽衣》仙曲,永新、念奴的絕調,覺得淡而無味,沒有人要聽了。與人往來,若顧些體面,不肯與人勾頭抱頸,親嘴咂舌,覺得子都、宋朝,也如嚼蠟。
六生是顧惜廉恥的人,所以一團高興,來到京師,依然所投不合,如在家鄉(xiāng)一般。擔擱歲余,竟如蘇秦下第,金盡裘敝,資用乏絕起來了。欲要南歸,又羞見江南父老。有人約他到甘肅去,說:“彼處梨園絕少佳者,以子之技,到彼必有所遇。”六生遂與偕往。
路上行了兩月有余,到了甘省。南邊人在彼唱戲者也不少,向同行中打聽,果然大有發(fā)財?shù)摹5亩际前鹱忧唬顓挼氖抢デ弧D悄线厑淼膽蜃右惨獙W他唱法,方能得時。六生聽了此言,出了一身冷汗,看此光景,冷淡更甚于京師。要做運行生意,無人來睬他;若不惜運行生意,又無別業(yè)可做,何以為活?只得耐著滿肚子氣,挨身入班,有時終日坐在箱上,不叫他出場;有時扮些雜腳色,在場上湊數(shù)。名為旦腳,竟哪班中扛箱打雜的一般,弄得衣衫襤褸,比京師更不像人。向來人看我不上,今日連自己也看不上自己了。
一日,蘭州府太尊在公所請布、按兩司并臺府官員飲酒,凡有名的戲班都叫齊伺候,共有四五班在場上搬演。眾官府中惟有方布政素嫻音律,看了幾出,都不入眼,問道:“有南邊子弟善唱昆腔的么?”班中以六生對。遂點《荊釵記囗錢玉蓮別祠》一出叫他唱。六生歌喉本好,又把一肚皮憤悶之氣,都發(fā)泄在錢玉蓮身上,聲情哀楚,字字動人。方布政拍案叫絕,唱罷,重又叫他上去,說:“你的曲子可惜埋沒在這個班中”就賞他十錠銀子。眾官見布政說他好,亦都稱贊起來,各出重賞。那時六生喜出望外。同班中向來鄙薄他的,都趨奉他起來了。有的說:“六生向在某王爺府中出來的。”有的說:“揚州商家有名的腳色。”且不必表。
到了次日,方布政又傳他進去,叫他唱曲,賞了一副好衣服。從此六生之名震于甘省,不論仕宦富家燕飲喜慶,氍毹上沒有六生便覺減色。由此纏頭之贈,倍于他優(yōu),到此地位,不惟衣帽體面,亦且囊育余資。正是:
博得貴人青眼看,頓教身在九霄中。
那知六生正在得時之際,方布政緣事逮問,此時心緒茫然,自料多兇少吉,那里還有六生在心上?六生亦絕不見面。起身時,眾人見人人往送,獨六生不來相送,都說:“平日老爺何等待他,今送也不來一送,真可謂負心的人了”
方布政自從拿問后,親戚朋友四散躲開,即平時莫逆親若弟兄的,見他勢敗,亦反眼若不相識。一路孤孤凄凄,除幾個退運家丁外,并無一人與他患難周旋。行了日余,已到直隸界上,離京不過數(shù)程,忽見一人騎著一匹驢子,以騾轎邊或前或后行走。方公一看,認得是六生,便叫道:“你那里來?也在這里。”六生跳下驢來,請了一個安,說道:“小的來迎接老爺?shù)摹!币蛄钌象H,傍著騾轎而走。六生道:“小人那日聞了老爺?shù)男畔ⅲB夜先趕到京,尋著部里一熟識書辦,細問老爺?shù)氖虑椋蠣數(shù)骄┘匆战P〉牟环判模A先打點,凡刑部中司獄禁子等項,俱已安放停當,房子也裱好一間,一切需用物件盡皆置辦,特來相接。”方布政道:“你那得錢來使費?”六生道:“小人蒙老爺抬舉,年來所得約有二三千金,盡夠使用,稍盡犬馬之勞。”布政嘆道:“吾交游滿天下,今日能知恩報恩,不至于冷眼相看者,惟汝一人而已”慨嘆了一回,為之下淚。方布政收入天牢,果然諸色齊備,一些不吃苦,皆六生之力也。
自此,六生相隨在獄,殷勤服侍,見他愁悶,還唱個曲兒與他解悶。方公心緒不好,性情越發(fā)乖張,始初原有四五個家人跟隨,只因打罵不過,家人們想:“你系勢敗之人,還戀著你做甚么?”所以漸漸散去。單有一個老家人同六生在內陪伴。以后方公怒時,無處發(fā)泄,只有六生常在他跟前,也不免要呵喝幾句,奉承幾拳了。旁人看了倒替他不平,向六生道:“你又不是他的家人小廝,好意在這個地方陪伴他,今反要受他的氣,著甚來由?”六生道:“不是這樣說的。你想,他今日何等情懷?自然左不是,右不是,任性使氣,并非打罵我也。”從此,六生在他身邊愈加小心,竟如孝子奉養(yǎng)父母一般。
及將近冬至之前,方公向六生道:“我不知免得此難否?”六生道:“吉人自有天相。”又唱一只曲子去安慰他。唱到半只,方公大哭起來,他也就不唱了。到臨刑之時,只有六生在旁相送,又預先備好衣衾棺槨,縫頭盛殮,撫棺大哭,哀感路人,借一寺院安置其柩。人皆稱六生義氣,贊嘆不已。六生道:“吾責猶未了也。”
先是布政家私抄沒,有一妾一子同一老仆留寓京邸,六生時時周濟,無如囊中亦漸漸頂告竭,只得仍舊唱戲,所得腳色錢,每日遣人送去,以供薪水,自己卻足不到門。人問其故,他道:“寡婦之家,豈可胡亂進去?”其正道如此。六生此番在京雖不比從前,所賺畢竟有限,幸虧人人重他義氣,在他面上都肯加厚。積蓄一年有余,手中約有五百余金,遂叫了一號常行的船,親自同老家人送他家屬扶柩回去。中艙放柩,后艙眷屬同住,自己宿在后梢,等閑不到艙內。既到家中,擇土安葬,一切葬費皆六生罄囊相助。葬畢,重向墳前祭奠,痛哭一番,拜別而去。每向人道:“知音已死,我今不復度曲矣”遂隱去不知所終。
看官,你道此等事豈是無義氣人做得來的?世人朝盟夕寒,有身受大恩,一臨利害,中道相棄,甚至下石者,比比而是。六生一伶人耳,乃能若此,雖古之烈士何以加焉?余故錄此一則,以愧天下之忘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