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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豐鎬考信錄(6)

  • 考信錄
  • 崔述
  • 4497字
  • 2015-12-24 16:30:54

《書序》云:“惟十有一年,武王伐殷(《漢書》“殷”作“紂”);一月戊午,師渡孟津,作《泰誓》三篇。”是以武王伐商為在十一年也。《史記》云:“九年,武王上祭於畢,東觀兵,至於孟津;居二年,聞紂昏亂暴虐滋甚,於是武王遍告諸侯以東伐紂。”是亦以伐商為在十一年也。東晉以後,《偽泰誓經傳》出,乃以為十三年,而分《序》之四語為兩年事,云:“周自虞、芮質厥成,諸侯并附,以為受命之年;至九年而文王卒;武王三年服畢(謂《序》之“十一年”),觀兵孟津,以卜諸侯伐紂之心,諸侯僉同,乃退以示弱。十三年正月二十八日(謂《序》之“一月戊午”),更與諸侯期而共伐紂。”《正義》云:“《序》不別言十三年,而以一月接十一年下者;《序》以觀兵至而即還,略而不言月日;《誓》則經有年有春,故略而不言年春,止言一月,使其互相足也。”余按:史之記事,以日系月,以月系年,容有有年無月,有月無日,及有月日而無年者,未有以他年之月日系於此年之下者。若渡河果在十三年,《序》必不系之於十一年下明矣。蓋伐殷非一朝之事,而渡河則一日可畢,故系伐殷以年,系渡河以月日,乃史之常;正如《春秋》柯陵之盟,先書“夏,公會某某伐鄭”,而後書“六月乙酉,同盟於柯陵”;戲之盟,先書“冬,公會某某代鄭”,而後書“十有二月己亥,同盟於戲”也。若因年下有事,遂以月日屬之後年,則《顧命》之首云“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懌;甲子,王乃ぽ水”,亦可謂甲子為六月之甲子乎!《蔡傳》云(在《泰誓序》文下):“《序》言‘惟十有一年,武王伐殷’,繼以‘一月戊午,師渡孟津。’即記其年其月其日之事也。孔氏乃離而二之,於‘十有一年,武王伐殷’,則釋為觀兵之時;於‘一月戊午,師渡孟津’,則釋為伐紂之時。上文則年無所系之月;下文則月無所系之年。”其論當矣。顧吾獨異蔡氏既知《偽孔傳》為說之不通,乃不取所謂十三年之事(謂“渡孟津”)而還之十一年,反取前後之文(兼“伐殷”句在內)盡屬之十三年,而謂《序》文之“十一年”為十三年之誤,欲正前人之誤而反更甚其誤,為可惜也!蔡氏以為今《泰誓》文果周太史之所書耶?姑勿論其誓中所言淺陋剿襲,即以篇首紀事一語言之:《尚書》之事有系於年者,有系於月與日者,從未有系於四時之名者。何者?古固不以時紀事也。《金》之“大熟”言“秋”也,猶之乎言“禾”也;猶《盤庚篇》之云“乃亦有秋”,不可謂“乃亦有春”,“乃亦有夏”也。惟《春秋》一書專以時紀事,──或有時而不月者,未有月而不時者,──故名之曰《春秋》,言此書與他書不同者在此也。若他書皆有春秋,則此書不得獨名《春秋》明矣。今《偽泰誓》上篇之首乃云“惟十有三年春,大會於孟津”,不書月而反書時,《尚書》有是文體乎!中篇之首又云“惟戊午,王次于河朔”,蒙日於時而反無月,不但《尚書》無此文體,即《春秋》亦無此文體也。《序》也者,本《經》而作者也,其文雖不能無誤,然誤亦依傍《經》文,故《康誥篇》首有錯簡,而《序》遂誤以為成王之書,其明驗也。若此《泰誓》果在《序》前,則《序》何得取《經》文中明明十三年之事而系之十一年;而司馬遷親見《古文》,又親從安國問故,若此《泰誓經傳》果出安國,則遷又何得以明明十三年者而載之十一年,明明十一年者而載之九年乎!且《序》與《經》異者,當從《經》,謂義理也,事實也,恐作《序》者之未必精審耳。若文字之誤,則非作《經》作《序》者之事也,傳《經》與《序》者誤之也。茍誤在於傳者,則《序》文可誤,《經》文亦可誤。然則即使此《泰誓》果孔氏《古文》,亦未見夫“一”之必誤而“三”之必非誤也。蓋《偽泰誓》文之稱十三年,實本於《漢書律歷志》所采《三統歷》之文;而《三統》之為是說,乃劉歆因《洪范序》文而揣度言之者,其初本無的據,而相沿既久,撰《偽泰誓》者因亦靡然從之。蔡氏以其名為《經》也,遂不敢議,而反變易西漢以前之說而從之,嘻,亦已過矣!《書序》、《史記》之文雖不必悉合於《經》,然較劉歆以後之書則為近古,而所謂十一年者於事無所剌謬,亦無以見其必不然,故今備列其文以正《漢志二傳》之失。說并見前《觀兵》後《孟津條》下。《三統》之誤,詳見後《訪箕條》下。

卷三

武王中

【補】“周武有孟津之誓。”(《左傳》昭公四年)

“一月戊午,師渡於孟津。”(《書序》,見《漢書律歷志》)

辨逆流疾風之說

《淮南子》云:“武王渡于孟津陽侯之波逆流而擊,疾風晦冥,人馬不相見;武王操鉞秉旄而之(云云)。”余按:此亦“風折,雨灑兵”之事而傳聞異詞者,不可信。故不采。

【存參】“戊午,度於孟津。孟津去周九百里;師行三十里,故三十一日而度。明日己未冬至,晨星與婺女伏,歷建星及牽牛,至於婺女、天黿之首。”(《漢書律歷志》)

【備覽】“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師畢渡盟津,諸侯咸會。武王乃作《泰誓》,告於眾庶:‘今殷王紂乃用其婦人之言,自絕於天,毀壞其三正,離其王父母弟;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淫聲,用變亂正聲,怡說婦人。故今予發,維共行天罰。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史記周本紀》)

吳或、蔡沈、顧炎武疑《泰誓》

齊、梁以來所傳《泰誓》三篇,語多淺陋,先儒往往有疑之者。吳氏云:“湯、武皆以兵受命,然湯之辭裕,武王之辭迫;湯之數桀也恭,武王之數紂也傲;學者不能無憾。疑其書之晚出,或非盡當時之本文也。”蔡氏跋《牧誓篇》後云:“此篇嚴肅而溫厚,與《湯誓》相表里,真圣人之言也。《泰誓》、《武成》,一篇之中似非盡出於一人之口。豈獨此為全書乎?”顧氏云:“商之德澤深矣,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武王伐紂,乃曰‘獨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讎’;曰‘肆予小子,誕以爾眾士殄殲乃讎。’何至於此!紂之不善亦止其身,乃至并其先世而讎之,豈非《泰誓》之文出於魏、晉間人之偽撰者邪!吳氏、蔡氏蓋已見及乎此;特以注家之體,未敢直言其偽耳。”

偽《泰誓》掇拾之謬

余按:紂之無道,《尚書》言之詳矣。《牧誓》嚴而不怒,直而不絞,圣人之言也。《微子》意存規戒,指陳無隱,語曲而憂深,情切而意悲,忠臣義士之言也。《酒誥》、《無逸》、《立政》等篇,亦皆和平莊雅,無可議者。獨此《泰誓》三篇,數紂之罪,切齒腐心,矜張夸大,全無圣人氣象。圣人伐暴救民,何至於此!豈惟武王必無此言,三代以上從未有如是之言也!至其語雖皆有所本,而重復雜亂,絕無章法,即移上篇語於中篇,移中篇語於下篇,亦未見其不可。然則何所見而必分為三度言之乎!先儒之論當矣。惟是篇中所采經傳之文舛謬累累,先儒尚多有未及者,略綴數則於左:

古籍稱《泰誓》者五條

“天視自我民視”二句,本之《孟子》。“我武維揚”五句,本之《孟子》而少改之。“民之所欲”二句,本之《春秋傳》。“紂有億兆夷人”四句,本之《春秋傳》而少改之。“予克受”六句,本之《坊記》。原文皆稱《泰誓》云云。雖於上下文義未甚融洽,然於理無大謬,不必深論。

“雖有周親”條之分割

“雖有周親,不如仁人;百姓有過,在予一人”四語,今見於《論語堯曰篇》,而不言其所引何書;玩之殊與誓詞不類。且其文本相連,兼與上下之意相屬;今割而分之,以“雖有周親”系“同心同德”下,“百姓有過”系“自我民聽”下,則於文義不屬。況六句中刪其中二句而但引首尾,亦非引書之體。

“天佑下民”條之刪改

《孟子》引《書》云:“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今改其文,云“惟其克相上帝”,可也;云“寵綏四方”,則不可。寵也者,尊之也,貴之也;天可以寵君師,君師安能寵四方乎!《蔡傳》以寵為愛,亦強為之說耳。又刪“惟我在天下”五字,而云“予曷敢有越厥志”,全失《孟子》之意,而語氣亦不完。且《孟子》引《泰誓》“我武維揚”,“天視自我民視”,皆稱其篇名;而此但稱“《書》曰”,亦恐非《泰誓》中語也。

“同德度義”語失萇弘意

《春秋傳》萇弘對劉子云:“同德度義,《泰誓》曰:‘紂有億兆夷人,亦有離德;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則是《泰誓》之文止後四句,而“同德度義”乃萇弘之言。“同德”云者,即下“同心同德”之謂也。今采此四語而改之以入中篇,又采“同德度義”句入上篇而增“同力度德”於上,如此,則“同德”乃《孟子》“德齊”之意,而德猶不足恃,又視其義何如,不但與下“同心同德”之語不倫,失萇弘之本意,而德之與義豈容有淺深輕重之別乎?況此五句果皆出於《泰誓》,萇弘何得獨掠此一句以為己言也!

“除惡務本”為伍員語

“樹德務滋,除惡務本”,本《春秋傳》伍員諫吳王語而少改之。不但不如原文之善,而此言乃霸主之臣施之於敵國者,若王者則必無是言,況可施之於共主乎!且伍員不稱“《書》云”,則非《尚書》文明矣。

“時哉弗可失”為闔閭語

“時哉弗可失”,本《春秋傳》吳公子光語而少改之。夫武王之伐紂,以救民耳,豈富天下哉!使紂改過,或紂死而嗣君賢,武王之所深幸也。今如此言,則是武王幸紂無道,惟恐過此以往,後人改紀其政而不得滅之耳,──正與楚斗伯比策隨之意略同,──豈圣人之心乎!

《史記》采《泰誓》無三篇中語

歷觀三篇,無非掇拾前人之語;而引用失當者十之八九,小者乖於文義,大者傷於名教。使武王光明磊落之心,忠厚和平之意不白於後世者,皆此三篇之惑之也!嗟夫,王肅之徒偽撰此書,不過欲絀鄭學而伸肅說耳,而豈知其誣圣人而惑後世至於如是乎!昔司馬遷親從安國問《古文》,而《史記》所采《泰誓》文無三篇中一語,則三篇非孔壁中原書明矣。乃後儒反以《史記》所載者為偽。豈親承其人者反得其偽,而數百馀年後絕滅失傳之馀反得其真乎!余不解其為何理也!故今三篇之文概不采。至其年月之謬數,紂罪之附會,說已見前《商紂篇》中及前篇《初伐紂條》下。

【備覽】“王以二月癸亥夜陳,未畢而雨。”(《周語》)

【存參】“庚申,二月朔日也。四日癸亥,至牧野,夜陳。甲子昧爽而合矣。”(《漢書律歷志》)

辨膠鬲候周師之說

《呂氏春秋》云:“殷使膠鬲候周師。武王曰:‘將之殷。’膠鬲曰:‘何至?’武王曰:‘將以甲子至殷郊。’膠鬲行。天雨,日夜不休。武王疾行不輟,果以甲子至殷郊。”余按:武王伐殷,諸侯會者八百,烽燧所及,紂豈容不知之,而待膠鬲之候!膠鬲,商之賢臣而不見用,至伐殷時非已死則去或廢耳,安得尚為紂所倚任!若鬲懷祿不去,坐視殷亡,則亦不成為膠鬲矣!此皆後人妄撰,以見武王之有信耳,非實事也。故不錄。

“時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髟矛}、微、盧、彭、濮人: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發惟恭行天之罰!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羆,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爾所弗勖,其於爾躬有戮!’”(《書牧誓》)

《牧誓》與《偽泰誓》之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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