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 柳宗元集
- 尚永亮 洪迎華
- 2762字
- 2015-12-24 16:41:36
報崔黯秀才論為文書(崔黯,《新史》有傳,寧季弟密之孫也,后擢進士第。一本作崔剪。剪,《新史》、《舊史》皆無傳。此書在永州作。)
崔生足下:辱書及文章,辭意良高,所向慕不凡近,誠有意乎圣人之言。然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學者務求諸道而遺其辭。辭之傳于世者,必由于書。(書,謂字書。)道假辭而明,辭假書而傳,要之,之道而已耳。(之道,謂適道也。)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內者也。今世因貴辭而矜書,粉澤以為工,遒密以為能,(遒,音酋。)不亦外乎?吾子之所言道,匪辭而書,其所望于仆,亦匪辭而書,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遠乎?仆嘗學圣人之道,身雖窮,志求之不已,庶幾可以語于古,恨與吾子不同州部,閉口無所發明。觀吾子文章,自秀士可通圣人之說。今吾子求于道也外,而望于余也愈外,是其可惜歟!吾且不言,是負吾子數千里不棄朽廢者之意,故復云爾也。
凡人好辭工書,皆病癖也。(癖,音僻。腹病也。)吾不幸蚤得二病。學道以來,日思砭針攻熨,(砭,彼驗切,以石刺病也。鎝,與針同。熨,火熨也。)卒不能去,纏結心腑牢甚,愿斯須忘之而不克,竊嘗自毒。今吾子乃始欽欽思易吾病,不亦惑乎?斯固有潛塊積瘕,(居牙切。久病也。腹中病也。)中子之內藏,(中藏,并去聲。)恬而不悟,可憐哉!其卒與我何異?均之二病,書字益下,(“字”,一作“示”。)而子之意又益下,則子之病又益篤,甚矣,子癖于伎也。
吾嘗見病心腹人,有思啗土炭、嗜酸咸者,(啗,徒濫切,與“啖”同。)不得則大戚。其親愛之者不忍其戚,因探而與之。(東坡《醉墨堂》詩云:乃知柳子語不妄,病嗜土炭如珍羞。用此事。)觀吾子之意,亦已戚矣。吾雖未得親愛吾子,然亦重來意之勤,有不忍矣。誠欲分吾土炭酸咸,吾不敢愛,但遠言其證不可也,俟面乃悉陳吾狀。未相見,且試求良醫為方已之。茍能已,大善,則及物之道,專而易通。若積結既定,醫無所能已,幸期相見時,吾決分子其啗嗜者。不具。宗元白。
答吳秀才謝示新文書(吳秀才,當是武陵族子。)
某白:向得秀才書及文章,類前時所辱遠甚,多賀多賀。秀才志為文章,又在族父處,(族父,言武陵。一曰:族父,公自言其族父也。豈吳生隨柳公綽在湖南耶?其時元和七年也。一無“多賀”二字,并無“又在族父處”五字。)早夜孜孜,何畏不日日新又日新也。雖間不奉對,茍文益日新,則若亟見矣。夫觀文章,宜若懸衡然,增之銖兩則俯,反是則仰,無可私者。秀才誠欲令吾俯乎?則莫若增重其文。今觀秀才所增益者,不啻銖兩,吾固伏膺而俯矣。(《禮記》: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謂奉持之也。一無“膺”字。)愈重,則吾俯滋甚,秀才其懋焉!茍增而不已,則吾首懼至地耳,又何間疏之患乎?還答不悉。宗元白。
復杜溫夫書(一云“復杜溫夫所用乎歟耶哉已耳焉也八字書”。溫夫集不他見。按韓愈以元和十四年謫潮州,書中及之,此書必十四年春作。)
二十五日,宗元白:兩月來,三辱生書,書皆逾千言,意若相望仆以不對答引譽者。(望,怨也。)然仆誠過也。而生與吾文又十卷,噫!亦多矣。文多而書頻,吾不對答引譽,宜可自反。而來征不肯相見,(“肯”,一作“日”。)亟拜亟問,(亟,丘異切)其得終無辭乎?
凡生十卷之文,吾已略觀之矣。吾性騣滯,多所未甚諭,安敢懸斷是且非耶?書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當也?語人必于其倫,(倫,類也。出《禮記》。)生以直躬見抵,(《論語》:吾黨有直躬者。直躬,謂直道也。)宜無所諛道,而不幸乃曰周、孔,吾豈得無駭怪?(一本,“吾”下又有“吾”字。)且疑生悖亂浮誕,無所取幅尺,以故愈不對答。來柳州,見一刺史,即周、孔之;(元和十年,公自永召至京,尋復謫柳州刺史。)今而去我,道連(元和十年三月,以劉禹錫為連州刺史。)而謁于潮,(元和十四年正月,韓愈貶潮州刺史。)之二邦,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師,京師顯人為文詞、立聲名以千數,又宜得周、孔千百,何吾生胸中擾擾焉多周、孔哉!
吾雖少為文,不能自雕斫,引筆行墨,快意累累,(倫追切。)意盡便止,亦何所師法?立言狀物,未嘗求過人,亦不能明辯生之才致。但見生用助字,不當律令,唯以此奉答。所謂乎、歟、耶、哉、夫者,疑辭也;矣、耳、焉、也者,決辭也。今生則一之。宜考前聞人所使用,與吾言類且異,慎思之則一益也。庚桑子言藿蠋鵠卵者,(《莊子》:庚桑子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藿蠋,豆藿中大青蟲。越雞,水雞。“蠋”,一作“雞”。)吾取焉。道連而謁于潮,其卒可化乎?然世之求知音者,一遇其人,或為十數文,即務往京師,急日月,犯風雨,走謁門戶,以冀茍得。今生年非甚少,而自荊來柳,自柳將道連而謁于潮,途遠而深矣,(“途”下一有“愈”字。)則其志果有異乎?又狀貌嶷然類丈夫,(“嶷”,鄂力切。)視端形直,心無岐徑,其質氣誠可也,獨要謹充之爾。謹充之,則非吾獨能,生勿怨。(“生”下一有“宜”字。)亟之二邦以取法,時思吾言,非固拒生者。孟子曰:“余不屑之教誨之也者,是亦教誨而已矣。”宗元白。
上門下李夷簡相公陳情書(《新史·夷簡傳》:元和十三年,召為御史大夫,進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書當是在柳州時作。)
月日,使持節柳州諸軍事守柳州刺史柳宗元,謹再拜獻書于相公閣下:宗元聞有行三涂之艱,(一有“難”字。)而墜千仞之下者,(《左傳》昭四年,晉司馬侯曰:“四岳、三涂、陽城、太室、荊山、終南,九州之險也。”杜氏注云:三涂,在河南陸渾縣南。)仰望于道,號以求出。過之者日千百人,皆去而不顧。就令哀而顧之者,不過攀木俯首,深矉太息,(矉,毗真切,又音賓。張目也。恨視也。)良久而去耳,其卒無可奈何。然其人猶望而不止也。俄而有若烏獲者,(烏獲,秦武王時有力人也。)持長綆千尋,(綆,古杏切。汲井繩也。)徐而過焉,其力足為也,其器足施也,號之而不顧,顧而曰不能力,則其人知必死于大壑矣。何也?是時不可遇而幸遇焉,而又不逮乎己,然后知命之窮,勢之極,其卒呼憤自斃,(音弊。)不復望于上矣。
宗元曩者齒少心銳,徑行高步,不知道之艱以陷于大厄,窮躓殞墜,(躓,職利切。殞,羽敏切。)廢為孤囚。日號而望者十四年矣,(永貞元年至是元和十三年,為十四年矣。)其不顧而去與顧而深矉者,俱不乏焉。然猶仰首伸吭,(下浪、居郎二切。咽也。)張目而視曰:庶幾乎其有異俗之心,非常之力,當路而垂仁者耶?及今閣下以仁義正直,入居相位,宗元實拊心自慶,以為獲其所望,故敢致其辭以聲其哀,若又舍而不顧,則知沉埋踣斃無復振矣,伏惟動心焉。
宗元得罪之由,致謗之自,以閣下之明,其知之久矣。繁言蔓辭,只益為黷。伏惟念墜者之至窮,錫烏獲之余力,舒千尋之綆,垂千仞之艱,致其不可遇之遇,以卒成其幸。庶號而望者得畢其誠,無使呼憤自斃,沒有余恨,則士之死于門下者宜無先焉。生之通塞,決在此舉,無任戰汗隕越之至。不宣。宗元惶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