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明謗責躬
寄許京兆孟容書（許孟容，字公范。元和初，再遷尚書右丞、京兆尹。公謫永州已五年，與京兆書，望其與之為地，一除罪籍耳。時當在元和四年云。
宗元再拜五丈座前：伏蒙賜書誨諭，微悉重厚，欣躍恍惚，（失意也。）疑若夢寐，捧書叩頭，悸不自定。（悸，心動也。）伏念得罪來五年，未嘗有故舊大臣肯以書見及者。何則？罪謗交積，群疑當道，誠可怪而畏也。以是兀兀忘行，尤召重憂，殘骸馀魂，百病所集，痞結伏積，（○痞，部鄙切，腹中結痛。）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一作“肉”。）非獨瘴癘為也。忽捧教命，（“捧”，一作“奉”。）乃知幸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肓沈沒，（《左傳》成十年，晉侯夢疾為二豎子，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膏，謂連心之脂膏。肓，心下鬲上。○肓，音荒。）復起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勤勤勉勵，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不知愚陋，不可力彊，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孤危，阨塞舮，（舮，不安貌。○舮，五結切。，音兀。一作“末路阨塞舮”。）凡事壅隔，（一作“事既壅隔”。）很忤貴近，狂疏繆戾，蹈不測之辜，群言沸騰，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賤，暴起領事，人所不信。射利求進者，填門排戶，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讟。（音讀。）以此大罪之外，讠互訶萬端，（○讠互，與“詆”同。）旁午構扇，盡為敵仇，（“盡”，一作“便”。）協心同攻，外連強暴失職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聞見，不敢為他人道說。懷不能已，復載簡牘。此人雖萬被誅戮，不足塞責，而豈有賞哉？（一無“豈有賞哉”四字。）今其黨與，幸獲寬貸，各得善地，無分毫事，（一作“無公事”。）坐食俸祿，明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棄廢痼，（一無“更”字。）以希望外之澤哉？年少氣盛，不謖幾微，不知當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一無“得之”二字，一無“求”字。）又何怪也？
宗元於眾黨人中，罪狀最甚。神理降罰，又不能即死。（元和元年五月十七日，公母盧史卒。）猶對人言語，求食自活，迷不知恥，日復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來二千五百年，代為冢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獠，音潦，夷名。）卑濕昏霧，恐一日填委溝壑，曠墜先緒，以是怛然痛恨，（○怛，當割切。）心腸沸熱。（“腸”，一作“骨”。）煢煢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陬”，一作“隅”，無“少”字及“女子”字。）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大者親昵，（“罪大”，一作“罪人”。）以是嗣續之重，不絕如縷。每當春秋時饗，（“當”，一作“常”。）孑立捧奠，顧眄無后繼者，惸惸然（一作“慄々然”，或“懔懔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傷骨，若受鋒刃。此誠丈人所共憫惜也。先墓所在城南，（一無“所”字。）無異子北為主，獨托村鄰。自譴逐來，消息存亡不一至鄉閭，主守者固以益怠。晝夜哀憤，懼便毀傷松柏，芻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禮重拜掃，今已闕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則北身長號，以首頓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滿，皂隸傭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馬醫夏畦之鬼，（《列子》云：路遇氣兒馬醫，弗敢辱也，必下車而揖之。《孟子》：脅戶詔笑，病于夏畦。夏畦，夏月治畦之人。○畦，音攜。）無不受子孫追養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數田，樹果數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穢，恐便斬伐，無復愛惜。家有賜書三千卷，尚在善和里舊宅，宅今已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僯。（音戮。）復何敢更望大君子撫慰收恤，尚置人數中耶！是以當食不知辛咸節適，洗沐盥漱，（○盥，音管，又古玩切。）動逾歲時，一搔皮膚，塵垢滿爪。誠憂恐悲傷，無所告愬，以至此也。
自古賢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一本作“被謗”，無“議”字。）僅以百數。故有無兄盜嫂，（《漢書》，人或毀直不疑曰：不疑狀貌甚美，然特毋奈其善盜嫂何也？”不疑問，曰：“我乃無兄。”終不自明。）娶孤女云撾婦翁者；（《后漢·第五倫》：建武二十九年，從淮陽王朝京師，帝戲謂倫曰：“聞卿為吏，簎婦翁，寧有之邪？”倫曰：“臣三娶妻，皆無父。”○撾，陟瓜切。）然賴當世豪杰，分明辨別。卒光史籍。（一作“冊”。）管仲遇盜，升為功臣；（《禮記》：管仲遇盜，取二人焉。上以為公臣，曰：“其所游辟也可人也。”注云：言此人可也。）匡章被不孝之名，孟子禮之。（《孟子》：公都子曰：“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夫子與之游，又從而禮貌之，敢問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謂不孝者五”云云，“章子有一于是乎？”）今已無古人之實，（一“為”字。）而有其詬，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買金以償同舍；（《漢書》：直不疑為郎，事文帝。其同舍有告歸，誤持其同舍郎金去。已而同舍郎覺亡，意不疑。不疑謝有之，買金償。后告歸者至而歸金，亡金郎大慚。）劉寬下車，歸牛鄉人。（《東漢》：劉寬，字文饒，嘗行，有人失牛者，乃就寬車中認之。寬無所言，下駕步歸。有頃，認牛者愧而送還。）此誠知疑似之不可辯，非口舌所能勝也。鄭詹束縛於晉，終以無死；（《國語》：文公伐鄭，欲得詹而師還。鄭人以詹與晉，晉人將烹之，詹據鼎耳而疾號，乃命弗殺，厚為禮而歸之。）鐘儀南音，卒獲反國；（《左傳》：成九年，晉侯觀于軍府，見鐘儀，與之琴，操南音。范文子曰：“樂操土音，不忘舊也，君動歸之。”公從之，使歸求成。南音，楚聲。）步向囚虜，自期必免；（《左傳》，襄王二十一年，欒盈出奔楚。晉囚叔向，樂王鮒風叔向曰：“吾為子請。”叔向弗應，其人皆咎叔向。叔向曰：必祁大夫。”）范痤騎危，（○痤，才戈切。騎，音奇。危，棟上也。）以生易死；（《史記·魏世家》：趙使人謂魏王：“為我殺范痤，吾獻地。”王使捕之，痤因上屋騎危，謂使者曰：“與其以死痤市，不如以生痤市。有如痤死，趙不與王地，則奈何？”王出之。）蒯通據鼎耳，（○蒯，苦怪切。）為齊上客；（高帝誅韓信，信曰：“悔不用蒯通之言。”帝召通，欲烹之。通曰：“犬和吠非其主。”上乃赦之。據鼎耳，言將烹也。至齊悼惠王時，曹參為相，請通為客。）張蒼、韓信伏斧锧，（○锧，音質。鐵鍖也。）終取將相；（《西漢》：張蒼從沛公攻南陽，當斬，解衣伏質，王陵乃言沛公，赦勿斬，后至孝文時為相。韓信亡楚歸漢，為連敖，坐法學斬，適見滕公。公奇其言，釋勿斬。其后拜大將。）鄒陽獄中，以書自活；（《西漢》：鄒陽從梁孝王游，羊勝，公孫詭等疾陽，惡之。孝王怒，下陽吏。陽從獄中上書奏王，出之。）賈生斥逐，復召宣室；（《西漢》：賈誼，洛陽人。絳、灌之屬害之，出為長沙王傳。歲余，文帝思誼，徵之，入見宣室。）倪寬擯死，（《新唐書》作“擯厄”。）后至御大夫；（《西漢》：倪寬為廷尉文學卒史，以儒生不習事，不署曹，除為從史，之北地視畜。其后議封禪事，拜御史大夫。）董仲舒、劉向下獄當誅，為漢儒宗。（《西漢》：董仲舒，廣川人。先是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仲舒居家，推說其意，未上。主父偃竊其書奏焉。於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劉向，字子政，事宣帝，為諫大夫，獻言黃金可成。上領典尚方鑄作事，后不驗，下吏當死。上奇其才，得逾冬令以減死論。）此皆瑰偉傳辯奇壯之士，能自解脫。今以恇怯渓涊，（○恇，音匡，怯也。渓涊，音腆忍，垢氵蜀也。《楚辭》：切典涊之流俗。）下才末技，又嬰恐懼痼病，（一作“病痼”。）雖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闊矣！
賢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貴於后，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此，然力薄才劣，無異能解，雖欲秉筆觶縷，（○觶，力禾切。縷，音呂，好視也，一曰委曲。觶當從爾，俗作“爾”，非。）神志荒耗，前后遺忘，（音妄。《漢書·楊惲傳》：以陪輔朝廷之遺忘。作平聲。）終不能成章。往時讀書，自以不至厎滯，（厎，一作觸。）今皆頑然無復省錄。每讀古人一傳，數紙以后，則再三伸卷，復觀姓氏，旋又廢失。假令萬一除刑部囚籍，復為士列，（“士”，一作“上”。）亦不堪當世用矣！伏惟興哀無用之地，垂德於不報之報，但以存通家宗禮為念，（一無“存”字。）有可動心者，操之勿失。雖不敢望歸掃塋域，（一無“雖”字。）退托先人之廬，以盡馀齒，姑遂少北，益輕瘴癘，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長乎，如得甘寢，（“甘”，與“酣”同，出《莊子》。）無復恨矣！書辭繁委，無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無任墾戀之至！（一本“戀”亦作“墾”。）不宣。宗元再拜。
與楊京兆憑書（楊憑拜京兆尹，與李夷簡素有隙。李因劾憑江西奸賊，憲宗貶為臨賀悻，時元和四年也。公嘗遺憑子誨之書云：“今日有北人來，示將籍田劾，是舉數十年之墜典，必有大恩澤。丈人之冤聞於朝，今是舉也必復大任。”此亦云“丈人旦夕歸朝廷，復為大僚”。考《憲宗紀》，元和五年，詔以來嵊籍田，則此書必五年冬作。）
月日，宗元再拜，獻書丈人座前：（○丈人字，俗以為婦翁答，然字則遠矣。大抵亦尊者之稱。《吳越春秋》載伍子胥謂漁父曰：“性命屬天，今屬丈人。”）役人胡要返命，奉教雍，壯厲感發，（“壯”，一作“莊”，）鋪陳廣大。上言推延賢雋之道，難于今之世，次及文章，末以愚蒙剝喪頓瘁，無以守宗族復田畝為念，憂憫備極。不唯其親密舊故是與，復有（一作“是乃為若”。）公言顯賞，許某素尚，（“許”，一作“取”。）而激其忠誠者。（“忠”，一作“中”。）是用踴躍敬懼，類響時所被簡牘，萬萬有加焉。故敢悉其愚，以獻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