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檀序》以為“刺貪”,朱子以為“美不素餐”。然細玩其詞,二意實兼之。蓋惟賢人不得行其志,而相率Т於十畝之間,故在位者皆貪鄙之夫,不以無功受祿為恥。其反覆嘆美於辭榮之君子者,正以愧夫尸位之小人也。《碩鼠序》以為“刺其君之重斂”,朱子以為“刺其有司”。然細玩其詞,“莫我肯顧”,“莫我肯德”與《小雅黃鳥篇》筆意相類,非惟不類刺君,亦不似專指有司者。蓋由有司不肖,惟務剝小民以自逸樂,而不復理民事,以致豪強輿隸皆得肆行吞噬而無所忌,故民不堪其擾而思去也。大抵生民困於有司之誅求者其害猶小,困於眾人之魚肉者其害最鉅。惟有司不以素餐為恥,訟焉而不為逮,逮焉而不為理,則奸民益肆,里巷之間皆不能安其生。此即有司廉靜寡欲,民猶不勝其困,況加之以貪乎!無怪乎其以碩鼠為憂也!
《魏風》中興亡之故
《魏風》僅七篇,然讀之,興亡之故如指諸掌。休休有容,一個臣之所以保子孫黎民也。執政者褊心,則在下之賢才無由進。況人之心思不能兩用,務實政者必簡於虛文,理大事者必略於小節。若卿大夫惟以修飾容儀為美,而貴游子弟仿而效之,則不復以量德程才為事,而政事之乖忤者必多,西晉之所以陸沈也。是以《園桃》詩人憂其將危。然卿大夫狃於舊習,莫之知也,故曰:“其誰知之,蓋亦勿思。”即有一二賢者,亦困於下位,勞於行役,家人父子無生聚之樂。由是稍有識者皆不戀富貴而戀田園矣。賢人去,則在位者盡不肖。美不素餐者,正以見卿大夫之皆素餐也。豈惟素餐而已,方且剝民以奉己,縱奸以殃民,民不聊生而皆有去志,所以晉師一至,不復有御侮之人,而魏遂亡也。故孔子早曰:“詩可以觀。”又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雖多亦奚以為!”豈不信哉!豈不信哉!
《葛屨》、《汾沮洳》見植基不固
大抵國家盛時,皆以勤政,愛民,黜華,崇實為務。故《衛風》首以《淇澳》,《齊風》首以《雞鳴》,《唐風》首以《蟋蟀》,雖以鄭之其細已甚而猶以《緇衣》冠之。一則其時在春秋前,君德民風尚美,二則編《詩》者亦寓懲勸之意。觀其先世詩篇,知其植基深固,是以其後政事雖衰,風俗雖敝,而未至遽亡也。今《魏風》首二篇,獨以“左辟”、“象掃”、“如玉”、“如英”為刺,則是魏當春秋以前,其君大夫已無遠慮,而但以修飾儀容為事,植基本不深固,故其亡也忽焉。是以二篇之後即以《園桃》一詩繼之。編《詩》者於此蓋有深意焉。惜乎說《詩》者皆為刺儉之說所誤而見不及此也!漢初諸家解經,雖不盡合經意,尚多推之政事。自《毛詩》以附會為事,鄭氏箋之,逐變而為章句之學,學者讀之不過以為詩賦之資,舉業之用而已。故今初學之童子莫不誦《詩》者,及其為政,雖舉人進士毫無所展布;吏胥作奸,百姓失所,皆視以為固然。無他,《詩》自《詩》,政自政,彼其讀《詩》之時固不知其為政也。嗟夫,嗟夫,政與“詩”之分,其來固已久矣!
《碩鼠》見早亡
季札之觀樂也,於《鄭風》曰:“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於《陳風》曰:“國無主,其能久乎?”然陳為楚靈所滅,楚平復封之,至春秋之末而後陳卒亡,而鄭下至戰國之初而後亡,乃《魏風》之“大而婉,險而易行”者,反於春秋之初而先亡,何哉?蓋凡風俗之浮靡而無遠慮者,勢必浸衰浸弱以至於亡;若掊克持權,強陵弱,眾暴寡,有不可終日之勢,則其亡也忽焉。吾故讀《黃鳥》、《我行其野》之詩而知周之必衰;讀《碩鼠》詩而知魏之必亡也。何者?賢人去則風俗日頹故《白駒》之後次以《黃鳥》、《我行其野》兩篇,《十畝》、《伐檀》之後次以《碩鼠》一篇,理勢之自然也。然《我行其野》不過昏姻不相顧恤而已,薄則薄矣,初未有相陵藉事也。《黃鳥》,啄我粟矣,然所損不多,且猶有邦族之可復也。《碩鼠》,則吞噬無厭矣,而又作於土著之人,非樂土,其勢無以自全。是以西周雖隕,猶有郟辱阝之遷,而魏遂為晉所滅也。大抵人情之不相顧恤者,患在陵夷不振,故其害緩;互相吞噬者,患在О不安,故其害速。學者此而觀之,則興亡得失之故了然可觀矣。
魏詩樸茂深厚
《二南》以外,《豳風》尚矣;其次則莫若《魏風》。鄭、衛之風舒緩,君子是以知其國勢之弱。齊、秦之風雄武,君子是以知其國勢之強。《魏風》則皆不然,其詩樸茂深厚,元氣未漓,蓋其俗猶為近古焉。《葛屨》之刺褊心,止篇終一語,《彼汾》之譏貴游,僅微露其意,皆不失溫柔敦厚之旨。《陟岵》有思親之念,無怨上之心。有如《北山》之嘆不均者乎?無有也。有如《肅羽》之呼蒼天者乎?無有也。且不言已思親而但言親思己,慈孝之情尤為篤摯。《十畝》但言退居之樂,不及服官之歡,意在言表,殊耐人思。《伐檀》命意尤高,興尤遠,為美為刺一毫不露圭角,而一唱三嘆,誦之使人塵鄙之心都消。惟《園桃》與《碩鼠》憂時感事,語頗沈痛;然猶不肯斥言,不肯直指,想其人材之美,風俗之厚,蓋迥非他國所可及,惜乎其君之不足有為耳。然晉自并魏以後,國勢益強,遂霸天下;及三家分晉,而魏氏為多賢,文侯修德勤民,為戰國諸君第一。善乎吳季札之言曰,“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諒哉其知音也!千載而下讀其詞猶令人神往。信乎,詞之與聲果不容分而為二也!
《唐風》
《蟋蟀》非刺儉
《唐風》何為首以《蟋蟀》也?猶《齊風》之首以《雞鳴》也,所以著晉盛之所由來也。而《蟋蟀》之用意較之《雞鳴》尤美。《序》乃以為“刺晉僖公儉不中禮”,今觀其詞,但云“今我不樂,日月其除”,儉何在焉?且云“無已太康?職思其居”,刺何在焉?朱子以為“歲晚務間,相與燕飲,而憂深思遠”者得之。然尚有未盡者。何者?此詩前四句特系開筆,後四句乃其主意,與《東山》之四章相類,彼借客以形主,此先反而後正耳;非謂人之當樂,正謂人之不當過於樂也。“職思其居”,居謂現在所居之地;四民各有木業,先盡力於其所當務而後以其馀暇行樂,雖行樂而仍不忘其本業也。“職思其外”,外謂意外所遭;本業雖已克盡,而事變之來無常,不可以為未必然而置諸度外,──朱子所謂“出於平常思慮之所不及,當過而備之”者,是也。“職思其憂”,樂者憂之所伏,太樂則憂必至,──故計然曰:“旱則資舟;水則資車。”孟子曰:“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所以樂之時常作一憂之想也。“瞿瞿”悚惕瞻顧也。“蹶蹶”,龜勉奔赴也。“休休”,安吉嘉美也。樂不忘憂則不至於有憂,《傳》所謂“亡者保其存者也”。然則此三章者,即高宗“不敢荒寧”,文王“小心冀翼”之意,非陶唐之遺民安能如是!第以勤儉美之,猶失其旨。況反以為刺儉,不但與詩意相枘鑿,而與季札所言“思深憂遠”者亦大相逕庭矣!而世猶以《序》為可信,無怪乎授之以政而不達也。
《蟋蟀》見風俗之美
大抵人情處貧困則思慮多周,處安樂則奢佚易起。唐自叔虞至此,蓋不下數世百有馀年,太平日久,年豐人樂,上下恬熙,正縱恣怠惰之時,而其言乃如是,則其層安思危,循分守義,不待言矣。後世人情頹薄,不耐處約,亦復不耐處樂,衣食饒足則侈蕩頓生,乾隆四十三年,余鄉大饑,人不自存。甫豐收三年,而民即恣意暴殄,貧者亦美衣食,憚勤苦。近西山處俗尤尚侈,婚葬之費常至鉅萬。城中演劇,幾無虛日。尤好爆竹之戲,聲常盈耳。每歲放煙火於城南,男女駢肩累跡,蜂屯蟻聚。有娶妻者,則姻友助以炮,沿途聲常不絕。其以繁華相尚若是,其居且不之思,況於思外,又況於思憂乎,然強者皆取人財以自奉,黠者百計謀人之財,而愚弱者一遇荒歲即逃外郡,困踣道路間。嗚乎,吾不知其何心而必如是然後快也!使能如《唐風》之“好樂無荒”,則皆有以自給,可以不必害人,亦不至於窮餓。然勇威怯,智欺愚?橫暴鄉里,人皆習以為常而不之怪;數十年不葬者十家而九,而少節浮費則眾共非之。故諺曰:“笑貧不笑娼。”吾愿為政者善所以導民;使風俗漸臻於淳厚,庶幾無愧於學《詩》也。
《山有樞》之喜樂
古人之言,有其意本在此而讀之可以悟於彼者。《出其東門》,言好德也,然讀之而知鄭俗之淫。《蒹葭》,言好賢也,然讀之而知秦之不重士。吾故讀《山有樞》之詩而益知唐俗之美也。蓋惟其民勤於職業,所憂者遠,而不肯茍目前之安,是故詩人以此勸之。使如陳、鄭之風,淫靡是尚,則此詩不必作矣。且其所謂“喜樂”“永日”者,不過曳婁衣裳,馳驅車馬,掃庭內而考鐘鼓,使在今日,即為循分自守之人;初無放縱荒淫之事而已滿其愿,亦何其易足也!後世恣為淫巧、狎妓、呼慮、鬧燈、演劇、煙火雜戲闐城塞巷,皆古人所未見未聞。即以衣裳言之,而亦有貂銀呢羽之奇,以酒食言之,而亦有燕窩海參之目,其馀雕鏤挑繡之屬奪目爭妍,亦莫非古人夢想所不到,視所為曳婁馳驅者且淡漠而無味。然則古所云逸樂者,即後世之不自逸樂者也;況於不自逸樂者乎!吾故讀《山有樞》而益嘆唐俗之美,而知晉之必霸諸侯也。《序》乃以為刺晉昭公“政荒民散,將以危亡”,與詩意全不類。豈有不勸之以勤政愛民而反勸以及時行樂,不憂國亡而反憂死!宜乎朱子之不取其說也。呂氏祖謙乃以呂Ч之棄珠玉為比,曲為之解。Ч但貴呂祿之棄軍,未嘗勸以棄珠玉也,特自憤而棄珠玉耳,豈得用以為比!甚矣後儒之好附會以護《序》之失也!
《大杜》與滅翼前事正相反
《大杜序》以為“君不能親其宗族,骨肉離散,獨層而無兄弟,將為《沃》所并爾”。朱子《詩序辨說》云:“此乃人無兄弟而自嘆之訶,未必如《序》之說也。況曲沃實晉之同姓,其服屬又未遠乎!”余按:曲沃正晉之宗族,方患其強大有滅翼之勢,而今反謂他人不如同姓,與其事正相反。朱子非之,是也。然吾反覆讀之,一何其與晉事如合符也!蓋自昭侯以後患在兄弟之相爭奪,而自獻公以後則患在兄弟之相疑忌。桓、莊之族譖富子而去之,獻公盡滅桓、莊之族。驪姬之亂,詛無畜群公子,自是晉無公族。文公諸子皆他國,其見於《傳》者,雍在秦,樂在陳,成公在周。襄、靈以後,遂以為常。卒至公室衰微,六卿相并,而韓、趙、魏共分晉國,詩言若蓍蔡。然則是此詩與滅翼以前之事正相反,與獻公以後之事酷相類。而《序》乃以曲沃為言者,無他,《序》以《無衣》為美武公,而此在《無衣》前,故臆度之而以曲沃之事當之。不知《無衣》未必果美武公,而篇第亦不無失次。或者此詩即指獻公以後晉事而言亦未可知,但不如《序》所說耳。即果詩人自道其家事,而其理自可通於國。使晉君能服膺此詩,則無復有三家分晉事矣。然則無論此詩所言為家為國,而其禍福皆如燭照數計,無怪乎季札以為思深而憂之遠也。
《唐風》與晉之強
五霸,桓公為盛。齊桓在位數十年,晉文在位不及十年;而管仲天下才,先軫、狐偃、趙衰等亦非其比。然齊桓既沒,齊遂失霸,而晉文子孫繼霸百數十年,此何故哉?吾讀《春秋經傳》時嘗疑之。近年細玩《風詩》,始知其故。蓋晉本承陶唐之舊,民情淳厚,流風遺俗尚未盡改,非但《蟋蟀》一詩“好樂無荒”為思深而憂遠也。觀《椒聊》之“盈升”,亦似預知有汾隰之獲者。閱《大杜》之“葉氵胥”,亦似預知有屯留之遷者。乃至《采苓》之刺聽讒,為之代謀深慮,亦似事外之人出於忠君愛國之忱而作焉者,與《巷伯》、《青蠅》遭讒憂憤之詩皆不類。即《鴇羽》之思親,《大杜》之好賢,亦皆足見風俗之美。是其植根深固,迥非他國所及。不惟鄭、衛之靡弱不可同語,即泱泱大風亦安能望之!是以易世之後,猶師武臣力,綿延數世;下至戰國之初,而猶謂“晉國天莫強”也。故讀《豳風》知周之所以王;讀《唐風》知晉之所以強。信乎詩之可以觀也!
卷四
《秦風》
《車鄰》見趙高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