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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商考信錄(2)

  • 考信錄
  • 崔述
  • 4608字
  • 2015-12-24 16:30:54

《史記夏本紀》云:“桀召湯而囚之夏臺,已而釋之。湯修德,諸侯皆歸湯;湯遂伐桀。桀走鳴條,遂放而死,曰:‘吾侮不殺湯於夏臺,使至此!’”《儒林傳》載黃生與轅固生爭論湯、武事,云:“桀、紂雖失道,君也;湯、武雖圣,臣也。夫主有失行,臣不能正言匡過,反因而誅之,代立踐南面,非弒而何!”由是後之儒者皆以征誅為湯、武病。余按:為是說者皆誤以湯為桀之臣故爾;而其實不然。《湯誓》曰:“今爾其曰“夏罪其如臺。’”是桀固無如湯何也。使桀果嘗囚湯,商民安得曰“夏罪其如臺”乎!《湯誓》曰:“夏王率遏眾力,率割夏邑。”是桀之政不行於諸侯也。使桀猶為天下共主,則當云“割萬方”,豈得但云“割夏邑”而已乎!《湯誓》曰:‘今爾有眾,女曰‘我後不恤我眾,舍我穡事而割正夏。’”是湯之伐桀,民亦有竊議之者也。使桀與湯有君臣之分,商民何故不以大義責之而反但言舍穡之細事乎?《商頌》曰:“受小球大球,為下國綴旒。”是湯未伐桀時已受諸侯之朝覲矣。若湯果臣於桀,安得晏然受之?以桀之暴,雖無罪猶囚之,況受諸侯之朝而安能容之哉!《商頌》曰:“韋、顧既伐,昆吾、夏桀。”是湯未伐桀時已滅數大國矣。若桀果為天下共主,湯安得擅滅之?桀既力能囚湯,豈有聽其坐大而不問,乃束手以待其伐己者乎!由《詩》、《書》之言觀之,則湯與桀之事固不如世所傳云云也。蓋三代封建之制,與後世郡縣之法異;而夏當家天下之始,其事又與商、周不同。昔者禹有圣德,天下歸之,啟能繼禹之遺,則又歸之,禹初未嘗傳之子也。大康既失德、則民之視之猶虞、夏之視朱、均耳。羿、浞迭起,後相遠逃,天下之無主已數世矣。少康能布其德以收夏眾,然後祀夏配天,不失舊物,當是時,人以繼為然,非以繼為必然也。孔甲既衰,諸侯復叛,韋、顧、昆吾迭起,夏之在天下若一大國然,但一二小弱諸侯畏其威力耳。是以湯之受球,受共,伐韋,伐顧,安然而無所疑,桀亦聽之而不復怪。何者?諸侯本不臣屬於桀也。桀安能召湯而囚之夏臺哉!天下者,天之天下也,非一姓之天下也。故舜繼堯,禹繼舜,人以為固然也。會禹有賢子,間兩世而又得少康、後杼之孫,天下附於夏者數世,由是遂以傳子為常;猶齊之伯僅一世,而晉之伯遂至於數世也。然一姓之子孫必不能歷千百世而皆賢,不賢則民受其殃,必更歸於有德而後民安;而既已傳子,又必不能復傳之賢,則其勢必出於征誅而後可。故揖讓之不能不變而為征誅者,天也!圣人之所不能違也;雖堯、舜當之,亦若是而已矣!圣人之道,猶水也。清而不污,柔而能受,潤物而使遂其生者,水之德也。紆徐縈洄,一瀉千里者,水所遭之勢也。水非有心於紆徐縈洄與一瀉千里也,水不能違地故也。以一瀉千里之水為有異於紆徐縈洄之水而優劣之者,誣水者也。以征誅之圣人為有異於揖讓之圣人而優劣之者,誣圣人者也。自戰國以後,楊、墨并起,而楊氏之言尤橫,常非堯、舜,薄湯、武,毀孔子,以自張大其說;一變而於黃、老,再變而流為名法。是以《史記自敘》,六術之中有墨而無楊。何者?黃、老、名、法,即楊氏也。習黃、老者務以清凈無事為貴,故以堯,舜為擾民,以湯、武為弒君。習名法者務以苛刻慘忍,先發制人為強,故謂啟嘗殺益,大甲嘗殺伊尹以保其國;桀嘗釋湯於夏臺,紂嘗釋文王於里而卒亡其身。其意惟欲人主之果於殺戮耳,豈顧其事之虛實哉!司馬談受道論於黃公,兼通名法之學,遷踵之而成書,故其中多載異端之說。然觀轅固生之與黃生爭論,則漢初儒者猶不惑於楊、墨,但以景帝諱言放伐之事,是以後此學者莫敢昌言明湯、武之受命耳。(語詳《史記儒林傳》)逮至魏、晉以後,狐媚相仍,遂公然借禪讓之偽訾征誅之真,而曲學阿世之徒從而和之。相沿既久,習為固然,雖儒者亦不敢駁其謬,反若為不刊之論者然,良可嘆也!曰:然則齊宣何以謂之“臣弒其君”也?曰:齊宣之問亦為楊氏邪說所誤;《春秋傳》中賢士大夫曾有一人之為是言者乎?然其所謂君臣云者,亦但就天子諸侯之名分言之,非以為食其祿而治其事之君臣也。故孟子曰:“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未聞弒君也。”正謂夏、商失道,政不行於天下,故不得謂之共主,非謂湯、武親立桀、紂之朝而其君不仁,遂可不謂之君也。但孟子之意在於警人主,故以仁暴大義斷之,而未暇詳申其說耳。後儒惑於異端先入之言,不察其實,遂疑孟子之言不可為訓,誤矣!嗟夫,世之陋儒斥楊、墨為異端而薄湯、武以為虧君臣之義,不知湯、武之弒君、其說乃出於楊、朱,而孔、孟無是言也!此無他,不學而已矣!故今不載夏臺之事,而并糾黃生之謬。說并詳後《文王》、《武王》篇中。

【備覽】“諸侯心服,湯乃踐天子位,平定海內。湯歸,至於泰卷(陶)、中囗作誥。”(《史記殷本紀》)

《偽書仲虺之誥》之謬

《偽古文尚書》有《仲虺之誥》,乃掇拾經傳之文而參以己意聯屬成篇者;淺弱排比,絕不類夏、商間語,不但與誥體不相似也。尤可笑者:隨季所引止“取亂侮亡”四字,子皮所引止“亂者取之,亡者侮之”八字,即前文而有詳略耳;其“兼弱攻昧”乃隨季自述武經之語,“推亡固存”乃子皮自告大夫之言;今乃悉取以入篇中,而云“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推亡固存”,重復堆砌,不成文理,亦足以見其窘於詞而窮於湊矣!故今不采其文。其篇首所稱“惟有慚德”者,亦非是。說見後篇《吳公子札條》下。

【存參】“湯放桀而歸于亳三千諸侯大會。湯從諸侯之位,三讓。三千諸侯莫敢即位,然後湯即天子之位。”(《尚書大傳》)

辨卞隨、務光自沈之說

《呂氏春秋》云:“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曰:‘非吾事也。’又因務光而謀,務光曰:‘非吾事也。’湯遂與伊尹謀夏,伐桀,克之。以讓卞隨,卞隨乃自投於潁水而死。又讓於務光,務光乃負石而沉於募水。”余按:湯之伐夏,謀於國之卿大夫則有之,必不謀之隱士。天下者,天之天下,非湯所得私也,豈容私讓之一二人!故《史記》云:“諸侯心服,湯乃踐天子位。”正與朝覲訟獄之歸舜、禹者同。《大傳》亦稱“湯會三千諸侯,三讓,莫敢即位”,其言雖淺近,要其大概當如是。若《呂氏春秋》所云,乃楊氏為黃、老說者之所偽撰以非湯武者,其二人姓名亦假設言之。而後世之人稱隱士者遂以隨、光為首,謬矣!故今載《史記》語,并取《大傳》之文刪而存之,而《呂氏春秋》之言削之不錄。

成湯下(外丙、仲壬附)

【補】“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於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論語堯曰篇》)

《堯曰篇》引湯言可信

按此文與《湯誓》、《立政》相表里,非圣人不能為此言也。蓋圣人之伐國,非以辟土地,創大業也;圣人之用賢,非以示己恩,希厚報也。凡皆奉天以行事耳,圣人無所容心於其間也。且其人曰“帝臣”,明不敢私以為己臣也;舉而用之,謂之“不蔽”,明此爵祿乃賢人所固有,己但不沮抑之,非分己所有以予之也。其於所舉之人猶如是,況天下之民,天下之土地乎!然則圣人之心,一天也;圣人之心之光明,一日月也。漢高帝云:“賢士從吾游者,吾能尊顯之。”其市恩之念固不足以相方。《偽尚書伊訓》云:“敷求哲人,俾輔於爾後嗣。”其氣量之大小,心體之廣狹,亦豈可以同日語哉!嗚呼,此湯之所以繼堯、舜而得列於“聞知”者也!此章前載堯之命詞頗失圣人之意,後載周之新政雖無可疑,然亦不若此文純粹,蓋由所采之書不一,斯其文亦不均。此必當日史臣實錄,故今獨取此文以補《詩》、《書》之缺。學者即是求之,庶圣人之心猶可見其萬一云。

此文據孔注,以為伐桀告天之詞。而《偽古文尚書》在《湯誥》中。玩其詞意,似克夏後而告天者。故置之於此。

【補】“商湯有景亳之命。”(《左傳》昭公四年)

【備覽】“既絀夏命,還亳,作《湯誥》。──‘維三月,王自至於東郊,告諸侯群後:“毋不有功於民,勤力乃事。予乃大罰殛女,毋予怨。”曰:“古禹、皋陶久勞於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東為江,北為濟,西為河,南為淮,四瀆已修,萬民乃有居。後稷降播,農殖百谷。三公咸有功於民,故后有立。昔蚩尤與其大夫作亂百姓,帝乃弗予,有狀。先王言,不可不勉。”曰:“不道,毋之在國;女毋我怨。”──以令諸侯。’”(《史記殷本紀》)

《史記》引《湯誥》

按:《史記》所載《尚書》諸篇,凡《今文》所有者,若《堯典》、《禹貢》、《皋陶謨》之屬,皆全錄其文;其余或僅載其略,或但記其由,雖小有異同而大意不失。若《今文》所無,獨《孔壁古文》有者,惟此篇頗載其略,而語亦似欠醇古;其馀未有錄者。竊疑科斗書廢已久,時不能識,其二十八篇(《今文》所有),幸有《今文》書存,可以參證而得之;至二十四篇(《今文》所無),則安國但以己意揣度讀之,不能無闕誤;故《史記》、《漢書》并言“得多十馀篇”,而不言其文之可讀。然則此十六卷(即二十四篇),不待王莽之亂,固已非全書矣,是以儒者多不傳也。然與劉焯所傳《古文尚書湯誥》之文無一語相同者,則彼為後人所偽撰而不出於安國,不待言矣。

“亦越成湯,陟丕上帝之耿命,乃用三有宅,克即宅;曰三有俊,克即俊。嚴惟丕式,克用三宅三俊。其在商邑,用協於厥邑。其在四方,用丕式見德。”(《書立政》)

按:此文言“陟耿命”,又言“四方丕式見德”,蓋統湯之始終言之。故次之於此。

“伊尹相湯以王於天下。”(《孟子》)

“仲虺(即中囗,古字通用)居薛,以為湯左相。”(《左傳》定公元年)

按,伊尹之為相與湯相始終,仲虺之封薛亦當在湯有天下之後。故因“三宅三俊”之文,并次之於此。

【備覽】“伊尹作《咸有一德》。咎單作《明居》。”(《史記殷本紀》)

【附論】“孟子曰,‘湯執中,立賢無方。’”(《孟子》)

“立賢無方”之故

按,三王皆以進賢為務,而孟子獨以“無方”稱湯者,其時勢不同也。禹承二帝之治,百僚皆得其人,十年而崩,無大變革。周則世有哲王,賢多出於親舊,且其得天下緩,則其舉直錯枉亦當以漸;即有一二遺佚驟起,如伯夷太公者,要之為數無多。若湯則崛起於七十里,承夏失政之後,賢人失職者多,驟滅諸大國而一天下,“後”之民非悉擇人以安輯之不可,是以廣搜巖穴惟日不足,而用人多不次:其時勢然也。故湯告天之詞曰:“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蓋不伐暴則雖有賢而無所用,不舉賢則伐暴亦徒然而已。然則宅俊之用與夏、昆吾之伐正相表里,不分輕重。故湯生平所汲汲者惟此二事為要,而孟子亦專以是歸於湯也。故今於伐夏事畢之後,悉次以湯得人之事。

“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詩商頌》)

引張┉、李廷機言辨以身為犧之說

世傳“湯時大旱,太史占之曰:‘當以人禱。’湯遂齋戒,剪,斷爪,素車,白馬,身嬰白茅以為犧牲,禱于桑林之野,以六事自責,曰:‘政不節與?民失職與?宮室崇與?女謁盛與?苞苴行與?讒夫昌與?’言未已,大雨乃數千里。”宋南軒張氏、明九我李氏皆辨其謬,今載於左。

【張南軒曰】:“史載成湯禱雨,乃有剪、斷爪、身為犧牲之說。夫以湯之圣,當極旱之時,反躬自責,禱於林野,此其為民吁天之誠自能格天致雨,何必如史所云!且人禱之占,理所不通,圣人豈信其說而毀傷父母遺體哉!此野史謬談,不可信者也。”

【李九我曰】:“大旱而以人禱,必無之理也;聞有殺不辜而致常之咎者矣,未有旱而可以人禱也!古者六畜不相為用。用人以祀,惟見於宋襄、楚靈二君。湯何如人哉?祝史設有是詞,獨不知以理裁;而乃以身為犧,開後世用人祭祀之原乎!天不信湯平日之誠,而信湯一日之祝;湯不能感天以自修之實,而徒感天以自責之文;使後世人主一遇水旱,徒紛紛於史巫,則斯言作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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