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論】“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保ā吨杏埂罚?
重祿之效
祿何以當重也?所以恤群臣也,亦即所以責群臣也。何者?士既受官於朝,必將資以養其父母妻子也。位益尊則所費益廣。祿不足以贍之,惟賢而有守者乃能潔己而安貧耳。若其守少不堅,則必有聚斂於百姓以自奉,侵蝕於國帑以自肥者;無怪乎民日困而國日貧也!故善治國者必與士以重祿,使無內顧之憂,交謫之患,則少知自愛者皆恥為聚斂之臣,恥為盜臣矣。而又擇其賢者用之,有不百室盈而婦子寧者乎!有不倉廩實而府庫充者乎!故驟觀之若費而細察之實省。如之何其可以不重也!
【附錄】“管子於是制國以為二十一鄉:工商之鄉六,士鄉十五?!寮覟檐墸墳橹L。十軌為里,里有司。四里為連,連為之長。十連為鄉,鄉有良人焉?!枪剩浩シ蛴猩疲傻枚e也;匹夫有不善,可得而誅也。”(《齊語》)
【附錄】“制鄙:三十家為邑,邑有司。十邑為卒,卒有卒帥。十卒為鄉,鄉有鄉帥。三鄉為縣,縣有縣帥。十縣為屬,屬有大夫。……是故:匹夫有善,可得而舉也;匹夫有不善,可得而誅也?!保ㄍ希?
《管子》鄉官之制
此所謂鄉官也;與前所載《孟子》“六等”之文互相發明。何者?治民必藉於人。敷十家而即為之“長”,數百家而即為之“帥”,則在下者不能欺,在上者不難治,吏胥無所投其隙,奸豪無所肆其暴,誠良法善政也?;腹ス盼催h,先王之制猶多存者,是以管仲本之,立法以洽齊國,所以能霸諸侯而匡天下也。後世惟務省費,省費則必省官;日減日少,遂至於數萬戶而止付之一人。即有賢令長,亦不能以遍理;況賢者不可多得,非假手於吏胥則置民事於不問耳。假手吏胥,故吏胥橫行;賦斂獄訟何一非吏胥操其權,倡賭盜賊何一非吏胥為之主!吏胥富,而閭閻日以瘁矣!置民事於不問,則強陵弱,眾暴寡,良民日困,非兇悍無以自全,於是里巷之間相率習為豪強,爭斗以自保其身家。無怪乎民日貧而俗日敝也!後世儒者往往輕視桓、文,羞言管仲;吾獨以為不然。姑無論其他,唐、宋以來,名臣賢相史不絕書,有復古鄉官之制者乎?有一言之及於此者乎?然則管仲未可輕也。惟漢諸葛武侯嘗自比於管、樂,其後相業果為秦、漢以來第一人。亦何必為大言哉!大抵霸之所以異於王者,惟在假仁義以服人。其實桓、文之世上去文、武不遠,王政尚多存於世者;漢、唐以後,王政存者寧有幾乎!若之何輕視桓、文也!《國語》之文雖難盡信,然此文於理與時勢皆得之,必非妄者。觀此,猶足見三代之遺制。故并錄之。
【存參】“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保ā墩撜Z公冶長篇》)
千室為最大邑
“千室”,大邑也?!鞍俪恕?,大家也。晉文公在齊有馬二十乘,齊陳文子有馬十乘;則百乘,家之最大者矣。圣人以千室百乘相對為言,然則千室亦邑之最大者。尋常之邑不過三百室,二百室,百室已耳,是以其宰尚多能盡其職。惟冉求足民之材,政事之彥,圣人始以千室許之;非他人所及也。後世乃以庸碌之人畀以數萬戶而使之治之;欲令民之不困,俗之不偷,烏可得乎!
【存參】“施氏之宰有百室之邑?!保ā蹲髠鳌烦晒吣辏?
“百室之邑”
按:此文不以“百室之邑”為小,則邑之大者當亦不多也。此雖家宰兼治之邑,然百室而即有人治之,則下情之不通者亦少矣。觀此言,猶可想見當時之美政也。
儒者罕言鄉官
鄉官之制,乃三代圣人之大經大法,必不可廢者。亦非但鄉官也,百里之內亦必有分治之庶僚,始可以無廢事。而後世皆舉而付之於一二人,民安得而治!然名儒文士皆罕有言及此者,但有言及於井田封建者耳。井田封建雖屬王政,然後世行之大不易。若庶僚鄉官,直舉而措之耳?不知何以無人計及此也?此治亂興亡之大要,故因述周封建之制而附及之。
周遺跡補考
石鼓:
引汪師韓文辨石鼓
岐陽石鼓十枚,上皆刻四言詩。唐韓退之以為周宣王時所作。宋歐陽永叔云:“自漢以來,博古好奇之士皆略而不道。隋氏藏書最多,其志所錄,《秦始皇刻石》、《婆羅門》、《外國書》皆有,而獨無《石鼓文》。遺近錄遠,不宜如此。況傳記不載,不知二君何據而知為文、宣之鼓也?”(“二君”謂韋與韓;韋詩詳後汪上溯《石鼓說》中)其論當矣。而張氵昊《囗谷雜紀》則云:“石鼓經秦涉漢,其亦久矣。其間豈無好事者稱道之;歷時之久,書傳不存,後人不知耳。蘇勖《載記》云:‘石鼓,謂周宣王獵碣,共十鼓;其文則史籀大篆?!普聭烟幼ⅰ夺釢h書》云:‘今岐州石鼓銘,凡重言者皆為二字?!远灾?,則安知秦、漢間無稱道之者”。則又以韓公之說為是,歐公之疑為非。汪上湖先生《石鼓說》辨之頗詳。今載其文於左。
【汪上湖先生《石鼓說》】“石鼓在陳倉野中,隋以前無所見聞。唐貞觀中,蘇勖始紀其事。鄭馀慶徙置鳳翔之夫子廟,而亡其一。宋仁宗皇佑四年,向傳師得之民間,十數乃全。至徽宗大觀二年,徙於汴京之辟雍。宣和元年,又移之保和新殿,以金填其字。欽宗靖康末,金人輦致於燕,剔其金而留石於王宣撫家。其家後改大興府學。至元成宗大德十一年,虞伯生為大都教授,求得於草土中,洗刷而扶植之。仁宗皇慶二年,伯生助教成均,言於時宰,以大車十乘載於國子學大成門內,左右各五鼓。按:韋蘇州詩謂是文王時鼓(今本亦作宣王,無文王字),宣王時刻;韓文公直稱宣王時作。逮宋程泰之,以《左傳》昭公四年,椒舉云‘成有岐陽之’,指是成王。歐陽公《集古錄》乃有三疑。而鄭夾氵祭以秦權秦斤證之,指為秦刻。沿及金源,元遺山《中州集》云:‘荏平馬子卿以字畫考之,云是宇文周時所造;作辨萬馀言,出入傳記,引據甚明?!督鹗贰凡善涫氯氡緜鳌`?、馬二說,後人譏之者多,信之者少。以余考之,竊嘆馬氏有卓識矣。所惜其文未見,曾不知其定為後周何時耳(此下節刪一段)西魏之末,官法《周禮》,誥法《周書》,則詩襲《雅》、《頌》之文誠無足異。但史稱‘周武帝崇尚儉樸,校兵閱武,步行山谷,履涉勤苦,人所不堪’,其於田獵豈肯夸耀其車徒。惟武帝建德二年二月,詔皇太子ど撫巡西土,皇太子於岐州獲二白鹿以獻;詔曰:‘在德不在瑞?!窨季殴闹校ㄆ湟粺o字),其稱及鹿者有四,且有即一章而兩言鹿者,合之則鹿字凡六見焉。有曰‘我鹿允異’,豈非瑞應意乎!文內‘與鯉’、‘楊柳’、‘靈雨’、‘舫舟’,皆春巡之景,非冬狩也。若其稱‘天子’又稱‘嗣王’者,宣帝窮奢極麗,車旗章服俱倍數前王,此詞當是大象元二年間,天臺侍從之臣追紀其瑞而刻之,似以‘天子’稱武帝,以‘嗣王’稱宣帝──而宣帝每自稱為‘天’,則當時又未必稱以‘嗣王’也。文蓋以‘天子’稱宣帝,以‘嗣王’稱靜帝。雖宣帝於即位之始即傳位皇太子衍,顧不稱太上皇而自稱天元皇帝,是以文內‘天子’‘嗣王’連言之,猶之《周書宣帝紀》內‘帝’與‘皇帝’連及也。靜帝即位僅七歲,其三年為周大定元年,二月即禪位於隋。其時石鼓甫成,應即委棄。而篆文人識者少。唐賢徒見‘車攻’‘馬同’之文同於《小雅》,藉以潤色文章耳。其詞其文,後人自有明於鑒察者;正不必依傍韓、蘇,篤儈而不敢議也。馬氏之辨,安得世尚有傳,與余言一證其同異哉!”
余按:石鼓所刻詩詞不載宣王一事,亦無宣王時一人名,不知唐人何由決知其為宣王?自東周以後,下迄於隋,書之存於世者多矣;石鼓果周宣王時物,必為世所寶貴,稱道者當不知幾許,何以稱者皆不存,存者皆不稱乎?漢都長安,距岐為近。班固,扶風人,郡中有此古物,尤不應不知及知之而不言也。且蘇勖與章懷太子皆唐人耳;以唐證唐,何足為據!自蘇勖至韓退之,相距不二百年,而書傳所載,稱之者凡四人。自周宣王逮隋千有馀年,而反無一言之見於書傳。然則此鼓之在漢、魏以後而不在周、秦以前明甚;歐陽子之疑是而氵昊之言非矣。是故韓、韋謂為宣王,蘇子瞻“想當然”之說也;張氵昊言安知秦、漢無稱道之者,秦檜“莫須有”之獄也。以“想當然”、“莫須有”折天下之獄,則獄靡不冤。以“想當然”“莫須有”斷古書古物之真偽,則書與物靡不失實。然則即謂此鼓為堯、舜時所作,謂夏、商之時書傳不存,安知無稱道者,亦誰能窮其誣哉!汪公之辨詳矣。此鼓果為宇文氏之物,余雖未嘗詳考,然斷非周物則較然也。
又按:《囗谷雜紀》以為成王時物者乃韓元吉,而上湖以為程泰之;以為秦時刻者乃任汝弼,而上湖以為鄭夾氵祭;所引互異。蓋韓、程皆嘗謂為成王,任、鄭皆嘗指為秦刻,論者各據所見之書言之,是以不符;不足以為異也。
里城:
引《封演記》辨里城
湯陰城北有文王演易臺,其地高於旁者丈馀,即唐人所稱里城也。城中地故高,日久城頹,惟高原存焉,故人以臺呼之。唐《封氏聞見記》嘗辨其妄。今錄於左。
【《封氏聞見記》一則】“相州湯陰縣北有里城,周回可三百馀步;其中平實,高於城外丈馀。相傳文王演《易》之所。按:此東頓邱、臨黃諸縣多有古小城,或周一里,或三百步;其中皆實。然則小城而實,皆古人因依立家,以為保固耳?!?
余按:湯陰之西為林縣,其北為安陽,又北為磁州。距馀鄉近者百里,遠者二百馀里。其在山中者,山上多壘石為城寨。在平地者,其村外往往有高廣如封氏所言者。其城或尚存,或已頹,或半頹。余數往來於諸縣間,問之土人,皆云前代避亂之所。然則湯陰此臺亦如是而已矣。封氏之言是也。蓋筑城自保,勢須據險,以高臨下,有山則據山,無山則筑平地使高,筑城其上,方足以制仰攻,本理之常,無足異者。但臨大道者少,人或不之見,見亦不為意。而湯陰之臺東逼驛道,人皆知之。既莫考其所始,而其地近殷墟,故好事者遂以里之事附會之耳。余又嘗居開州,即唐頓邱之南境也。城以南如湯陰此臺者不下數十,蓋即封氏所謂“古小城”者。其城率已頹,土人呼為“骨堆”。最大者,有霸王骨堆(蓋以大得此名),韓信骨堆(蓋“韓姓”之訛。)其村農相傳云:“項羽與韓信相拒於此地,以筑骨堆大者為勝?!狈蛴鹋c信固未嘗戰於此,即至此亦豈有馀暇,筑臺較其勝負乎!里之城,當亦類是。里巷流傳之語固不可據以為實也。嗚呼,湯陰有演《易》之臺,則陳州亦當有修《春秋》之閣矣;涿州有張飛井,趙州有魯班橋;甚矣邪說之入人深而不學無術者多喜事也!
古跡相因而生
按:里之事本戰國人所述。既相傳為有此事矣,秦、漢以後因以演《易》附會之。既復相傳有演《易》之事矣,魏、晉以後因又以古小城附會之。證據既多,遂成牢不可破之說。市有虎而曾參殺人,三人言之,未有不信者矣;而孰知其說皆相因而生者乎!州山上,有水自洞口下,名水簾洞;山下果樹甚繁。好事者遂以為《西游記》孫悟空發祥之所,而建猴王廟焉。嗚呼,世所言古跡者:大率皆如此矣!故今并附辨之。
文、武、周公陵墓:
【備考】“畢在鎬東南杜中?!保ā妒酚浿鼙炯o》)
【備考】“文王、武王、周公冢皆在京兆長安鎬聚東杜中。”(《皇覽》)
【備考】“文王、武王墓在雍州萬年縣西南二十八里畢原上。”(《史記正義》引《括地志》)
周陵之誤指
按此諸說,則周文、武王陵在渭水南,長安之西南也。自唐以前,無異說者。至宋乾德四年,詔給守陵五戶,春秋奉祀,始以咸陽縣之西北秦惠文、悼武二王冢為周文、武王陵而祭之;沿誤八百馀年。前人辨之詳矣。今不復贅;但取《史記》諸家之言載之,以備後人考證云爾。
古物,古跡,其於事理,末矣。然或以偽亂真,或附會舛誤,而人遂信以為實,其所關亦不細。故亦補而辨之。
卷三
周制度雜考
“子”為未成諸侯之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