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一次,
她對自己說,
只準掉幾滴淚。
從郊區歸來,已經是又一周新的開始。一大清早,鐘情和李茶吃過早餐,鉆進溫暖的車廂。老李呷了一口茶,笑呵呵地問:“兩位小姐都玩好了?”
這兩天,鐘情和李茶先是在溫泉小鎮賞菊花、泡溫泉、吃特色菜,后又讓老李把車子開到附近滑雪場,好好享受了一場白雪盛宴,可謂玩得不亦樂乎。
起初鐘情還時不時地感時傷懷,到了后來壓根兒顧不上掉眼淚,一整天都在尖叫和歡笑中度過。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大學還沒畢業就趕著實習,上班之后又忙著升職,實在錯過了太多生活中的美好和愉快,也第一次體會到了和朋友一起游玩的愜意。
因此,開口道謝的時候,鐘情的唇邊浮現真實的笑意:“玩得很好。謝謝你,小茶。也辛苦李叔了。”
“哎呀,鐘情姐你還跟我客氣!”李茶捧著一杯熱可可,擺了擺手。
老李也微笑:“鐘小姐太客氣了。”
返城的途中,三個人有說有笑,李茶還興致勃勃地計劃了下一個周末的行程。
距離公司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鐘情突然開口:“小茶,我想跟你一起去趟公司。”
“咦!鐘情姐你要提前上班了嗎?”
鐘情的神情微微凝住:“我……還沒有想好。但總在家里待著,確實也不太好。”
“嗯……我覺得如果你身體沒有不舒服,確實可以先銷假回來。”李茶說:“公司現在是真的缺人手,如果你這個時候回來,確實能幫不少忙。”
鐘情仍舊有些猶豫:“石總不在,是誰暫代總經理的職位?”
“是技術部的總監,大老劉。”
“嗯。”鐘情思索片刻,才說,“那我就跟你一起去上班吧。我先給行政那邊打個電話。”
“太好了!”李茶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車子在寫字樓下停妥,李茶和鐘情挽著手步入大廳,搭乘電梯的時候,便遇到公司同事。
見到鐘情,同事語氣驚喜之中仿佛還有點別的情緒:“鐘情,你回來了?”
兩日休假歸來,鐘情真正的神清氣爽,臉龐都泛著珍珠般的光澤,說話時底氣也足:“是呀。你也很早。”
另一個同事試探問道:“剛我在門外,看到你和李茶一齊下來,怎么,你們倆拼車過來的?”
李茶笑瞇瞇解釋:“沒有哇。我和鐘情姐周末一起去旅游了!”
有人“哇”了一聲,好奇發問:“你們去了哪里?”
“郊區,一個特別好玩的地方,去了還想去!那里氛圍特別好。”李茶提起吃喝玩樂,格外來精神,一張嘴就嘰嘰喳喳停不下來。
電梯門打開,正對著公司前臺,那里站著一個熟悉的背影,白色職業套裝,柔順長發披肩,所有人一同噤聲,目光三三兩兩一齊投向鐘情。
鐘情面色微怔,還未來得及說話,那個人已經轉過身來。
是石星。
她穿精干的職業套裝,也別有一分柔順婉約。頭發上別著一只珍珠發卡,一枚小小的香奈兒山茶花陶瓷項墜,靜靜躺在脖頸下方,閃耀著柔和的光澤。她朝著幾人微微笑道:“各位早。”
幾人紛紛道早安,唯獨鐘情站在原地,講不出話來。
石星也不吃驚,臉上依舊笑笑的,神情溫柔:“別都杵在這兒,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這一次鐘情最先挪動腳步,李茶幾人也跟在后面。就聽身后傳來石星有些柔弱的嗓音:“鐘情,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講。”
鐘情低頭看腕表,而后轉身,看向石星:“每周一九點半例會。我們是先開會還是……”
“先談我們的事情,例會延遲至今天下午五點半。”
鐘情便不多言,站在原地,只等石星走過來。無論去哪個房間,都要往里面走,左右不會讓她再走回前臺,兩個人對著電梯口聊天,旁邊還站著全樓層最八卦的兩個前臺小姐。
果然,石星施施然走近,經過她身邊的時候,輕輕說了句:“到總經理辦公室來。”
兩個人前后腳走進公司。所有人似乎都在忙著手頭的事,喝咖啡,整理資料,看電腦,卻在兩個人經過之后,統統抬起頭鎖定這兩個人的身影。
其實石星和鐘情差不多高矮,只不過石星嗜白,又極愛珍珠水晶等物,穿衣打扮走的是婉約派路線,常一副大小姐的舉止做派;而鐘情,幾乎沒有人見過她穿淺色系衣服,頭發燙成大大的波浪卷,一副Office Lady的職業打扮,在公司給人的印象是專業還有點冷淡。這樣兩個人走在一起,便顯得格外不和諧。
有好事的男同事湊在一處,低聲談論。其中一個說:“要是我,我就選鐘情。”
另兩個都看著他,問:“為什么?”
“看著舒服啊。石大小姐那個架子,整天把自己打扮得跟芭比娃娃似的,看著不累?”
“呵呵,那可不一定。”
“這話又怎么說?”
“有錢,想怎么捯飭都行。沒錢,只能一切從簡。”這時湊過來一個女同事,說起衣服首飾,兩眼冒光,“你們是不識貨,石大小姐光頭發上別的那個珍珠發卡,就夠你一個月工資了。”
另一個男同事笑呵呵道:“所以啊,人家陸河聰明,直接娶個白富美,少奮斗三十年,我等是拍馬都趕不上嘍!”
“你們不八卦會死嗎?”李茶剛沏了一杯熱奶茶,就聽到幾個人聚在一塊八卦,難得地沒有好氣,“還都是男人,小氣吧啦!”
“喲。我們肯定趕不上你李大小姐啊,家里有錢自然不一樣,什么都不會做也能每個月照領工資。”之前八卦飾品的那個女同事冷笑回了句嘴。
相比外面的紛紛擾擾,辦公室里就顯得格外安靜了。
石星進門,就坐在石路成從前坐的位子上,手邊擺著一只粉色超薄筆記本,一只桃紅色大耳朵馬克杯,以及其他林林總總不少私物。原本格調簡單的辦公室,瞬間成了充滿少女氣息的閨閣。
鐘情只覺得目光所及的地方,多是粉、白兩色,不免看得頭疼,便很快移開視線,將目光投向石星背后的超大落地窗。
石星坐在黑色皮椅上,唇角噙笑:“怎么,看到我坐在這個位置,是不是很別扭?”
鐘情看著她瓷白的面龐,輕輕點頭:“是有點兒。”
石星微笑,纖細的食指在桌上交握:“你還挺實話實說的。”
鐘情將目光專注在她的兩條眉毛上,據說這樣看人的時候,對方會以為你是在看她的眼睛,但又能避免自己的膽怯或不情愿。鐘情說不上來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哪一種,但她不自覺地就采取了這種做法,并且開始研究石星畫眉用的是眉筆還是眉粉。
見鐘情一直不說話,石星皺了皺眉,做了精致美甲的手指甲輕輕磕了磕桌沿:“你就沒什么想和我說的?”
鐘情留意到她眉毛皺在一起,又聽她的語氣有點急切,知道這位大小姐的脾氣上來了,便答:“沒有。”
“呵!”石星的聲音依舊溫和,卻沒有之前在眾人面前的儀態萬方,“鐘情,你還真是讓我開了眼界。怎么,敢糾纏我的未婚夫,卻不敢跟我當面對峙?”
鐘情的眼睛瞬間與石星的目光對上,她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憤怒、蔑視,還有一絲并不明顯的恨意……卻唯獨沒有心虛。
鐘情瞬間覺得心口缺了一塊:“他是這么跟你說的?”
“當然了。”石星的嘴角撇出一抹不耐的笑,“不然你以為他還會怎么美化你?噢對了,他是說過,他說你腦子好使又能干,星瀾缺不了你這么一位棟梁之材!”
鐘情幾乎停止了呼吸:“那你信嗎?”
石星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有些殘忍的笑意:“我突然覺得,陸河這個人平時很聰明,但在對于你的判斷上,并不準確。鐘小姐,你覺得這些對于現在的我來說,重要嗎?”
鐘情清晰看到眼睛里的厭惡和鄙夷,突然明白過來:“你是要開除我?”
石星輕輕頷首,表示贊許:“你總算又恢復了正常的智商。”
弄明白對方的意思,鐘情已經不想和她進行這種幼稚的談話,干脆站起身來:“石小姐,你對我有任何不滿,大概都緣于陸河,而陸河現在是你的未婚夫。所以我想你有任何不滿,應該去找他發泄,而不是拿我當出氣筒。”
石星坐在椅子上,姿態悠然:“你覺得我說這些只是為了羞辱你?”
鐘情微微皺眉:“我聽說目前暫代總經理職位的人是技術部的劉總監。”
“之前是,”石星露出一抹甜笑,“但從今天開始,是我。”
鐘情覺得莫名:“但你也沒有資格隨便開除員工。我是石總本人聘用的,如果想要解雇我……”
“如果想要解雇你,只是我一句話的事。”石星突然也站了起來,兩個人視線持平,彼此望著對方的眼:“你還不懂嗎?我現在坐在星瀾總經理的位子上,整個公司都由我說了算,我說讓誰走,誰就得收拾東西給我滾蛋!”
鐘情望著她坦然以對的雙眼,聽著對方理直氣壯的口吻,突然覺得整件事荒謬可笑到了極點。她在家里躺了一周,再回到公司,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借由工作慢慢療傷、舔舐傷口;可真正到了公司,她才發現,眼前的一切與一周前的那個晚會連接得嚴絲合縫,她的不幸從來都沒有結束。
相戀四年的戀人轉眼之間愛上別人,從業三年的公司風云變幻,而她的前途命運,都捏在眼前這個不經世事的年輕女孩手里。陸河翩然轉身,不僅帶走了她的愛情,還順便結果了她苦心經營的事業。
鐘情連眼淚都流不出,拎著背包轉身就走。而身后傳來石星有些急迫的嗓音:“你如果還有點廉恥,就不要再糾纏陸河,也不要去找我爸爸顛倒是非!”
走到門口,鐘情突然轉身,眼睛干涸得連她自己都覺得吃驚:“石小姐,或許現在的星瀾是你說了算,但請你搞清楚,出了星瀾,整個世界不是因你而運轉。我想見誰,誰要見我,也不是你能干預得了的!”
撂下最后一句話,鐘情摔門離去,身后傳來噼里啪啦砸碎東西的聲響,而她根本無力理會。
兩個人的爭吵在門外幾乎可以聽得一清二楚。鐘情才走出門,就發現外面幾乎圍了一圈人。李茶站在最前面,一雙大眼睛望著她,什么話都沒說,可眼圈早就紅了。
全公司資歷最老的劉總監難得說了句公道話:“小石總脾氣有點大。鐘情,你挺有能力的,去哪兒都能發展得好。”
話說得很漂亮,也很安撫人心,但有幾分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鐘情說了聲“謝謝”,便走回自己的位置收拾東西。
同個部門的同事紛紛湊過來。有平時關系不錯的小聲發問:“鐘情,你真要走?”
另一個說:“不走難道還留在這兒看那位大小姐的眼色啊!”
又有人說:“其實……如果石總還好好的,肯定會升你職的,可惜石總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病了。”
鐘情最后臨走的那句話,把石大小姐氣得不輕,也著實出了心頭一口惡氣。此時聽了同事議論,便笑了笑:“哪怕石總給我升了職,什么時候輪到石小姐來,該開我還是要開我的。畢竟這是人家自家的公司。”
說出這句話,她自己也釋然了。陸河不要自己,轉而和石總的女兒在一起,人家以后就是一家人。她在人家自己的公司苦苦掙扎,又要顧忌舊日過往,又要小心看人臉色,何必呢?
想明白這一點,鐘情走得也痛快。
大家見她一滴眼淚沒掉,各自暗暗咋舌,不少人都背對她議論,說她心硬。唯獨李茶跟在一邊,哭得稀里嘩啦。又一路追著她送到電梯口。
等電梯的時候,鐘情回想起這段時間兩人的相處,難得多囑咐了幾句:“有什么不懂就問公司前輩,部門趙姐嘴巴是毒了點,心地還是不錯的。”
“嗯……”
“實在行不通了,就給我打電話。不過說好,我只是負責幫你解決小問題,涉及公司發展和機密,我一概不聽。”
李茶看出鐘情這一次是鐵了心要走,知道自己挽留不住,一邊哭一邊說:“你放心吧。我就是想知道公司秘辛,也沒人愿意告訴我。”
鐘情忍不住笑出聲:“也是。你就好好當你的大小姐,這份工作,踏踏實實做好本職就行,也不用太拼。”
李茶唯唯點頭,末了又牽住鐘情的圍巾一角:“鐘情姐,這周末我們一起出來玩。”
“好。”鐘情答應得很痛快。
眼看電梯來了,李茶忍不住又哭了出來:“他們太欺負人了。鐘情姐,你別難過,有事就給我打電話。能幫的我一定幫你!”
一句話說得鐘情也眼眶發酸。電梯門開,里面還有其他人,鐘情不好多說,一步踏進去,轉過身跟她擺了擺手:“回吧。”
電梯門緩緩合上,外面那個為自己心酸哭泣的女孩子終于看不見,而鐘情的眼淚也終于忍不住落下來。
不過這一次,她對自己說,只準掉幾滴淚。為石星這樣的人掉眼淚,實在太跌面子,不是她一貫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