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載鄭人之言云:“孔子顙似堯,項似皋陶,肩類子產,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韓詩外傳》載姑布子卿之言云:“孔子得堯之顙,舜之目,禹之頸,皋陶之喙。”《孔叢子》載萇宏之言云:“孔子河目而隆顙,黃帝之形貌也;修肱而龜背,長九尺有六寸,成湯之容體也。”而《孝經鉤命訣》又云:“孔乎牛唇,虎掌,龜脊,海口。”後世言孔子者多深信而樂道之。余按:唐、虞之時未有土木之像,亦無有所謂影堂者,下至春秋之世千有七八百年,其頭目項喙之詳,後人何由歷歷知之?且同一顙與目也,彼以為似黃帝,此以為似堯、舜;同一似禹也?彼以為身,此以為頸;同一似皋陶也,彼以為項,而此又以為喙;藉令果是,亦必有一非矣。《世家》之文本多淺陋,至姑布子卿與萇宏之語尤不雅馴,明系秦、漢人之所為,有一言之類《論語》、《春秋傳》者乎!其言尚非當日之言,而欲信其形之為當日之形,嘻,亦愚矣!夫擬圣人之形於堯、舜、禹、湯,妄加之,猶不免於誣;況擬之於牛虎,其侮圣人也孰甚焉!其為說尤不經,薦紳之所難言,而後之人乃本之以為影,據之以作像,甚矣其樂受人欺也!孟子曰:“何以異於人哉!堯、舜與人同耳。”曹交問曰:“交聞文王十尺,湯九尺。”孟子曰:“奚有於是,亦為之而已矣、”圣人之所以為圣人者,固不在於形也。執形以求圣人,淺矣,況其偽焉者乎!故并削之,以存圣人之真。
【備覽】“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孔子世家》)
辨《史記》孔子名字說
《孔子世家》云:“禱於尼丘,得孔子,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字仲尼。”余按:此說似因孔子之名字而附會之者,不足信。且既謂之因於禱;又謂之因於首;司馬氏已自無定見矣。今不錄。
孔子父卒之年不可考
《家語》云:“孔子三歲而叔粱紇卒。”按《孔子世家》但云“丘生而叔梁紇死、,不言何年。孔子之生所傳聞猶異詞,況父卒之年乎!且不見於經傳,無可考。今闕之。
【備覽】“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孔子世家》)
辨魯君賜鯉之說
《家語》云:“孔子年十九娶於宋官氏,一歲而生伯魚。伯魚之生也,魯昭公以鯉賜孔子;榮君之貺,故名曰鯉而字伯魚。”余按:《家語》稱伯魚卒年五十,顏淵卒年三十有二,又稱顏淵少孔子三十歲。若孔子年二十而生伯魚,則伯魚之卒當在顏淵卒後;而據《論語顏淵死章》,伯魚之卒乃在顏淵卒前,是《家語》之年不足信矣。其年既不足信,則官之氏,賜鯉之說,亦安知其不出於附會乎!且孔子曰“吾少也賤”,則年二十之時蓋尚未仕,安能遂動國君而賜之鯉!故今并缺之。伯魚卒年之誤,詳見後《考終篇顏淵條》下。
《年譜》記“委吏、乘田”之年不可信
《闕里志年譜》云:“二十歲為委吏;二十一歲為乘田吏。”觀其文若確有所傳而云然者。然自二十二歲以後凡二十五年,皆不言孔子為何官。謂孔子為乘田至二十六年之久,既無此理;謂孔子二十五年皆隱不仕,直待陽虎作亂之時方仕,尤無此事也。然而《年諧》竟不言者,《論語》、《孟子》、《春秋傳》、《孔子世家》之所不載,《年諧》亦不得而知之也!然則年諧之初無所傳,而此文但本之《孟子》也明矣。《孟子》既不言為何年,《年譜》何由知之而載之乎?蓋撰《年諧》者因見《家語》賜鯉之事,故臆度其已仕,而不知《家語》之亦出於臆度也。孔子曰:“吾少也賤。”若年二十而仕,不得謂之少賤。且天下之生而大夫者有幾人哉;官雖卑,祿足以自奉,豈容遽謂之賤乎!今移置之於後。
《年譜》記孔母卒年不可信
《闕里志年譜》云:“二十四歲,圣母顏氏夫人卒。”余按:孔子母卒之年不見於經傳;《世家》載之十七歲前而無年月;《年譜》以為二十四歲,亦臆斷也。觀孟懿子之事可知矣。古者男子以氏別,婦人以姓系。《世家》、《家語》皆稱為顏氏女,雖不足據,然謂為顏氏之女,非謂女為顏氏也。顏非姓也,何以稱焉?《年譜》乃謂之“顏氏夫人”:“夫人”之稱或仍當代封號,謂之“顏氏”則不合。今并闕之。
辨殯衢封墓之說
《戴記》、《檀弓篇》云:“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殯於五父之衢,問於鄹曼父之母,然後得合葬於防。曰:‘古者墓而不墳;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識也!’於是封之,崇四尺。孔子先反。門人後,雨甚,至,曰:‘防墓崩。’孔子流涕曰:‘吾聞之,古不修墓!’”陳氏浩駁之曰:“顏氏之死,孔子成立久矣。圣人,人倫之至,豈有終母之世不尋求父葬之地,至母殯而猶不知父墓乎!且母死而殯於衢路,必無室廬而死於道路者不得已之為耳;圣人,禮法之宗主,而忍為之乎!此經雜出諸子所記,其間不可據以為實者多矣。”余按《世家》載此事無年月,而在十七歲前,是以孔子為尚幼也。果幼耶、孔子何以預自命為“東西南北之人”乎?而又何以有“門人”乎?《年譜》蓋亦疑之:故以合葬之事載之二十四歲之時。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至二十四歲而尚不知其父之墓,然則十年之所學者何事乎?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去而衛、宋、陳、蔡諸國,不得已焉耳,當二十四歲時何以預知其至是?孔子僅二十四,則門人長者不過十馀歲,恐亦不能為孔子修墓。陳氏之辨是也。然封墓之故與墓崩之說亦謬。《易》云:“上古不封不樹。”是三代以來皆封矣。文、武、周、召如皆不封,後人何由知其葬處?封之不自孔子始也明矣。孔子之孝,封墓必堅;一日之間遇雨而遽崩,尚可謂之墓乎!故今皆不錄。
辨衰與享之說
《世家》云:“孔子母死要。季氏享士,孔子與往,陽虎絀之曰:‘季氏享士,非敢享子也!’孔子由是退。”余按:禮,居喪者三年不飲酒食肉;小功纟思麻。飲酒食肉,不與人樂之。酒肉尚不可飲食,況敢受大夫之享乎!輕喪尚不與人樂之,況重喪乎!孔子如是,不幾貽笑於陽虎耶!《家語》亦覺其謬,又改其文以曲解之,謂陽虎吊孔子,告以享士之事,而孔子曰:“某雖衰,亦欲與往,”以示不非陽虎之意,則其謬更甚焉。何則?虎吊而言享士,即失禮,其小焉者耳;衰而往,失禮大矣,以此答之,不亦亻真乎!且虎果失禮,不非之足矣,曷為而更甚之,是諂也;不往而偽告以欲往,是欺也。圣人必不如是。故今皆不錄。
初仕
“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孟子》)
《史記》言初仕之誤
《世家》云:“嘗為季氏史,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蕃息。”余按:“委”“季”,“吏”“史”四字相似,故誤;後人又妄加氏字耳。孔子豈為季氏家臣者哉!畜牧不可以云“司職”,二字亦誤。
“郯子來朝,公與之宴。昭子問焉,曰:‘少氏鳥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仲尼聞之,見於郯子而學之。既而告人曰:‘吾聞之,“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猶信!’”(《左傳》昭公十七年)
初仕之年
按孔子初仕之年雖無明據,然郯子之朝,孔子年二十八,為貧而仕,亦其時也。且能自通於國君,則非庶人可知。孔子之受職蓋前此矣。故次之於“委吏乘田”之後。
“子入太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論語八佾篇》)
助祭之年
《世家》不載此事。今按,入廟助祭,其位尊於委吏乘田矣;以“鄹人之子”呼圣人,則非年之高,位之崇,可知也。故次之於此。
辨魯廟欹器之說
《荀子》云:“孔子觀於魯桓公之廟(《韓詩外傳》作“周廟”),有欹器焉,顧謂弟子,挹水而注之。中而正;滿而覆;虛而欹。於路曰:‘敢問持滿有道乎?’子曰:‘聰明睿知,守之以愚(云云)。’”余按:此喻取意良新,警世亦切;然玩其詞意,正與周廟金人之銘相類,皆似黃、老家言,以語於圣人之道則淺矣。且其事不類春秋時事,其語亦不類《論語》中語,必後人所。故今不錄。
【附錄】“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孟子》)“子產卒,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左傳》昭公二十年)
按:此二事皆在昭公二十年;但入廟助祭之年未有明據,則此未知在其前與,抑在其後與。姑附次於此。
辨齊景公魯之說
《孔子世家》記昭公二十年,齊景公輿晏嬰魯,景公問秦穆公於孔子,孔子盛稱之,以為可以王云云。(《齊世家》云:“獵魯郊,因入魯,與晏嬰俱問魯禮。”《年表略同》)余按:齊君如魯,史未有不書者,而《春秋經傳》皆無之。且使果有此事,孔子當述周公明王道以告之,豈得盛推秦穆乎!又按《左傳》,是年齊侯疥,遂┲,期年而不瘳,至十二月始小愈,而田於沛,未幾,返於遄臺,此何暇遠涉於魯境耶!且其辭甚淺陋,必戰國策士之所偽。今不錄。
“公至自楚,孟僖子病不能相禮,乃講學之;茍能禮者從之。及其將死也,召其大夫曰:‘禮,人之干也。無禮,無以立。吾聞將有達者曰孔丘,圣人之後也,而滅於宋。(自此以下六十馀言,已見前《原始篇》,今不復舉)臧孫紇有言曰:“圣人有明德者若不當世,其後必有達人。”今其將在孔丘乎?我若獲沒,必屬說與何忌於夫子,使事之而學禮焉,以定其位。’故孟懿子與南宮敬叔師事仲尼。”(學禮事在昭公二十四年以後,文在《左傳》昭公七年)
孟僖於卒在孔子助祭後
按:《春秋》昭公二十有四年,“仲孫ㄑ卒”。其明年,昭公孫齊,《世家》所謂“魯亂而孔子齊”者也。孔子之助祭,蓋前此矣。故次之於“入廟”之後。
《史記》言懿子、敬叔學禮於孔子年十七時之謬
《孔子世家》云:“孔子年十七,孟(即“僖”字,古通用)子卒;懿子及南宮敬叔往學禮焉。”余按:《春秋傳》此文在昭公七年;由襄公二十二年遞推之,則孔子至是當年十七,是以《史記》云然。然孟僖子之卒實在昭公二十四年,《傳》但因七年孟僖子至自楚,病不能相禮而終言其事耳。《世家》不察,以為本年之事,誤矣。懿子敬叔生於昭公之十二年(《杜注》云,“似雙生”);當七年時,非惟孔子之年未可為師,而二子固猶未生,安得有學禮之事乎!近世學者動謂漢儒近古,其言必有所本,後人駁之非是;今《史記》此言豈無所本者,而何以誤也?特學者道聽途說,不肯詳考,故遂以漢儒為皆可信耳。尤可笑者,《闕里志》云(剛案:“云”字疑衍)《孔子年譜》亦載此事於十七歲;然則作《年譜》者但采《史記》諸子之文綴輯成書,而初非有所傳也,明矣。學者乃以《年譜》為據,抑何其不思之甚也!
辨問禮老子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