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玄分別西戎與犭嚴狁之非
鄭氏以西戎為昆夷,犭嚴狁為北狄、孔氏《詩疏》云:“犭嚴狁大於西戎,出師主伐犭嚴狁,故戒敕戍役以犭嚴狁為主而略于西戎也。”余按:大原(即今陜西固原)及方皆在周之西北,犭嚴狁之國當在涼、鞏之間;所謂西戎,蓋即犭嚴狁,而變其文以葉韻耳。犭嚴狁之為周患,見于《出車》、《六月》、《采薇》、《采芑》四簫,詳矣,而傳記初未有言者。《國語》有犬戎,有姜氏之戎,而史伯則稱西戎,足為周患者皆戎:然則犭嚴狁亦戎也。《史記秦本紀》,厲王時,西戎反王室,滅犬丘、大駱之族。宣王時,以秦仲為大夫,誅西戎;西戎殺秦仲(在宣王之六年)。宣王召其子莊公,與兵七千,使伐西戎,破之。幽王時,戎圍犬丘,莊公子世父為戎所虜(在幽王之六年)。厲宣間能為周患者惟西戎,然則《詩》之犭嚴狁即西戎也。是以一篇之中,或稱“犭嚴狁”,或稱“西戎”,非兩事也。蓋西戎之國不一,而犭嚴狁為最強:專言之則曰“犭嚴狁”,概言之則曰“西戎”;猶赤狄有潞氏、甲氏、留吁、鐸辰,而潞氏為最強,《傳》或專言“潞氏”,亦或概言為“赤狄”也。犭嚴狁文皆從“犬”,疑即《周語》之“犬戎”,猶叟阝瞞之或稱為“長狄”也。以犭嚴狁、西戎為二國而曲為之解,誤矣!程予疑西戎兵不加而服,來子疑既卻犭嚴狁而還師以伐昆夷,亦沿鄭、孔之誤。
詠宣王詩多鋪張
按:《雅》之詠文、武事者,事實多而鋪張少;詠宣王事者,事實少而鋪張多;此亦世變之一端也。故今於《小雅六月》、《出車》等篇,《大雅崧高》、《民》等篇,每篇止摘切要數言載之,以備當日之事實,見中興之梗概;其馀鋪張之詞,不暇錄,亦不勝錄也。
【備覽】“周宣王即位,乃以秦仲為大夫,誅西戎。西戎殺秦仲。秦仲立二十三年,死於戎;有子五人,長者曰莊公。周宣王乃召莊公昆弟五人,與兵七千人,使伐西戎;破之。於是復予秦仲后及其先大駱地犬丘并有之,為西垂大夫。莊公居其故西犬丘。”(《史記秦本紀》)
此以上宣王征西北之事。
“申伯,王纘之事;于邑于謝,南國是式。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謝人,以作爾庸。’王命召伯,徹申伯土田。”(《詩大雅》)
“王命仲山甫:‘式是百辟。……出納王命,王之喉舌。’……袞職有闕,維仲山甫補之。……王命仲山甫,城彼東方。……仲山甫徂齊,式遄其歸。”(同上)
“王錫韓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國,因以其伯。”(同上)
此以上宣王經略中原之事。
“蠢爾蠻荊,大邦為仇!方叔元老,克壯其猶。方叔率止,執訊獲丑。……顯允方叔,征伐犭嚴狁,蠻荊來威。”(《詩小雅》)
“江漢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來求。……江漢湯湯,武夫;經營四方,告成于王。……江漢之滸,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徹我疆土。’”(《詩大雅》)
“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師皇父,‘整我六師,以修我戎。’……王謂尹氏,‘命程伯休父,左右陳行,戒我師旅,率彼淮浦,省此徐土。’……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既平,徐方來庭。”(同上)
此以上宣王經略東南之事。
詠宣王詩次序可信
按《詩》所詠宣王之事,其先後雖未敢盡以篇次為據,然以其言考之,《采芑》稱方叔“征伐犭嚴狁,蠻荊來威”,是犭嚴狁之伐在東南用師之前也。《江漢》稱“經營四方,告成于王”,《常武》稱“四方既平,徐方來庭”,是徐、淮之役在四方略定之後也。以其理推之,西戎逼近畿甸,患在切膚,所當先務;封申城齊皆關東事,似可稍緩;若淮、漢、荊、徐則距畿較遠,服之為難;近者未安,不能遠圖,理之常也;而《史記》秦仲之死戎,莊公之破戎,亦在宣王初年。故今略依時之先後次之,要不至大相逕庭也。
朱熹以南仲為皇父之祖之非
來子《詩傳》釋“南仲大祖,大師皇父”二句云:“謂南仲為大祖,兼大師而字皇父者。”余按:《春秋傳》云:“昔我皇祖伯父昆吾。”《離騷》云:“朕皇考曰伯庸。”皆系祖考之名號於祖考之文之下,未有反系子孫之名於祖考之文之下者。其或由祖考而及其子孫,則云某人子某,某人孫某。若南仲果皇父之祖,則文當云“南仲曾孫大師皇父”,不當反云“南仲大祖大師皇父”也。南與皇,氏也;仲與父,字也;猶《春秋傳》之稱智伯趙孟也。其子孫當世以南與皇冠之,故宣王時有皇父,幽王時亦有皇父;詩有家父,《春秋》亦有家父,《春秋》莊公時有單伯,文公時亦有單伯,成公以後又有單子。然則南仲、皇父當各自為一族,不得以此二人為祖孫也。古有以“祖”為名者,有以“祖”為氏者;古之彭祖,《書》之祖己、祖伊是也。“大祖”或南仲之稱號,未可知也。《詩》之“假以溢我”,據《春秋傳》乃“何以恤我”;“假樂君子”,據《戴記》乃“嘉樂君子”。“大祖”或音之轉,字之誤,亦未可知也。缺所疑焉可矣,不得遂以為祖考之祖也。蓋朱子之誤由信毛、鄭正雅變雅之說,而以《出車》為懿王以前詩,南仲為懿王以前人,故不得已而曲為之解耳。說己見前《命南仲條》下。
“魯武公以括與戲見王,王立戲。樊仲山父諫曰:‘不可立也!不順,必犯;犯王命,必誅。故出令不可不順也。’文卒立之。魯侯歸而卒。及魯人殺懿公而立伯御,三十二年,宣王伐魯,立孝公,諸侯從是而不睦。”(《周語》)
“宣王欲得國子之能導訓諸侯者。樊穆仲曰:‘魯侯孝。’乃命魯孝公於夷宮。”(同上)
三十九年,戰於千畝。王師敗績於姜氏之戎。”(同上)
“宣王既喪南國之師,乃料民於大原。”(同上)
《國語》記宣王與《詩》不同之故
余考宣王之事,據《詩》則英主也,據《國語》則失德實多,判然若兩人者;心竊疑之。久之,乃覺其故有三。詩人之體主於頌揚。然《大雅》之述文武者多實錄,而《魯頌宮篇》則專尚虛詞:“荊舒是懲,莫我敢承”,僖公豈足以當之!此亦世變之為之也。宣王之時雖尚未至是,然亦不免小事而張皇之;城方,封申,亦僅僅耳,而其詞皆若威震萬里者。是《詩》言原多溢美,未可盡信。其故一也。《國語》主於敷言,非紀事之書,故以“語”名其書,而政事多不載焉。然其言亦非當日之言,乃後人取當日諫君料事之詞而衍之者。諫由於君之有失道,故衍諫詞者必本其失道之事言之;非宣王之為君盡若是,亦非此外別無他善政可書也。其故二也。古之人君,勤於始者多,勉於終者少。梁武帝創業之主,勤於庶政,而及其晚年,百度廢弛,卒致侯景之禍。唐明皇帝躬勘大難,致開元之治,而晚年淫侈,亦致祿山之患。其始終皆判若兩人。宣王在位四十六年,始勤終怠,固宜有之。故《國語》所稱伐魯在三十二年,千畝之戰在三十九年,皆宣王晚年事;而《詩》稱封申伐淮夷皆召穆公經理之,穆公,厲王大臣,又歷共和之十四年,其相宣王必不甚久,則此皆宣王初年事無疑也。且使宣王果能憂勤振作四十馀年,何至幽王之世無道十一年而遽亡其國!由是言之,《詩》固多溢美,《國語》固專紀其失,要亦宣王之始終本異也。其故三也。蓋召穆公,周之賢相,宣王初政實穆公主之,故能致中興之盛;猶晉悼公任韓厥、荀而復霸,及荀偃為政而釋衛不討,伐秦遽還,霸業遂衰也。若以宣王比之大戊、武丁,誠為不倫。而東萊呂氏因王子晉“厲、宣、幽、平而貪天禍”之語,遂疑宣王無大異於幽、厲,則亦未免於太過矣。故今載《二雅》之文於前,《國語》之文於後,庶宣王始終盛衰之故可考而知焉。
“四十六年,宣王崩,子幽王宮涅立。”(《史記周本紀》)
辨杜伯死而射王之說
《國語》云:“杜伯射王于高阝。”《墨子》云,“宣王殺其臣杜伯而不辜,杜伯曰:‘死而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三年,宣王合諸侯而田於圃田;杜伯乘白馬素車追宣王,射入車上,中心,折脊,殪車中,伏而死。”余按:君臣之義猶父子也:子不可以仇父,臣豈可以仇君乎!使杜伯果賢臣,必無射王之事;杜伯可以死而射王,則亦可以生而弒王矣。此事不見於經傳,惟《國語》有之;然語之亦不詳,不知杜伯究為何人,射王究為何故,而亦未言王之死於射也。果如《墨子》之言,則是人臣見殺而非其罪者皆可為厲鬼以弒其君,而豈不悖也哉!《春秋傳》云:“齊侯游于姑棼,遂田于貝丘,見大豕。從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曰:‘彭生敢見!’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懼,隊于車,傷足,喪屨。”竊疑宣王之事,當時言者或亦類是。蓋人之將死,則鬼神乘其衰氣而見形焉;久之,而好事者遞相附會,遂以為宣王之死於杜伯之射也。故今并不錄。
幽王(《史記年表》,元年,庚申)
【補】“至于幽王,天不吊周,王昏不若,用愆厥位。”(《左傳》昭公二十六年)
“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是歲也,三川竭,岐山崩。”(《周語》)
【附錄】“赫赫師尹,不平謂何!……尹氏大師,維周之氏,秉國之均。……家父作誦,以究王讠兇。”(《詩小雅》)
《節南山》與《十月篇》非一時事
按此詩專咎尹氏,謂尹氏“秉國之均”,而《十月篇》歷敘助虐之臣,自皇父以下凡七人,獨無尹氏,則似此二詩非一時作也。且此詩家父所作,而《十月篇》有家伯,雖未知其為父子,為兄弟,然要之必非一時之事矣。豈此在幽王之初與?抑非幽王時之詩與?詩無明文,未敢臆斷。姑附錄之於此。
“赫赫宗周,褒姒威之!”(《詩小雅》)
寵褒姒之年
按:《史記》稱幽王三年,見褒姒而愛之。雖其年未必有確據,然觀《正月》、《十月》二詩所稱,則褒姒之寵固當在六年日食前也。故次於“三川震”之後。
【存參】“周幽王伐有褒,有褒人以褒姒女焉。”(《晉語》)
辨龍生姒之說
《鄭語》云:“宣王之時,有童謠曰:‘弧箕服,實亡周國。’於是宣王聞之:有夫婦鬻是器者,王使執而戮之。夏之衰也,褒人之神化為二龍,以同于王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也。’夏后卜殺之,與去之,與止之,莫吉;卜請其暖而藏之吉。及厲王之末,發而觀之;流於庭,不可除也。王使婦人不幃而噪之,化為玄龜,以入于王府。府之童妾未既亂而遭之;既笄而孕,當宣王而生。不夫而育,故懼而棄之。為弧服者方戮在路,夫婦哀其夜號也,而取之以逸,逃於褒。褒人褒句有獄,而以女入于王,王遂置之;而嬖是女也,使至於為后,而生伯服。”其後司馬氏《史記》、蘇氏《古史》咸采此文錄之。余按:神有氣而無形,龍則有形物也,神安能化為龍?在櫝中千年而不化,何以一噪而遽為黿也?且童妾未既亂而遭黿,既笄而後孕,何以知其孕之因於黿?厲王以後,歷共和十四年,宣王四十六年,凡六十年,幽王乃立;若褒姒生於宣王之初年,則至幽王之時已老;若生於宣王之末年,則是童妾受孕四十馀年而始生也。其荒唐也如是,而司馬氏、蘇氏咸信之,其亦異矣!唯《晉語》所稱,理或有之;然亦不敢必其果然。故列之於存參;而《鄭語》不錄焉。說并見後《伯服條》下,及前《穆王篇》中。
【補】“周幽為大室之盟,戎狄畔之。”(《左傳》昭公四年)
【備覽】“戎圍犬丘世父,世父(二字疑衍)擊之,為戎人所虜。歲馀,復歸世父。”(《史記秦本紀》)
戎圍犬丘之年
按:犬丘之圍,即《傳》所稱“戎狄畔之”者。《史記》以為秦襄公二年,則幽王六年也。故次之於此。
“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詩小雅》)
《十月篇》日食之年
按:歷家推此詩日食在幽王六年。故次之於圍犬丘之後。
“皇父卿士,番維司徒,家伯冢宰,仲允膳夫,{取木}子內史,蹶維趣馬,禹維師氏;艷妻煽方處。”(同上)
“皇父孔圣,作都于向;擇三有事,侯多藏;不遺一老,俾守我王;擇有車馬,以居徂向。”(同上)
鄭玄以《十月篇》為刺厲王之非
此詩,《衛序》以為刺幽王,《鄭箋》以為刺厲王。鄭云:“《節彼》刺師尹不平;此篇譏皇父擅恣。《正月》惡褒姒滅周;此篇疾艷妻煽處,又幽王時司徒乃鄭桓公友,非此篇之所云番也。”余按:“艷妻煽處”與《大雅瞻篇》“哲婦傾城”意同,即指褒姒而言,不得分為二人。且十月日食與歷合,川沸山崩與《周語》合,則在幽王之世明矣。鄭桓公之為司徒,據《鄭語》在幽王八年,八年以前固不妨於他人之為之也。故今從《序》,次之幽王之時。唯不及師尹,未詳其故。豈師尹在幽王之初與?說已見前《師尹條》下。
【備覽】“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笑。幽王為烽燧大鼓,──有寇至則舉烽火,──諸侯悉至;至而無寇:褒姒乃大笑。幽王悅之,為數舉遂火。其後不信,諸侯益亦不至。”(《史記周本紀》)
【存參】“虢石父,讒諂巧從之人也,而立以為卿士。”(《鄭語》)
《十月篇》無虢石父
按:《十月》詩所刺助虐之臣七人,無虢石父。豈石父與七人不同時與?抑《國語》稱其字而《詩》稱其名與?要之,《國語》本難盡信。姑列之於存參。
“懿厥哲婦,為梟為鴟。婦有長舌,維厲之階。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詩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