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陽貨篇》云:“佛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此事《世家》載之自蒲衛之後。余按:佛以中牟畔,是亂臣賊子也;孔子方將作《春秋》以治之,肯往而助之乎!與公山不狃,皆家臣也,孔子,魯大夫也;孔子往,將臣二人手?抑臣於二人乎?臣二人則其勢不能,臣於二人則其義不可,孔子將何居焉?夫堅者誠不患於磨,然未有恃其堅而故磨之者也;白者誠不患於涅,然未有恃其白而故涅之者也;圣人誠非小人之所能污,然未有恃其不能污而故入於小人之中者也。若孔子之堅白非佛之所能磨涅,則彌子、瘠環、癰疽亦豈獨能磨涅孔子者,而孔子乃不肯主其家,孟子乃以為“無義無命”乎!故不磷不緇之說為見陽貨解則可,為往赴不狃、佛之召解則斷不可。昔有人蓄玉環古劍各一,有昆侖奴能沒水取物,皆愛之謂之三寶。每涉江湖,必投環劍水中,使奴取之,以為笑樂。嘗過洞庭,投之;奴沒而出,泣曰:“環劍巳墮驪龍項下,不可取矣。”固強之,遂并奴溺焉。故凡恃其所能而欲嘗試之者,未有不為驪龍之所攫者也。且孔子往將何為耶:不助之耶,固無所用於往,往亦將不相容;助之耶,則已磷且緇矣,尚得自謂堅白乎哉!又按:佛之畔乃趟襄子時事?!俄n詩外傳》云:“趙簡子薨,未葬而中牟畔之;葬五日,襄子興師而次之?!薄缎滦颉吩疲骸摆w之中牟畔,趙襄子率師伐之;遂滅知氏,并代,為天下強。”《列女傳》亦以為襄子。(注二)襄子立於魯哀公之二十年,孔子卒已五年,佛安得有召孔子事乎!《左傳》定十三年,晉荀寅、士吉射奔朝歌。哀三年,趙鞅圍朝歌,荀寅奔邯鄲。四年,圍邯鄲,邯鄲降,齊國夏納茍寅於柏人。五年春,圍柏人,荀寅、士吉射奔齊。夏,趙鞅圍中牟。然則此四邑者,皆荀寅、趙稷等之邑,故趙鞅以漸圍而取之。當魯定公十四五年孔子在衛之時,中牟方為范中行氏之地,佛又安得據之以畔趙氏乎!此蓋戰國橫議之士欲誣圣人以便其私,但聞不狃嘗畔魯,則附會之以為孔子欲往,而不知其年之不符也;聞佛嘗畔晉,則又附會之以為孔子欲往,而不知其世之尤不符也。彼橫議者固不足怪,獨怪後世之儒肩相望,踵相接,而但高談性命,細摘章句,竟無一人降心究考,肯為我先師孔子辨其誣者,良可嘆也!惟漢王充《論衡》獨以往應佛、公山之召為非是;然知其非而不辨其誣,反議圣人之有遺行,則其謬更甚焉。且使二人之召,子果欲往,何以皆卒不往?既不往矣,猶委曲而誣之曰欲往,圣賢處世將何以自免於人言耶?既明知其不往矣;猶不敢公然代白其無欲往之心,儒者之於圣人抑何薄耶!又凡“夫子”云者,稱甲於乙之詞也,《春秋傳》皆然;未有稱甲於甲而曰夫子者。至孟子時,始稱甲於甲而亦曰夫子;孔子時無是稱也。故子禽、子貢相與稱孔子曰夫子,顏淵、子貢自稱孔子亦曰夫子,蓋亦與他人言之也。稱於孔子之前,則曰“子如不言”,曰“愿聞子之志”,曰“子將奚先”,不曰夫子也。稱於孔子之前而亦曰夫子者,惟《侍坐》、《武城》兩章及此章而已。蓋皆戰國時人之所偽撰,非門弟子所記。吾不知後世讀《論語》者何以皆不之察也?故今與不狃之召皆削之不書,且為之辨。馀見前《墮費條》下。
【附錄】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子曰:“果哉,末之難矣!”(《論語憲問篇)
擊聲於衛似在靈公時
《世家》載此事於靈公之世,佛既召之後。今按經無明文可考,則未知其為靈公之世與,孝公之世與。但孝公非用孔子之人,孔子亦未必有佐孝公之心,似於靈公之世為宜。姑從《世家》,附之於此。
辨學琴師襄之說
《世家》於擊磬之後載學琴於師襄一事。今按:《論語大師摯章》有“擊磬襄”,先儒皆以為魯人??鬃釉唬骸拔嶙孕l反魯,然後樂正?!庇衷唬骸皫煋粗?,《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則以摯等八人為魯人者近是??鬃硬划攲W之於衛也。圣人固無常師,然學琴當在少年時,在齊聞《韶》,圣人之於樂已深矣;及是又二十年,而襄乃摯之屬,孔子反魯之後摯方在官,則襄於孔子似為後起,襄之琴恐不足為孔子師也。此其事之有無蓋不可知。且其所云“眼如望羊,心如王四國”、之語皆不雅馴,與《論語》所記孔子之言大不類。蓋皆後人所。今不敢載。
辨欲見趙鞅之說
《世家》於學琴之後又云:“孔子既不得用於衛,將西見趙簡子。至於河,而聞竇嗚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某之不濟此,命也夫!’子貢趨而進曰:‘敢問何謂也?’孔子曰:‘竇鳴犢、舜華,晉國之賢大夫也(云云)。’乃還而反乎衛。”此後乃有問陳之事。余按《春秋經傳》,定八年,趙鞅使涉佗盟衛侯,扌其手及腕;十三年,入於晉陽以叛;哀三年,殺周萇弘。弱王室,侮諸侯,而叛其君,春秋之大夫罪未有大於鞅者也。其他黨奸釀亂之事史不絕書,不知孔子何取於鞅而欲見之?至竇鳴犢、舜華之死,抑末矣,鞅之善惡亦不在於此二人之死生也,何為臨河而遽返邪?晉大夫之見於《傳》者多矣,微但大夫也,即趙氏之家臣董安于、尹鐸、郵無恤之倫皆得以其才見於《傳》。兩人果賢大夫,傳記何為悉遺之乎?且鞅,衛之仇仇也;孔子雖未受職於衛,然曰際可之仕,則亦有賓主之義焉,無故去之而往見其仇,於義似亦有未安者。往而不遂,復返乎衛,不知何以對靈公?靈公亦安能待之如舊邪?佛,趙氏之叛臣也,趙氏,衛之仇國也;或召而欲往,或不召而自往,忽而衛,忽而中牟,忽而晉,忽而復反乎衛,其仇與叛皆不計焉?亦何異於朝秦暮楚者乎!此必戰國時人之所偽,非孔子之事。故今亦不錄。
“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末之學也。’明日遂行?!保ā墩撜Z衛靈篇》)
答靈公語與答孔文子相類
此事與《春秋傳》答孔文子語大相類,而彼尤詳備,蓋本一事而傳聞異辭,或以為靈公,或以為文子耳。但此乃《論語》之文,而彼僅見於《左傳》,又無他書可以證其孰誤,未敢據彼而廢此,故兩存之。說并見後《孔文子條》下。
【備覽】“明日與孔子語,見蜚雁,仰視之,色不在孔子??鬃铀煨小!保ā犊鬃邮兰摇罚?
去衛之故
此文與《孟子》“際可”之義合。疑衛靈禮貌漸衰,故孔子見幾而作,亦不專因於問陳也。孟子曰:“孔子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茍去。”圣人去衛之故固有人不能盡知者。故附次於此。
【附論】“孟子曰:‘於衛靈公,際可之仕也?!保ā睹献印罚?
《世家》四去衛之謬
《世家》,孔子於靈公時凡四去衛而再陳,其二皆未出境而反。其初陳也,以定公卒之歲,乃定公十五年;宋,遭桓司馬之難,至陳,主於司城貞子,蓋本之於《孟子》。其再陳也,以靈公卒之春,乃魯哀公二年,而誤以為三年;因靈公問陳而遂行,蓋本之於《論語》。余按:《論語》、《孟子》所記乃一時事,《論語》記其去衛之故,而《孟子》敘其道路所經與在陳所主,非再去也?!妒兰摇氛`分為二,遂謂孔子至陳三歲而反乎衛,由衛而再陳以實之。不思定公卒之歲距靈公之卒僅二年,而孔子居陳三歲,并曹、宋、鄭、蒲之滯及在衛臨河之日計之,當不下四五年,如此,則靈公之卒固已久矣,尚安得有問陳事乎!其謬一也?!墩撜Z》云:“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於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孟子》云:“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士狂簡,進取不忘其初?!贝藘烧乱嘁粫r之語而所傳異詞?!妒兰摇芬喾忠詾槎?,遂謂孔子凡兩發嘆,一屬之初至陳,一屬之再至陳。夫既思狂簡而反衛矣,而又至陳,奚為者?至陳而又思歸以裁狂簡,何其行止之無常乎?其謬二也。過匡之役,以恐獲罪而去,未出境也,無故而反;臨河之役,無故而去,亦未出境也,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不得已而復反,孔子之去就若是之茍然而已乎?孟子曰:“古之君子,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言弗行也則去之;其次,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比ス且玻瑒t不當不召而自反;如可反也,則毋寧始之不去之為愈乎,而何為乎仆仆於道途而不憚其煩也?其謬三也。且《世家》以定十四年衛,而《年表》已於是年至陳;《世家》以定十五年遭宋桓之難,而《年表》乃在哀之三年;《世家》以哀六年再反衛,而《年表》乃在十年;《世家》自陳反衛,自衛復至陳之事,《年表》皆無之:即其所自為說已自改之,而學者反皆遵之,謂孔子三至衛而三至陳,甚不可解也!今取《孟子》過宋之文,《論語》問陳之事,合而為一,在陳之嘆,《論語》、《孟子》所記亦取而合之,則事理曉然明白,孔子并無由衛而再陳,由陳而再返衛之事矣。至其去衛之年雖無可考,然衛靈以哀二年夏卒,則孔子之去非定之末即哀之初,《世家》所謂魯定公卒之歲去衛者近是。由此過來至陳而主貞子,正與《孟子》合;但無自陳反衛而再陳之事耳。馀已詳前數條。
《年譜》竄易《世家》
《年譜》誤以孔子自衛陳之後復有反衛而再至陳之事,與《世家》同;而其文尤煩碎,曹、宋皆再至焉。其至衛去衛之年亦與《世家》迥異:有先於《世家》一年者,有後於《世家》二三年者。觀其所以改易之故,殊不可曉。既無所本,考之時勢亦俱不合。蓋《年譜》之作實本於《世家》,而故稍竄易之以泯其跡,使若別有所據者然。較之《世家》尤不足信。
【注一】(頡剛案:本條自“今之《論語》非孔門《論語》之原本”以下,至“以致純雜不均無從考其同異”止,與嘉慶二年初刻本不同,今附錄原文於下。那珂通世案語譜云:“嘉慶二年刻本,此段專論《論語》采輯不免駁雜,而未歸罪於張禹。今轉載於此,聊以見東壁考證之進化?!保?
《論語》者,非孔子門人所作,亦非一人之所作也。曾子於門人中年最少,而《論語》記其疾革之言,且稱孟敬子之謚,則是敬子已沒之後乃記此篇,雖回、賜之門人亦恐無復有在者矣。《論語》之文往往重出,亦間有異同者?!都臼稀芬黄惴Q“孔子”,與他篇不同。蓋其初各記所聞,篇皆別行,其後齊、魯諸儒始輯而合之,其識不無高下之殊,則其所采亦不能無純之異者,勢也。今按:《季氏》以下五篇,其文多與前十五篇不類,其中或似《曲禮》,或似《莊子》,或記古今雜事;而《武城》、《佛》兩章於孔子前稱“夫子”,乃戰國時語,前十篇及《春秋傳》皆無之;然則其采之也雜矣,其作之也晚矣。是以其義或戾於圣人,其事或悖於經傳。而此章與佛章尤害道誣圣人之大者。蓋戰國之士欲自便其私而恐人之譏己,故誣圣人嘗有其事以自解;采書者不知其偽而誤載之也。夫《春秋》、《史記》、《莊子》、《列女傳》諸書,皆有後人續之補之以亂其真,吾惡知非周、秦間之儒者得此數篇而因續之於《論語》之後邪!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薄稌氛?,當世史臣之所記,猶不能以無失,況於傳聞追記者乎!後之人寧使圣人受誣於百世而不敢議記者一言之誤,亦可謂輕重之失倫矣!
【注二】(頡剛案:本條自“又按佛之叛乃趙襄子時事”以下,至“《列女傳》亦以為襄子”止,與嘉慶二年初刻本不同,今附錄原文於下。)
《左傳》《晉語》及《史記》《趙世家》皆無佛畔事,惟《韓詩外傳》及《列女傳》有之;然皆以為趙襄子時,非簡子也。之二書者固不足以取信,然其所記判然兩事,非互相剿襲者,而皆以為襄子,然則此事固疑在襄子時也?!蹲髠鳌缝抖āеH記簡子事詳矣,自獲麟以後乃梢略焉,襄子之及見於《傳》者僅兩事耳,而《晉語》記簡子亦不減十馀事,皆不應獨遺此一事,然則此事固應在襄子時也。
卷三
過宋
按《孟子於衛章》,是孔子去魯去衛之後,過宋而後至陳也?!妒兰摇芬嘤涍^宋於去衛之後,如陳之前,蓋本之此。今從之。
“孔子不悅於魯、衛;遭宋桓司馬,將要而殺之?微服而過宋。”(《孟子》)
過宋未必入宋都
按孟子云“過宋”,則是孔子未嘗立於宋之朝也。其上文云“不悅於魯、衛”,其下文云“主司城貞子”?則是孔子由衛至陳,經宋之境,亦未必至於宋之國也。曰“將要而殺之”,曰“微服而過宋”,則是知孔子將過宋境,使人要之於路,徽服而行則人不知其為孔子,故獲免也?!捌淙缬韬巍敝援斣诖藭r,事理甚明,無可疑者?!妒兰摇纺嗽疲骸芭c弟子習禮大樹下;欲殺孔子,拔其樹??鬃尤ィ茏釉唬骸梢运僖樱 鬃釉唬骸焐拢ㄔ圃疲?。’”若果孔子尚在樹下,拔其樹,孔子何以能免?至此乃去,不亦晚乎?兵刃交集,猶曰“其如予何”,不亦迂乎?故今不載。
【存疑】“子曰,‘天生德於予,桓其如予何!’”(《論語述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