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何以言“貪人敗類”也？大凡國家用人，才不能皆全，德不能悉備，所貴取其所長，恕其所短；惟貪人則斷不可用。何者？人一動(dòng)於貪心，則不復(fù)顧名義，論是非，較曲直，止知利吾身耳。昔有磁州知州，以其子掌簿籍；解官之日，會計(jì)倉庫，書吏有虧缺至千金者，以二百金納其子，則以此千金入於其父之虧缺中。貪之所致，雖父子亦不顧，復(fù)何有於君臣！更何有於士民！故使貪人主選舉，則賄賂至者即為賢才，不至者即為庸劣，而庶僚皆不得其人；使貪人主訟獄，則關(guān)說至者訟即勝，不至者冤即不得伸，而百姓皆不得其平。以至萬事，莫不皆然。由是，為都邑之宰者咸務(wù)剝?nèi)∑涿?，以求為政者之拔擢，而士大夫咸趨於貪；為民者亦咸?wù)侵陵懦弱之人而吞其財(cái)，而不畏上之加以罪，而民咸趨於貪。故曰“貪人敗類”，言化國之庶官百姓使盡為貧人也。人心一動(dòng)於貪，則法語不改，巽言亦不復(fù)繹，故曰“聽言則對，誦言如醉”也。人心一動(dòng)於貪。則賢奸易位，曲直莫不倒置，故曰“匪用其良，覆俾我?！币?。甚至拒敵討賊，勝敗呼吸之際而亦貪其賄者，關(guān)守將之受沛公賄而不設(shè)備，陳良瑜之左右之受李自成賄而縱使出險(xiǎn)，是也。何者？人惟不貪，貪即無所不至也。故唐劉晏理財(cái)，悉用士人，而不假手吏胥，知其貪也；宋太祖立法尚寬，垂訓(xùn)不得殺士大夫，而犯贓者法無少貸，深知貪之為患大也。歷觀前古，未有不以廉吏致治，以貪吏僨事者。無怪乎良夫預(yù)知王室之將卑也！按《國語》稱“榮公專利”，而此詩言“貪人敗類”，故朱子《詩傳》疑貪人為即指榮公。然則厲王之世，皆由委任榮公，以致用人行政皆失其宜；周之所以由盛之衰，此詩正與《周語》所載互相發(fā)明也。

【附錄】“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魚潛在淵，或在於渚。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他山之石，可以為錯(cuò)。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魚在於渚，或潛在淵。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保ā对娦⊙拧罚?

《鶴鳴篇》之喻

《鶴鳴》一篇純用比喻，在《風(fēng)雅》中別為一格?！睹珎鳌芬詾榻绦跚筚t人之未仕者?！吨靷鳌穭t以首二句為“言誠不可掩”，次二句為“言理無定在”，樹檀三句“言愛當(dāng)知其惡”，他山二句“言憎當(dāng)知其善”：語殊雋妙。然以揆之詩詞，考之時(shí)事，殊未見確切不易處。馀初未閱毛、鄭舊說，但於吟誦之馀玩其詞意，似為用人而發(fā)。因取毛、鄭之說觀之，乃知前人之見已有如是者。雖其說尚有未盡合者，要之謂為“求賢”，於文義為得之。蓋此詩首二句言賢人不難知：“鶴鳴九皋”，以喻賢人處於草莽；“聲聞於野”，以喻才德出眾，人皆知之?！睹珎鳌匪^“身隱而名著”者，是也。次二句言賢人不難得：“魚潛在淵，或在於渚”，以喻賢人隨地有之，固有遁於空谷者，亦有隱於下位者?！皹涮础保杂髋f臣有功德者；“”“谷”，以喻舊臣之子若孫。檀雖佳樹，而其下不保無與谷，以喻夫世族之家不必皆賢，能繼其祖父之遺德也?！八街梢詾殄e(cuò)”，以喻庶族或草莽之中皆有賢材，不當(dāng)輕棄之也。《箋》以“他山”為“喻異國”，亦通。蓋周自中葉以後，卿大夫多世為之；其見於《經(jīng)傳》者，若尹氏、皇父、家伯、榮夷公、虢石父之屬，皆世族也。王畿之人多矣，世族不過百之一二耳；必世族然後登高位，則人材之遺棄者多矣。且世族豈能皆賢。大抵人情涉歷艱難則其識日開，坐享富貴則其心易蕩。是以周公曰：“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庇衷唬骸柏首幽瞬恢诜w之艱難，乃逸，乃諺?！笔雷逯兄t者能幾人哉！故曰：“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鄙钪蚴赖撟訉O之多不達(dá)於民情也。居高位者既多持祿養(yǎng)交，甚至有以貪著名者，由是庶僚化之，相習(xí)成風(fēng)，以承順為時(shí)，以逢迎為得計(jì)。雖有方正之士，然以其戇直也，莫肯舉之，而亦莫能容之。豈知圣君賢相亦未嘗不賴有戇直之人以拾其遺而補(bǔ)其缺。石雖粗也，而玉之溫潤者轉(zhuǎn)得藉之以成其美，故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深明夫世族之外，樸直之材，其可用者尚多也。如此，似與詩之詞意相合，而於時(shí)事亦切。言婉意深，最耐學(xué)人咀嚼。且與此後數(shù)篇正相表里。《祈父》，檀下也?！栋遵x》之“伊人”，石在山，魚在淵者也?！翱{之維之”，聲己聞於野矣。即“轉(zhuǎn)於恤”之“爪牙”，亦未必非魚之在渚者。但能舉而用之，則“晨門”“荷簣”皆得效王官之職，庶政畢舉，閭閻富而風(fēng)俗醇，之異邦者自不復(fù)詠“黃鳥”，依昏姻者亦不復(fù)嘆“采{艸遂}”矣。

“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轉(zhuǎn)予於恤，靡所止居？祈父，不聰？胡轉(zhuǎn)予於恤，有母之尸饔？”（《詩小雅》）

《祈父篇》與將士之困

“爪牙”，《傳》以為軍士?！稗D(zhuǎn)於恤”，《傳》以為久役。呂氏引勾踐、信陵事，以為獨(dú)子當(dāng)免征役，故以之責(zé)司馬。余按：詩人既自以為王之爪牙，又以獨(dú)子為詞以求免役，於理殊屬難通。鄭氏以為宿衛(wèi)之士，不當(dāng)從軍者，較為近理。然王事多難，義不當(dāng)自顧其私；而敵王所愾，亦不得謂“轉(zhuǎn)於恤”也。細(xì)玩其詞，似所謂“爪牙”者即曲長屯將之屬，所謂“轉(zhuǎn)於恤”者乃削貧困之意。蓋周道既衰，大臣養(yǎng)尊處優(yōu)，多失之於貪惰。貪則惟事削，惰則不知顧恤，以致將士貧困，不能自給，故以此責(zé)司馬之不聰耳。嗟夫，自貪人敗類以來，大臣之賢者漸少而持祿養(yǎng)交者多；非但良人弗求弗迪也，即爪牙之士可以御侮者亦使之轉(zhuǎn)於恤，無怪乎王室之不復(fù)振也！舊說以此為宣王時(shí)詩。當(dāng)宣王之初，召公輔政，周室中興，不當(dāng)有此。意者其宣王末年之事乎？說已詳前《宣王篇》中。

“皎皎白駒，食我場苗?？{之維之，以永今朝。所謂伊人，於焉逍遙。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同上）

《白駒篇》與賢人之去

此篇，惜賢人之去而欲留之之詩也。賢人何以去也？蓋自周道漸衰，卿大夫皆世及，草野之賢才罕有登顯位者，然即下僚亦稀進(jìn)用。何者？人之貪爵祿者多工於鉆營，人之有學(xué)守者多拙於進(jìn)?。欢蟪冀允赖撟拥?，席豐履厚，自二三賢臣外，罕有以報(bào)國安民為事者，不過貪賄賂，喜容悅而已。貪賄賂則饋遺者升，喜容悅則柔媚者進(jìn)；雖王之爪牙猶使之轉(zhuǎn)於恤，何有於草澤之逸賢，而尚肯訪而求之，舉而用之乎！即幸而用矣，而時(shí)方尚逢迎，賢人亦不能為；是以翩然而去，雖欲縶維以永朝夕，而白駒已入於空谷也。此篇次於《祈父》之後，疑亦宣王晚年詩也。

【附錄】“黃鳥，黃鳥，無集於，無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言旋言歸，復(fù)我邦族！”（同上）

【附錄】“我行其野，蔽芾其樗?；枰鲋剩跃蜖柧?。爾不我畜，復(fù)我邦家！”（同上）

幽王亡國與當(dāng)時(shí)風(fēng)俗

吾少讀《書傳》，至周、宣、幽之際而不能無疑也。宣王中興之主，西攘諸戎，南卻淮夷、荊楚，諸侯復(fù)宗周；宣王崩，幽王立，僅十一年而遂亡，何哉？近年以來，熟玩《小雅》諸篇而後知其故也。蓋國家之所以久，不在聲靈之赫耀，而在人心風(fēng)俗之美；而其所以美者，惟賴大都小伯之得其人，撫字而整飭之。周衰以來，賢才罕得進(jìn)用，白駒入於空谷，故庶官多不得其人；不得其人，則閭閻失所，風(fēng)俗日敝。是以《白駒》之後，繼之以此二篇：“啄粟”“啄粱”，以喻為土人所陵藉，與《碩鼠》之“食黍”意同；“采{艸遂}”、“采{艸}”，言貧無所得食，但采野菜以自給也。毛、鄭以為夫棄其妻者，非是?！吨旄怠分f得之。蓋惟閭閻失所則民不安其居，是以或轉(zhuǎn)徙於他邦，或依托於昏姻；風(fēng)俗日敝則民不相顧恤，是以雖他邦亦莫我谷，雖昏姻亦不我畜也。故雖《車攻》之會諸侯，《庭燎》之勤政事，尚未改盛世之規(guī)摸，而里巷之間，民貧俗漓，已無蒂固根深之勢。所幸朝無失政，故人得以茍安；一有蹉跌，即不復(fù)振。無怪乎十有馀年而遂有驪山之變也！

“蟊賊內(nèi)訌，昏靡共，潰潰回，實(shí)靖夷我邦?！保ā对姶笱拧罚?

“彼疏斯卑，胡不自替？職兄斯引?！保ㄍ希?

幽王亡國與其用人

幽王何以有驪山之變也？曰：寵褒姒也。固也；衛(wèi)靈之無道不亞於周幽，南子之淫亂亦未必減於褒姒，何以能保其國而無患也？孔子嘗言之矣，曰：“仲叔圉治賓客，祝它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然則幽王之失，皆由於用人之不當(dāng)耳。幽王所用之人，若皇父、家伯、仲允之屬，《十月》一詩言之詳矣，《正錄》中亦已載之矣。要其蠹國害民之實(shí)，則莫如《召篇》中“蟊賊”等語為最得其情，何者？“”，暗昧也?！包浴?，讒譖也。“潰潰”，之狀也。“回”，之由也?！皾ⅰ?，則萬事不理，惟其左右親近之所欲為而莫之禁。“回”，則嫉賢惡異，有直道而行，不與為黨者，必文致其罪而去之。如是，是蟊賊而已矣。蟊賊者，害苗之蟲也。“靖”，安也。“夷”，平也。國之有民也，猶田之有禾也。田之蟊賊去而後禾得遂其長；民之蟊賊去而後人得安其生。而今乃以安民平政之任付之蟊賊，民亦何辜而罹此慘酷乎！“疏卑”，舊說以疏為糲，以卑為精；粟米之法，糲十卑九，故疏以喻小人，卑以喻君子。夫糲固粗矣，十而減一，豈得遂謂之精；且上文兼稱疏卑，下文“胡不自替”專承疏而言，於文義亦不合。“職兄斯引”，舊說以為“使我心為此故愴引長”，亦似與上文意未甚融洽。蓋疏卑皆粗米，皆所以喻小人。小人既無才德，不能治民，何以不自引退？皆由大臣，喜逢迎，貪賄賂，引之使布於庶位耳。大抵民之安危憂樂惟在親民之官，《立政》所謂“大都，小伯”者也。然大都小伯何以能得其人？由大臣廉明之察而用之也。大臣，則所用之人皆庸碌貪鄙者，所以大都小伯非疏則卑，而民困日甚也。周自厲王始用貪人。宣王委任召伯、南仲、仲山甫等，然後王室復(fù)安；及末年而《祈父》、《白駒》之詩作，周道固已衰矣。迨幽王之世而遂惟之人是任，以致都邑之宰莫非忄僉邪，無怪乎其“饑饉流亡”而“日蹙國百里”也！

“東人之子，職勞不來。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羆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試?；蛞云渚?，不以其漿。々佩遂，不以其長?！保ā对娦⊙拧罚?

“東有啟明，西有長庚，有扌求天畢，載施之行。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yáng)。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維南有箕，載翕其舌。維北有斗，西柄之揭。”（同上）

《大東篇》之“私人之子”

此篇前言東人之困，後言百僚之非其人。二章“杼柚其空”，貧也。三章“哀我憚人”，勞也。東人之子貧且勞如此，而西人之子乃美好其衣服，至舟人之子亦以熊羆為襲，其情固難堪矣。乃至私人之子亦得百僚是試，此何故哉？蓋私人者，工於媚惑，巧於夤緣，是以執(zhí)政大臣愛之，拔擢其子，皆得濫膺名器。然私人之子何知？知納取財(cái)賄耳；知夸即鄉(xiāng)里耳。何以忠君報(bào)國？彼不知也；何以安民和眾，彼不知也。酒不以為漿，遂不以為長，言其侈也?！拜d施之行”，“不可以簸揚(yáng)，挹酒漿”，喻其不事事也。抑非但不事事而已，且貪莫甚焉?！拜d翕其舌”，“西柄之揭”，喻其吞噬之無厭也。蓋惟其得財(cái)也易，故其用財(cái)也侈，竭東人終歲之入，不足以奉私人一夕之歡；惟其貪侈而不事事，是以東人至於貧且勞而莫之恤也。大抵盛世之俗多儉，衰世之俗多奢?！而癸L(fēng)》，周之所以王也，則首之以《七月》?！短骑L(fēng)》，晉之所以霸也，則冠之以《蟋蟀》。今《大東》一詩貪且侈如是，周道安得而不衰乎！奸人富則良民必貧，豐年耽於逸樂則荒歲必?zé)o以自贍，是以《召》之詩，癲以饑饉而民遂流亡也。嗟夫，民猶是文、武之民也，法猶是文、武之法也；何以昔日之“崇如墉，比如櫛”者，至此日而“杼柚其空”也？昔日之“經(jīng)始勿亟，庶民子來”者，至此日而“哀我憚人”也？昔日之狐貍為公子裘者，至此日而熊羆止足為舟人裘也？無他，得人與不得人之異耳。昔日之“立民長伯”者無非“三宅三俊，克知灼見”之人，此日之“百僚是試”者則多“私人之子”，是以如此。讀《詩》者比而觀之，周室盛衰之故昭然可見矣。

本考作意

《三代考信錄》共十有二卷，惟辨其虛實(shí)真?zhèn)危故ネ踔虏恢翞閭饔浰_，未及詳其政事之得失也。夏、商之政，不可詳考，固已；若周，則典籍存於世者尚多，可以考而知之，故復(fù)作《周政通考》以究其盛衰之由。但《尚書》多武成之世所作，昭、穆以後缺然；惟《二雅》中衰周之詩較多！故今采之以補(bǔ)《尚書》之缺。傳記之文有互相發(fā)明者，亦取而載之。綜而觀之，庶足以見其初終得失之梗概也。

周政盛衰續(xù)考

《續(xù)考》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