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既成,遂賜宜春院及梨園弟子并諸王。時新豐初進女伶謝阿蠻,善舞。上與妃子鐘念,因而受焉。就按于清元小殿,寧王吹玉笛,上羯鼓,妃琵琶,馬仙期方響,李龜年篥,張野狐箜篌,賀懷智拍,自旦至午,歡洽異常。時唯妃女弟秦國夫人端坐觀之。曲罷,上戲曰:“阿瞞(上在禁中,多自稱也。)樂籍,今日幸得供養夫人。請一纏頭!”秦國曰:“豈有大唐天子阿姨,無錢用耶?”遂出三百萬為一局焉。樂器皆非世有者,才奏而清風習習,聲出天表。妃子琵琶邏膔檀,寺人白季貞使蜀還獻,其木溫潤如玉,光耀可鑒,有金鏤紅文,蹙成雙鳳。弦乃未訶彌羅國永泰元年所貢者,淥水蠶絲也,光瑩如貫珠瑟瑟。紫玉笛乃姮娥所得也。祿山進三百事管色,俱用媚玉為之。諸王,郡主,妃之姊妹,皆師妃,為琵琶弟子。每一曲徹,廣有獻遺。妃子是日問阿蠻曰:“爾貧,無可獻師長,待我與爾為。”命侍兒紅桃娘取紅粟玉臂支賜阿蠻。妃善擊磬,拊搏之音泠泠然,多新聲,雖太常梨園之妓,莫能及之。上命采藍田綠玉,琢成磬,上方造?,流蘇之屬,以金鈿珠翠飾之。
鑄金為二獅子,以為趺,彩繪縟麗,一時無比。先,開元中,禁中重木芍藥,即今牡丹,得數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因移植于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會花方繁開,上乘照夜白,以步輦從。
詔選梨園弟子中尤者,得樂十六色。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手捧檀板押眾樂前,將欲歌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遽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士李白立進《清平樂詞》三篇。承旨,猶苦宿醒,因援筆賦之。第一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第二首:“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第三首:”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干。“
龜年捧詞進,上命梨園弟子略約詞調,撫絲竹,遂促龜年以歌。
妃持玻璃七寶杯,酌西涼州葡萄酒,笑領歌,意甚厚。上因調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將換,則遲其聲以媚之。妃飲罷,斂繡巾再拜。上自是顧李翰林尤異于他學士。會力士終以脫靴為恥,異日,妃重吟前詞,力士戲曰:“始為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翻拳拳如是耶?”妃子驚曰:“何學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飛燕指妃子,賤之甚矣。”妃深然之。上嘗三欲命李白官,卒為宮中所捍而止。上在百花院便殿,因覽《漢成帝內傳》,時妃子后至,以手整上衣領,曰:“看何文書?”上笑曰:“莫問,知則又殢人。”覓去,乃是“漢成帝獲飛燕,身輕欲不勝風。恐其飄翥,帝為造水晶盤,令宮人掌之而歌舞。
又制七寶避風臺,間以諸香,安于上,恐其四肢不禁“也。上又曰:”爾則任吹多少。“蓋妃微有肌也,故上有此語戲妃。
妃曰:“《霓裳羽衣》一曲,可掩前古。”上曰:“我才弄,爾便欲嗔乎?憶有一屏風,合在,待訪得,以賜爾。”屏風乃虹霓為名,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可長三寸許。其間服玩之器,衣服,皆用眾寶雜廁而成。水精為地,外以玳瑁水犀為押,絡以珍珠瑟瑟。間綴精妙,迨非人力所制。此乃隋文帝所造,賜義成公主,隨在北胡。貞觀初,滅胡,與蕭后同歸中國,因而賜焉。初,開元末,江陵進乳柑橘,上以十枚種于蓬萊宮。
至天寶十載九月秋,結實。宣賜宰臣,曰:“朕近于宮內種柑子樹數株,今秋結實一百五十余顆,乃與江南及蜀道所進無別,亦可謂稍異者。”宰臣表賀曰:“伏以自天所育者不能改有常之性,曠古所無無者乃可謂非常之感。是知圣人御物,以元氣布和,大道乘時,則殊方葉致,且橘柚所植,南北異名,實造化之有初,匪陰陽之有革。陛下玄風真紀,六合一家,雨露所均,混天區而齊被,草木有性,憑地氣以潛通。故茲江外之珍果,為禁中之佳實。綠蒂含霜,芳流綺殿,金衣爛日,色麗彤庭。云云。”乃頒賜大臣,外有一合歡實,上與妃子互相持玩。
上曰:“此果似知人意,朕與卿固同一體,所以合歡。”于是促坐,同食焉。
因令畫圖,傳之于后。妃子既生于蜀,嗜荔枝。南海荔枝,勝于蜀者,故每歲馳驛以進。然方暑熱而熟,經宿則無味。后人不能知也。上與妃采戲,將北,唯重四轉敗為勝。連叱之,骰子宛轉而成重四,遂命高力士賜緋,風俗因而不易。
廣南進白鸚鵡,洞曉言詞,呼為雪衣女。一朝飛上妃鏡臺上,自語:“雪衣女昨夜夢為鷙鳥所搏。”上令妃授以《多心經》,記誦精熟。后上與妃游別殿,置雪衣女于步輦竿上同去。
瞥有鷹至,搏之而斃。上與妃嘆息久之,遂瘞于苑中,呼為鸚鵡冢。交趾貢龍腦香,有蟬蠶之狀,五十枚,波斯言老龍腦樹節方有。禁中呼為瑞龍腦,上賜妃十枚。妃私發明駝使,持三枚遺祿山。妃又常遺祿山金平脫裝具,玉合,金平脫鐵面碗。
十一載,李林甫死。又以國忠為相,帶四十余使。十二載,加國忠司空。長男暄,先尚延和郡主,又拜銀青光祿大夫、太常卿兼戶部侍郎。小男朏,尚萬春公主。貴妃堂弟秘書少監鑒,尚承榮郡主。一門一貴妃,二公主,三郡主,三夫人。十二載,重贈玄琰太尉,齊國公。母重封梁國夫人。官為造廟,御制碑及書。叔玄皀又拜工部尚書。韓國婿秘書少監崔繤女為代宗妃;虢國男裴徽尚代宗女延光公主,女為讓帝男妻;秦國婿柳澄男鈞尚長清縣主,澄弟潭尚肅宗女和政公主。上每年冬十月,幸華清宮,常經冬還宮闕,去即與妃同輦。華清宮有端正樓,即貴妃梳洗之所;有蓮花湯,即貴妃澡沐之室。國忠賜第在宮東門之南,虢國相對。韓國秦國,甍棟相接。天子幸其第,必過五家,賞賜燕樂。扈從之時,每家為一隊,隊著一色衣。五家合隊相映,如百花之煥發。遺鈿,墜舄,瑟瑟,珠翠,燦于路岐,可掬。曾有人俯身一窺其車,香氣數日不絕。駝馬千余頭匹。以劍南旌節器仗前驅。出有餞飲,還有軟腳。遠近餉遺珍玩狗馬,鬮侍歌兒,相望于道。及秦國先死,獨虢國韓國國忠轉盛。虢國又與國忠亂焉,略無儀檢。每入朝謁,國忠與韓虢連轡,揮鞭驟馬,以為諧謔。從官女監嫗百余騎,秉燭如晝,鮮裝炫服而行,亦無蒙蔽。衢路觀者如堵,無不駭嘆。十宅諸王男女婚嫁,皆資韓、虢紹介;每一人約一千貫,上乃許之。十四載六月一日,上幸華清宮,乃貴妃生日。上命小部音聲,(小部者,梨園法部所置,凡三十人,皆十五已下。)于長生殿奏新曲,未有名,會南海進荔枝,因以曲名《荔枝香》。左右歡呼,聲動山谷。其年十一月,祿山反幽陵,以誅國忠為名。
咸言國忠、虢國、貴妃三罪,莫敢上聞。上欲以皇太子監國,蓋欲傳位,自親征。謀于國忠,國忠大懼,歸謂姊妹曰:“我等死在旦夕。今東宮監國,當與娘子等并命矣。”姊妹哭訴于貴妃。妃銜土請命,事乃寢。十五載六月,潼關失守,上幸已蜀,貴妃從。至馬嵬,右龍武將軍陳玄禮懼兵亂,乃謂軍士曰:“今天下崩離,萬乘震蕩。豈不由楊國忠割剝甿庶,以至于此。
若不誅之,何以謝天下。“眾曰:”念之久矣。“會吐蕃和好使在驛門庶國忠訴事。軍士呼曰:”楊國忠與蕃人謀叛!“諸軍乃圍驛四合,殺國忠,并男暄等。上乃出驛門勞六軍。六軍不解圍,上顧左右責其故。高力士對曰:”國忠負罪,諸將討之。忠妃即國忠之妹,猶在陛下左右,群臣能無憂怖?伏乞圣慮裁斷。“上回入驛,驛門內傍有小巷,上不忍歸行宮,于巷中倚杖欹首而立。圣情昏默,久而不進。京兆司錄韋鍔(見素男也)曰:”乞陛下割恩忍斷,以寧國家。“逡巡,上入行宮。
撫妃子出于廳門,至馬道北墻口而別之,使力士賜死。妃泣涕嗚咽,語不勝情,乃曰:“愿大家好祝妾誠負國恩,死無恨矣。乞容禮佛。”帝曰:“愿妃子善地受生。”力士遂縊于佛堂前之梨樹下。才絕,而南方進荔枝至。上睹之,長號數息,使力士曰:“與我祭之。”祭后,六軍尚未解圍。以繡衾覆床,置驛庭中,敕玄禮等入驛視之。玄禮抬其首,知其死,曰:“是矣,”而圍解。瘞于西郭之外一里許道北坎下。妃時年三十八。上持荔枝于馬上謂張野狐曰:“此去劍門,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非助朕悲悼妃子之由也。”初,上在華清官日,乘馬出宮門,欲幸虢國夫人之宅,玄禮曰:“未宣敕報臣,天子不可輕去就。”上為之回轡。他年,在華清宮,逼上元,欲夜游。玄禮奏曰:“宮外即是曠野,須有預備,若欲夜游,愿歸城闕。”上又不能違諫。及此馬嵬之誅,皆是敢言之有便也。
先是,術士李遐周有詩曰:“燕市人皆去,函關馬不歸。若逢山下鬼,環上系羅農。”燕市人皆去,祿山即薊門之士而來。
函關馬不歸,哥舒翰之敗潼關也。若逢山下鬼,嵬字,即嵬馬驛也。環上系羅衣,貴妃小字玉環,及其死也,力士以羅巾縊焉。又妃常以假髻為首飾,而好服黃裙。天寶末,京師童謠曰:“義髻拋河里,黃裙逐水流。”至此應矣。初,祿山嘗于上前應對,雜以諧謔。妃常在座,祿山心動,及聞馬嵬之死,數日嘆惋。雖林甫養育之,國忠激怒之,然其有所自也。是時虢國夫人先至陳倉之官店,國忠誅問至,縣令薛景仙率吏人追之。走入竹林下,以為賊軍至,虢國先殺其男徽,次殺其女。
國忠妻裴柔曰:“娘子何不借我方便乎?”遂并其女殺之。已而自刎,不死。載于獄中。猶問人曰:“國家乎?賊乎?”獄吏曰:“互有之。”血凝其喉而死。遂并坎于東郭十余步道北楊樹下。上發馬嵬,行至扶風道。道傍有花,寺畔見石楠樹團圓,愛玩之,因呼為端正樹,蓋有所思也。又至斜谷口,屬霖雨涉旬,于棧道雨中間鈴聲隔山相應。上既悼念貴妃,因采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焉。
至德二年,既收復西京。十一月,上自成都還,使祭之。
后欲改葬,李輔國等不從。時禮部侍郎李揆奏曰,“龍武將士以楊國忠反,故誅之。今改葬故妃,恐龍武將士疑懼。”肅宗遂止之。上皇密令中官潛移葬之于他所。妃之初瘞,以紫褥裹之。及移葬,肌膚已消釋矣。胸前猶有錦香囊在焉。中官葬畢以獻,上皇置之懷袖。又令畫工寫妃形于別殿,朝夕視之而欷焉。上皇既居南內,夜闌登勤政樓,憑欄南望,煙月滿目。
上因自歌曰:“庭前琪樹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還。”歌歇,聞里中隱隱如有歌聲者。顧力士曰:“得非梨園舊人乎?遲明,為我訪來。”翌日,力士潛求于里中,因召與同去,果梨園弟子也。其后,上復與妃侍者紅桃在焉,歌《涼州》之詞,貴妃所制也。上親御玉笛,為之倚曲。曲罷相視,無不掩泣。上因廣其曲。今《涼州》留傳者益加焉。
至德中,復幸華清宮。從官嬪御,多非舊人。上于望京樓下命張野狐奏《雨霖鈴曲》。曲半,上四顧凄涼,不覺流涕,左右亦為感傷。新豐有女伶謝阿蠻,善舞《凌波曲》,舊出入宮禁,貴妃厚焉。是日,詔令舞。舞罷,阿蠻因進金粟裝臂環,曰:“此貴妃所賜。”上持之,凄然垂涕曰:“此我祖大帝破高麗,獲二寶:一紫金帶,一紅玉支。朕以歧王所進《龍池篇》,賜之金帶。紅玉支賜妃子。后高麗知此寶歸我,乃上言‘本國因失此寶,風雨愆時,民離兵弱。’朕尋以為得此不足為貴,乃命還其紫金帶。唯此不還。汝既得之于妃子,朕今再睹之,但興悲念矣。”言訖,又涕零。至乾元元年,賀懷智又上言,曰:“昔上夏日與親王棋,令臣獨彈琵琶,貴妃立于局前觀之。
上數抨子將輸,貴妃放康國猧子上局亂之,上大悅。時風吹貴妃領巾于臣巾上,良久,回身方落。及歸,覺滿身香氣。乃卸頭幘,貯于錦囊中。令輒進所貯袱頭。“上皇發囊,且曰:”此瑞龍腦香也。吾曾施于暖池玉蓮朵,再幸尚有香氣宛然,況乎絲縷潤膩之物哉。“遂凄愴不已。自是圣懷耿耿,但吟:”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與真同。須臾舞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有道士楊通幽自蜀來,知上皇念楊貴妃,自云:”有李少君之術。“上皇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術以索之,不至。
又能游神馭氣,出天界,入地府求之,竟不見。又旁求四虛上下,東極,絕大海,跨篷壺,忽見最高山,上多樓閣。洎至,西廂下有洞戶,東向,闔其門,額署曰“玉妃太真院。”
方士抽簪叩扉,有雙鬟童女出應門。方士造次未及言,雙鬟復入。俄有碧衣侍女至,詰其所從來。方士因稱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寢,請少待之。”逾時,碧衣延入,且引曰:“玉妃出。”冠金蓮,紫綃,佩紅玉,拽風舄。左右侍女七八人。揖方士,問皇帝安否,次問天寶十四載以還,言訖憫然,指碧衣女取金釵鈿合,折其半授使者曰:“為我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方士將行,色有不足,玉妃因征其意,乃復前跪致詞:“請當時一事,不聞于他人者,驗于太上皇。不然,恐金釵鈿合,負新垣平之詐也。”玉妃忙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驪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