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貢》曰:“三江既入”。又曰:“東為北江,入於海”,“東為中江,入於海”。夫曰北江,曰中江,則有南江明矣。三江自指此三者而言,文義甚陰,但偶未指言南江耳。鄭康成謂“左合漢為北江,右合彭蠡為南江,岷江居其中則為中江”,故《書》稱“東為中江”者,明岷江至彭蠡并與南合,始得稱中也。孔口口、蘇子瞻實遵其說。然以經文“東為北江”,“東為中江”,與“東流為漢,又東為滄浪之水”,“東別為沱”文勢證之,則自“匯澤為彭蠡”,“會於匯”以東,始有北江、中江之名,必截然為三水;非果如所云,合漢為北江,合彭蠡為南江也。朱子云:“問諸吳人,震澤下流實有三江以入於海。彼既以目驗之,恐其說之必可信而於今尚可考也。”蔡《注》遵之,引庾仲初《吳都賦注》,“松江下七十里,分流東北入海者為婁江,東南流者為東江,并松江為三江,其地今亦名三江口,”夫謂震澤自有三江,則潯陽不有九江乎?何潯陽之九江非《禹貢》之九江,而震澤之三江獨即《禹貢》之三江乎?說者曰:二句文相蒙,三江人海而後“霞澤底定”也。夫《禹貢》九州,用“既”字者甚多,下文未嘗必相蒙也。“震澤底定”豈必承“三江既入”之文,而乃必以三江屬之震澤耶!且震澤下流之三江,當明歸有光議開松江時,己言“東江、婁江之跡滅沒不見,而松江亦與支流無別。”自宋至明二三百年間,三江已幾於皆不可見;而況《禹貢》之三江,數千年來安知其不滅沒而改易也?蔡氏之說皆本之朱子,其病在於執郡陽為彭蠡。至參校不合,遂謂“鄭漁仲謂‘東匯澤為彭蠡,東為北江,入於海’十三字為衍文者,得之。”又云:“‘南方地偏水急,禹或遣官屬往視,而是時三苗方負固,往視者亦未必敢深入也。’朱子此說甚為可笑。不可解則以衍文置之”。亦何不可以為衍文乎!止見今日一江入海,遂謂《禹貢》時必非三江入海,《導河條》云:“播為九河”。而今亦已無九河,則又何不可謂阿自大亻丕以下止為一河入海,而“播為九河”亦系衍文乎!且即以十三字為衍文,於《導江》亦不可通。若不云“東匯澤為彭蠡”,則“會於匯”何說?不云“東為北江”,則亦不當云“東為中江”。且彭蠡在南,亦不當云“東迤北會於匯”也。是又必以“會於匯,東為中江”七字為衍文,而直以“東迤北入於海”為一句,方合今之形勢。夫己不能解,而遂疑圣人之不親見,官屬之以不知為知,經文之錯誤;淺視圣賢,余不敢以為然也。
彭蠡非即鄱陽
彭蠡即鄙陽,無確據,而與經文不合,則彭蠡或非鄙陽也。《漢書地里志》彭澤縣下注云:“《禹貢》彭蠡澤在西,”而蔡《注》云:“彭蠡,《地志》在豫章郡彭澤縣東。”謂在彭澤縣東,則鄱陽可以為彭蠡;既曰“在西”,則鄱陽未必為彭蠡矣。《漢志》又言水入湖漢者八,入大江者一,而湖漢一水自雩都東至彭澤入江,行千九百八十里,則湖漢似即今鄱陽湖,與彭蠡澤各為一地。故以《地里志》考之,而知彭蠡非鄱陽也。朱子謂《漢志》不知湖漢之即為彭蠡而兩言之;余則謂班固去古為近,而水道改易亦多,不當深疵其說也。
歸有光三江說之矛盾
有中江則必有南有北,有中江、北江則必有南,書法自明,文義前後相蒙,南江未之及耳。歸震川乃謂“自孔安國以下,以中江、北江為據,失之泥。”夫謂“三江”非中江,北江,是“九州攸同”亦非荊、梁、雍、豫、徐、揚、青、兗、冀也。震川又言:“三江,惟郭景純以為岷江、浙江、松江,為近。”又言:“先儒謂‘三江自入,震澤自定,文不相蒙’,而吳淞一江之入‘震澤底定’實系於此,經文簡略不詳耳。”此說尤自相矛盾。既謂震澤之定由於三江之入,則不當以浙江、岷江、松江為三江。既謂三者為三江,則於“江既入,震澤底定”之文不合;不得已而遂謂經文簡略不詳。夫上句言“三江”而下句止承一江而言,經書有此文法乎!夫言中江、北江而不及南江,乃真簡略不詳者也。不彼之求而此之穿鑿,其亦異矣!
陳大猷三江說能闕疑
論三江者,惟大猷陳氏之言為能闕疑。其說曰:“古有九河,後合為一。古有榮澤,後堙為地。安知彭蠡之下,禹平水時不有三江,而後或合為一乎!酈道元謂‘東南地卑,萬水所湊,觸地成川;故川舊瀆,難以為憑’。禹跡之不可考者多矣,凡舍經文而指後世流派之分合,水道之通塞,地名之同異以為說者,以論後世之地理則可,以論禹跡之舊則難也。”然彭蠡終可疑。
南江之名由來已久
朱子云:“有欲以揚州之‘三江’既為荊州之‘中江’、‘北江’,而猶病其闕一,乃顧彭蠡之馀波,未有號,則姑使之僭冒‘南江’之名以足之。”余按《南史王儈辨傳》“陳霸先率眾五萬,出自南江”,即贛水也。鄭氏所謂“右合彭蠡為南江”,蘇氏所謂“豫章江為南江”,皆指此也。可見南江之名,其來已久;不得以彭蠡之馀波未有名號,而使之僭冒南江也。又“東為北江入於海”,“東為中江入於海”,入海者即中江、北江也。今以中江、北江屬之荊州,則豈入海亦在荊州之境乎!朱子必欲言中江、北江非三江,故遂為此異說也。
弱水當以在刪丹者為是
弱水當以在刪丹者為是,《通鑒》所言當另為一水。柳子厚所言“不能負芥”者,原未嘗言為《禹貢》之弱水。其云“西海有水”,固謂在西域也。若指刪丹弱水,則他所言“閩有水”,“秦有水”,“雍之西有水”,皆明言其地,不當弱水獨作浮廓語也。吐蕃造藤橋,年馀而後成,其不能載物有明征矣。蔡《傳》因“弱”字相同,遂誤引之。吾郡成北樵先生於役甘州,有《弱水詩》云:“黑水既西流,弱水亦同派,一則可行舟,一則不負芥。胡為共此流,強弱不相貸?折枝投清流,載浮了無礙。理豈今昔殊,書每辭意害。驅車過橋頭,惟頌禹功大。”此為蔡《注》所誤也。又按蔡《注》引柳文作“西海之山有水焉”與今本不同。
“四海”非真以海為四界,林之奇南海、北海說大誤
“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四海者,類言之也。古之疆域惟東至於海,無論西北二方去海遼遠,既南境亦不過衡山,未嘗至於海也。閩中、南越之地,在堯、舜之時不通中國;圣人不務遠略,非如秦皇、漢武、唐之太祖、明之成祖,以長駕遠馭為快也。侯、綏、要、荒之服,禹當時蓋已盡其封略而治之矣,《益稷篇》所謂“弼成五服,至於五千”也。暨者,及也;東至於海,西至於流沙,南北二方所及者,皆聲教之所被也。四海云者,極言之也,猶《中庸》所謂“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也,猶後世所謂“天涯地角”也;蓋古有其語,相承以為言耳。《益稷》云:“予決九川距四海。”《孟子》云:“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是皆豈真至於四海哉!《春秋傳》云:“寡人處南海。”楚豈真在南海哉!《禮記王制》云:“西不盡流沙,南不盡衡山,東不盡東海,北不盡恒山。”大約堯、舜、三代方域所及不過此耳。宋林之奇謂“揚州曰‘淮、海惟揚州’,是揚州之界抵於南海。冀州‘夾右碣石入於河’,河之入海在碣石之右,則冀州之界抵於北海。故曰‘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朔南不言其所至者,連下文而互見也。”此說大誤。北海僅青州之北,冀州之東,一隅之水耳;亦謂之渤海:渤海者,海之別支也。以其在青州之北,自齊人言之則謂之北海。以其入於青、兗、冀三州之間,則謂之渤海。漢之二郡,因相近以為名。冀州東西二千里,北海不在其北,僅處於東北一隅,未可云“冀州之境抵於北海”也。且所謂“朔”者,自兼雍、冀二州而言。東西數千里,而以區區之北海為境,不知置雍州於何地也?至揚州之界,抵於南海,亦未必然。《禹貢》所敘山水,衡山以南無一語及之;今江西、浙江之地自敷淺原而外亦不他及也。其地蠻荒險阻,不通於上國,禹未之至也。故“荊及衡陽惟荊州”者,北至荊山,南至衡陽也。“淮、海惟揚州”者,西北至淮,東南至海也。或疑揚州之境,其南遼遠,不當不言其所至。不知圣人於蠻荒之國,視同鳥獸,未嘗必收之疆域之中;然亦羈縻勿絕,不肯明棄之於聲教之外:故不言其所至。猶之衡山以南,皆為衡陽,而不明言其所至,惟概以“衡陽”,則語有蘊藉,使近者奉天子之威靈,遠者亦不疑圣人之棄擲。此正帝王撫馭之方,亦禹貢書法之妙。若必以後世疆域所及為當時之境,則粵西之地屬荊州(《欽定書經地里今釋》,荊州、揚州之境無今廣東、廣西),且將跨交趾而南。若必不以言其所至者為州境廣闊,則北方窮荒沙漠不毛之地,烏桓、匈奴之國,皆雍、冀二州之境矣。然乎,不然乎?又熊氏禾謂“閩、越雖上古未通,亦當在要、荒之服;禹會諸侯於涂山,會稽又禹跡之所至矣。”既云“上古未通”,又云“亦當在要、荒之服”,猜度可笑。至禹會涂山,不在會稽,昔人有言之者矣。
《胤征序》六可疑
《書序》云:“羲和湎淫,廢時亂日;胤往征之,作《胤征》。”《古文》本此而作,其事深為可疑。蓋《古文》不足信,而《書序》亦未敢以為然也。《堯典》有羲仲、和仲、羲叔、和叔之文,“羲和”非一人也。今云“羲和湎淫”,又云“羲和廢厥職”,一人乎,非一人乎?可疑一也。《堯典》“乃命羲、和欽若昊天”,蓋羲伯、和伯也。羲伯、和伯在國都,而仲叔宅於四方,此湎淫之羲和必在國都者,在國都何用以六師征之乎?《胤征》巧為之辭曰:“酒荒於厥邑”,既在其采邑而未嘗據地拒命,則亦無事於張皇六師也。可疑二也。湎淫之罪,昏迷之愆,廢之可矣,刑之可矣,何用興師動眾乎?可疑三也。不曰胤侯往征之,而曰“胤往征之”,胤似人名,非國名也。不曰王命胤往征之,而曰“胤往征之”,胤征未必由於王命也。可疑四也。《書序》無仲康字,不著其時。《史記》謂“當帝中康時”。《唐志》以為日食在仲康之五年。《經世書》以為征羲和在仲康之元年。然夏代未必止仲康時日食,而篇中仲康不足以為據也。可疑五也。蘇氏以為“羲、和貳於羿,忠於夏,羿假仲康命,命胤侯征之”者,固未必然。蔡氏謂“以經考之,羲、和蓋黨羿惡,仲康畏羿之強,不敢正其罪而誅之,止責其廢厥職,荒厥邑”,今經中亦全不見此意,則亦工於猜度者耳。說仲康者,有河北河南之異。此時仲康不知實在何地:在安邑,則號令未必能自己出;在太康,則羲和黨羿,自在安邑,恐非仲康之力所能及也,可疑六也。陳氏大猷曲說羲和所以當征之故,至云“葛伯不祀,不過其身自得罪於祖宗,而湯以為始征;學者不疑湯之征葛,而疑胤侯之征羲和者,過也”。此說亦殊憒憒。既果如所言,羲和之罪過於葛伯,而湯於葛為敵國,仲康於羲和為天子,其理勢同乎否乎?且謂“葛伯不祀,湯始征之”者,《書序》之陋也。觀孟子所言,湯非以不祀征葛也,為其教童子而征之也。陳氏未讀《孟子》,不足與辨也。
《胤征》之偽即一首一尾可見
《胤征》之偽,既一首一尾可見。“肇位四海”,殊不成句。且是時夏方微弱,太康失國在外,仲康繼之,譬如主人居宅為奴仆所據,主人寄居別業,此“公在乾侯”,“帝在房州”之時也,可曰“肇位四海”乎!史之書法如此,是欲張大之而以彰其恥也。“胤侯命掌六師”,如此句法,不知命胤侯乎,胤侯命人乎?此與“惟說命總百官”俱不成文理。彼但見《說命》、《畢命》、《微子之命》、《文侯之命》等篇名,“命”字皆在人下,而效之;不知以為篇名則可,以之為文則不通矣。至《書序》“呂命”二字原不可解,故昔人疑其闕文,不可以為比也。“火炎昆岡,玉石俱焚;天吏逸德,烈於猛火”,用字煉句正晉以後文章;兩漢尚無之,而謂夏之時有之耶!《甘誓》有“不用命,孥戮汝”之言;《湯誓》有“不從誓言,孥戮汝”之語;《牧誓》告之以坐作擊刺之法,勖之以虎貔熊羆之勇;《費誓》戒之以越逐寇攘之刑,訓之以糗糧芻茭之備;皆誓體也。“火炎昆岡”八句,乃告敵人語,後世檄文之體,非所以誓軍士也。即“威克厥愛,愛克厥威”之語,或臨事告誡服官之大夫,或行師訓諭統軍之將帥,亦非所以誓軍士也。但見《左傳》有“作事威克其愛,雖小必濟”之語,遂剿襲之,而不自知所以用之者非也。或曰:《胤征》,非胤誓也。若然,則《胤征》一篇,當敘征羲、和事之首尾,而不僅以空言了事矣。
《古文書經》多偶語,且語氣稚弱
晉人尚排偶,故《古文書經》多偶語,如“苗之有莠”,及“不邇聲色”,“德懋懋官”等語皆是。《今文尚書》亦間有偶語,要有多少自然之氣象;即比喻,亦不若“苗之有莠”等語氣稚弱,望而知為漢以後人語也。
桀、紂暴虐止行於畿內,偽《湯誥》、《泰誓》皆疏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