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著楚威王的面,有了呂姬做后盾,底氣足了不少的我便理直氣壯地與昭陽爭得不可開交。
在原告與被告的爭執里,如同法官一般準備判斷弟弟與昭雄孰是孰非的楚威王,儼然成了我與昭陽的看客。
高高的王位上,他側著身子,倚在龍椅上一言不發。尤其在看到眼前的當事人之一是一位妙齡女子時,他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
楚威王雙眼瞪得溜圓,并探著身子,一直盯著我發愣。至于聲淚俱下的我說些什么,以及趾高氣昂的昭陽如何對我惡言相向,楚威王一概充耳不聞。
我不經意間的一回眸,便發現了楚威王那雙在我身上掃視的眼睛。
從未見過此情景的我,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雖然那高坐在王位上的人,是楚國的一國之主,無數蒼生的命運也盡掌握在他的手中。但是,我厭惡這樣的眼神,仿佛這樣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便成了無數的蚊蠅,令我的思想也一并變得腐朽了。
如此的不適中,我同昭陽的爭吵口氣也一并軟了下來。不料,楚威王在殿上的一幕,卻被簾后的呂姬看得一清二楚。已經在參與朝政的呂姬見狀氣憤不已,便故意在簾后大聲咳嗽,以示提醒。
可楚威王看我似乎已看得入了迷,直到宦官俯著身子在他耳邊催促了數次,并向他說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同時言說此刻宮門外有秦國的國相張儀急于求見時,眼里放著光的楚威王才從我的臉上回過神來。
很快,身負秦王之令來與楚威王交涉的張儀也進到了楚王宮。原本,秦國國使來見,先來一步的我理應退下了。可是,正當我起身準備離去時,半靠在王位上的楚威王卻直起身子干咳了兩聲道:“這個叫什么月的姑娘,你的事容本王想想,就先在這里候著吧。”
楚威王的話,令我心頭一喜,這似乎是一個好的生機。于是,為了不使弟弟成為昭陽的刀下鬼,茫然不知所措的我便硬著頭皮,成了楚威王的旁客,依然跪在他的身邊,聽著國相張儀、楚威王,以及又換了一副面孔的昭陽等人一并商議國事。
國相張儀本是魏國貴族后裔,曾與蘇秦同師于鬼谷子先生,學習權謀縱橫之術。他飽讀詩書,滿腹韜略。
自打張儀進了宮,整個楚王宮的氣氛也頓時凝成了冰。劍拔弩張的昭陽,此刻臉拉得比以前更長了。
原來,昭陽與張儀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前,曾在鬼谷子處學習縱橫之術的張儀學業期滿,回到了魏國。但因家境貧寒,求事于魏惠王不得,才遠去了楚國,投奔在楚國令尹昭陽門下。恰巧,昭陽因曾率兵大敗魏國,得到了楚威王賞賜給他的和氏璧。昭陽喜好炫耀,一次在與門客飲酒作樂時,他將和氏璧拿出來在人前炫耀。結果,大家傳來傳去把和氏璧傳丟了。昭陽見張儀一身寒酸相,便一口咬定是張儀偷走了,遂對其嚴刑逼供。張儀被打得遍體鱗傷,不得不含恨離開了楚國,后在秦惠文王的重用下,成了秦國的國相,為秦王盡心效命。
此際,遠在中原的戰場上,秦國早就做好了攻打齊國的準備,因為擔心已經結了盟的齊、楚兩國會合縱攻秦,才派了張儀前來游說。
曾經是自己的門下卿客,如今已是與自己平起平坐的國相。如此遷升,令一向趾高氣昂的昭陽極為不服。而張儀在昭陽處所受的無端羞辱,更使兩人的關系成了解不開的死結,整個會談由此也顯得火藥味十足。
尤其是當張儀對楚威王說:“秦王念及與楚國往日的交情,想與楚國聯姻,以此來鞏固兩國關系,共謀發展”時,昭陽更是一臉冷笑。
一聽“聯姻”二字,楚威王的眉頭也為之一皺。而在簾帷后面的呂姬一聽說楚王要將自己的公主送到別的國家去,便忍不住從簾后沖了出來,嬌嗔地向楚威王求情。
張儀見呂姬也摻和了進來,生怕楚威王反悔,便趕緊回道:“大王此言差矣。敢問大王,若真是挑釁,我秦國何必要派一位國相親自前來。若真要宣戰,就不會對你這么客氣了。”
楚威王、張儀、昭陽一干人喋喋不休地爭執,一直從下午爭到了晚上。而跪在一旁的我,也這樣一直陪著他們,直到夕陽西下。
只是,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本是秦、楚兩國的爭論,卻將沒有任何干系的我,也一并卷了進去。
由于爭論的焦點是秦、楚兩國聯姻一事,而前來求親的張儀只希望楚威王派一名女子出使秦國嫁給秦王為妃,這樣身為秦國國相的他,也算完成使命了。
只是,將楚威王的親生女兒送往異邦,不要說呂姬不愿意,就連楚威王自己心里也是一萬個不情愿。
昭陽顯然看出了楚威王的難處,又憤憤地瞪了一眼跪在一旁的我,便向楚威王讒言:“久聞魏家女相貌出眾,知書達禮,才名和詩名在楚國城里也早已人盡皆知。請她代楚王的女兒出使秦國,可是我楚國之福啊!”
我情知昭陽是在公報私仇,想要反駁,可我又擔心這樣會使弟弟罪加一等。于是,當大家將目光一齊聚攏在我的身上時,不知該如何作答的我,只得將身子俯得低低的,一言不發。
經過先前的一番打量,楚威王眼里的我,生得眉清目秀,皮膚白皙如雪,模樣還算標致。將這樣的我送入異邦,雖非大富大貴,但也不至于失了他楚王的面子。
在呂姬的一番溫言軟語下,楚威王從王位上站起了身,用同樣冷漠的口氣回復張儀:“今日散朝,待本王考慮周全了再給你答復!”
事情的變化是如此之快,就連先前一直扯著脖子、叫嚷著要讓我弟弟魏冉血債血償的昭陽也始料未及。既然楚威王親自發話了,昭陽也不敢再多言,只得將所有精力都轉移到與秦國的外交手段上。
呂姬見楚威王對我垂涎欲滴,生怕我因此奪了楚威王的寵愛,于是,在送我入秦一事上,她也表現得格外賣力。而渾然不覺的我,就這樣陰差陽錯地成了楚國的公主。
為了盡快化解兩國的危機,次日,我便被宣進了呂姬的寢宮。那時,我額頭著地,俯著身子,跪在呂姬的面前,聽著呂姬用細言慢語的口氣對我吩咐:“如果你肯嫁到秦國去,解了楚國的危機,不僅你弟弟魏冉的死罪可免,大王還將賜你們‘羋’姓,今后,你我便是親姐妹。”
“羋”姓,本是楚國的國姓。如此殊榮,恐怕是常人求都求不來的。只是,由富貴人家的大小姐,到落魄的貧民宗女,再由貧女宗女一躍成為楚國的公主、秦國的王妃,命運的改變是如此之快,這著實令我有些措手不及。
那時的我,父母雙亡,除了兩個弟弟,再無其他親人,亦無所牽掛,簡單得如同一張白紙。能夠報效國家,且能救得弟弟的性命,對我而言,或許這才是對我最好的安排。
臨行前,滿是愧疚的魏冉淚流滿面地跪在我面前懺悔。他后悔不該與昭雄這樣的人糾纏不清,不該意氣用事害了我。
嫡親弟弟魏戎也在竭力勸阻。同樣不舍我就此遠去的他,情愿代魏冉去坐牢,任憑楚威王發落,也不愿讓我去冒此大險。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個人的恩怨,和國家的利益相比,小小的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更何況,路雖然渺茫,但只要勇敢地往前走,總有希望。
卑微八子——低谷時走好每段路
車輦載著秦、楚兩國從此世代友好的國書,以及成了友好使者的我,在通往咸陽宮的路上飛馳。
由于我出身寒微,加之又是楚威王臨時選來的“冒牌公主”,所以在去秦國的路上,不論是隨行的人,還是護送的侍衛,幾乎個個一言不發,人人各懷心事。除了國相張儀偶爾與我搭訕,幾乎個個對我的存在視而不見。
不過,如此的清冷里,卻給了我思緒肆意紛飛的時間。
車輦的后方,家鄉的影子與我漸行漸遠。因為思念而起的淡淡憂傷,一如道路兩旁沒有盡頭的荒涼田壟。這里,沒有故鄉江南水暖的溫潤,亦無靈秀的綿綿青山。但那延綿至天際的黃土,還有流淌在黃土高原奔騰不息的黃河水,卻無時無時不在向我這個待嫁的新娘,顯示著它雄強偉岸的男兒氣象。
對于未來,我毫無準備。不知那個即將成為我的丈夫、身為秦國一國之主的他長得是什么模樣;不知同樣為王的他,是否也和楚威王一樣貪婪好色;他的后宮里,是否也有著如呂姬那樣心機重重、野心勃勃的女子?秦國的女子是否也和楚國的女孩兒一樣,個個針黹紡織,人人采茶制茶?
后宮,向來是權力與爭寵的是非之地。而我,生性簡單,不擅與人爭長短,更無心功名利祿。如此卑微的我,能否在這個陌生之地站穩腳跟?能否討得秦王的歡喜,不至于在冷落與孤寂中空度余生?對此,我一再地告誡自己:不論身在何時何地,都要放下一切應該放下的,寬容地對待一切,如此方能保得現世安穩。
伴著我繁雜的思緒,沉沉的夜幕也在不經意間悄然而至。
墨一般的漆黑里,我們進入一片茂密的山林。這里是楚國的邊境,再往前行數里,便是秦國的地界了。目的地越來越近,我本就不安的心也越來越緊張了。
正在心神不寧之際,一陣長長的馬嘶聲和刀槍的廝殺聲突然從車隊的后方響了起來。一場翻天覆地的顛簸中,馬車連人一起翻在了路邊。原來,兩個弟弟擔心我一路的安全,便在楚威王的默許下,在暗暗一路護送我入秦。昭陽得知魏冉也在送親的隊伍中,便派人一路跟蹤著,準備伺機報復。
黑暗中,有備而來的昭陽不費吹灰之力便擒住了魏冉。羋戎(即魏戎,因楚威王賜“羋”姓,故稱羋戎)和隨行人員為了保護我的安全,一邊從翻了的馬車里找到我,一邊護著我與他們拼殺。是時,整個叢林里,乒乓的刀劍聲響徹云霄,昭陽的人馬與秦國護衛的喊殺聲亂作一團。
伴著皎潔的月光,我揉著摔痛了的手腕,一抬眼便認出了將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的昭陽。又見弟弟魏冉被他們五花大綁地架在了馬上,如今已是秦國王妃身份的我,不禁怒火中燒。
我亦未多作思考,便在慌亂之中,飛快地沖進人群,一把奪過其中一位傷者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漲紅著臉、顫抖著朝昭陽大喊道:“昭大將軍,你可看好了,秦國與楚國的關系現在就掌握在你的手中,我是秦國的王妃,也是楚國的公主,若是與我為敵,便是與秦國為敵。”
“呵,好大的口氣,這么快就烏鴉變鳳凰了!”
“我不管你烏鴉還是鳳凰,趕快把人給我放了!”
昭陽不屑地瞟了我一下,又看了一眼弟弟魏冉,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見此情景,我提高了嗓門,繼續大喝:“把人給我放了!”
我的一番怒喝,果然令在場的人紛紛停下手。昭陽想繼續反駁,國相張儀搶言道:“羋月姑娘現在是秦國的王妃,難道有假嗎?現在,兩國的國書都簽了,如若羋王妃有個三長兩短,想必您在楚威王那里也不好交代吧。”
冤家對頭相見,似乎又燃起了一把火。但張儀的話句句戳在昭陽的心里,雖然是魏冉失手打死昭雄在先,但用嫁給秦王為妃來替魏冉贖罪,卻是楚威王親自應允的。現在,與我作對,就是與楚威王作對,是置秦、楚兩國大局于不顧。
昭陽雖然不服氣,但也只能“哼、哼”地直吐粗氣。這時,他的手下湊到他的旁邊,耳語了幾句,他這才將手一揮,將魏冉扔在了地上。然后又放了一番為自己下臺階的狠話,才騎著馬往楚國的方向絕塵而去。
伴隨著一路的幻想,和一路的驚心動魄,最終在我離開楚國的第九日傍晚時分,到達了目的地——秦國的都城咸陽。
異國他鄉,盡管這里的一草一木全然不是我曾經生活過的模樣。一如女人的第二次重生,這里是我新的人生的開始,不管我此后的生活平淡與否,快樂與否,都要在這里度過,將這里當作自己的家了。
楚國——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此后只能被稱作“故鄉”了。
咸陽宮高大威嚴,正殿四周回廊環繞,各宮室之間布局錯落,主次分明,正以欲要雄霸天下的氣勢,雄踞在咸陽城的正中央。
對于我的到來,夜幕重重里的咸陽宮,似乎并未增添幾許歡樂的氣氛。整個宮殿一如往常一樣冰冷寂靜,其中的人一律微若螻蟻,均在權力的指使下,卑微地屈從于他人。
在宮人的指引下,我踩著紅色的繡花鞋在泰時殿的臺階上一步一步往前走。背井離鄉,一朝入秦,在連我自己都無法掌握的命運里前行,雖然荊棘叢生,但卻令將來的我從此走上了人生的最高峰。
初到秦國時,我并未得到秦王的召見。
當晚,國相張儀顧不上休息,便直奔秦王的議政殿去商討軍國大務了。我則在內侍的帶領下,到了秦王的后宮,在我的居所招仙閣里沐浴更衣。
彼時,齊國已向中山國出兵。就在我離開楚國的次日,唯恐生變的楚威王也派出了近萬精兵,開始向魏國進攻。
秦國的危機暫時解除了,秦惠文王也如釋重負、拍手稱快。同時,他還與張儀商量著,準備乘勝追擊,使魏王徹底放棄公孫衍的合縱之策。如此看來,我的到來,對于秦惠文王和楚威王而言,是兩個國家之間一個承諾的符號、一個交換的手段。現在,他們的目的終于達到了。
是夜,根據內侍的指引,我在我的住處招仙閣里沐浴更衣。
我被侍女們重重簇擁著,每進行一步,都有專人在一旁遞送毛巾、在我的沐浴盆內放置花瓣的湯水。
當我沐浴完畢,換上由秦國專門為我備置的衣裳,立于銅鏡之前時,我才驚訝地看到,鏡子里的那個我,一身淺黃的藂羅衫,身著五色花羅裙,頭戴粉色芙蓉冠,裙袂下面是一雙泥金的小鞋。
這與先前在楚國的茶園里勞作、一身布衣的那個我,簡直判若二人。這樣的變化,令愛美的我自然欣喜無比。
少時,為我沐浴的侍女都悉數退下了,內侍為我端來一碗參湯囑咐我喝下后,也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