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16章 讀風偶識(5)

  • 考信錄
  • 崔述
  • 4639字
  • 2015-12-24 16:30:54

大抵古人觸目而會心,借物以言情,所言者此而其意不必果在此,要在讀者善會之耳。孔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此豈為為山者言之乎!然猶云譬也。孔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也。”則但言松柏矣,圣人豈果為松柏賦乎!況詩之為體,尤多假事以喻其意,但取其理之足以相明,情之足以相感,而不得盡執(zhí)所言者以為實。是以《春秋傳》晉執(zhí)衛(wèi)侯,鄭伯為衛(wèi)侯故如晉,子展賦《將仲子兮》,晉侯乃許歸衛(wèi)侯。晉韓起聘於鄭,鄭六卿餞之於郊,子大叔賦《褰裳》,韓起曰:“起在此,敢勤子至於他人乎!”鄭伯享晉趙孟,子皮賦《野有死》之卒章,趙盂賦《常棣》,且曰:“吾兄弟比以安,ζ也可使無吠。”若如《序》、《傳》所釋,則三子之取義為不倫矣。然則此二篇者當時必有所指,但世遠書軼,不可考其為何事耳。讀者且宜從容涵詠以玩其文理意趣,不必定以強暴公行為文王之化也。

《小星》、《江有汜》

二篇均上惠不逮下

《小星序》云:“惠及下也。夫人無妒忌之行,惠及賤妾,進御於君,知其命有貴賤,能盡其心矣。”《江有汜序》云:“美媵也,勤而無怨,嫡能悔過也。文王之時,江、沱之間,有嫡不以其媵備數(shù),媵遇勞而無怨,嫡亦自悔也。”朱子《集傳》亦用其說。余按:世之盛也,上惠恤其下,下敬事其上,讓於德而循於禮,服於善而感於恩,何至諉於命之不同!至於以命自解,則在上者惠固無以逮下,而在下者亦未嘗心悅誠服矣。即《江有汜》之“後也悔”亦似望其悔者,未必其真悔也。細玩二詩詞意,皆在上者不能惠恤其下而在下者能以義命自安之詩。或果媵妾之所自作,或士不遇時者之媵妾以喻其意,均不可知。要之皆足以見先王之化入人之深,上雖不能厚施於下,而下猶不敢致怨於上,安於命而望其改,依然忠厚之遺也。故此二篇當與《周南》之《つ木》、《螽斯》參看。讀《つ木》、《螽斯》者,當知為上者無論男子女子皆當惠愛其下,而後能得其下之愛戴歡悅。讀《小星》、《江有汜》者,當知為下者亦無論男子女子,雖上之惠不逮於下,而皆當恪共其事,不可有怨尤其上之心。其庶乎不愧於讀《詩》矣!然則此二詩固瑕瑜不相掩者,謂為文王之化,盛世之音,失其旨矣。

《何彼矣》

本篇決為東遷後詩

《何彼矣》一篇,明言“平王之孫”,其為東遷後詩無疑。鄭漁仲固已言之矣。蓋此詩雖晚作,然以王姬下嫁而不侈言其貴寵,盛稱其車服,以“肅”,美之,則是猶有先代淳樸之遺,是以圣人猶有取焉。乃《毛傳》云:“平,正也。武王女,文王孫,適齊侯之子。”夫《經(jīng)》明明言為平王而《傳》猶以為文王,然則《經(jīng)》之未嘗言為某王而《傳》強屬之文王者,豈可以勝數(shù)哉!且稱為“平王”者謂非平王宜臼,則其稱為莊公、穆公者亦可謂之非魯侯同、秦伯任好乎?王氏安石乃以《書》之“寧王”為比,劉氏瑾又以《大雅》之稱“辟王”,《商頌》之稱“玄王”,“武王”曲為之解,強詞奪理,抑又甚焉。何者?夫所謂“寧王”者猶其稱哲王也,所謂“辟王”者猶其稱君王也,可以稱此王,亦可以稱彼王。故寧王或以為文,或以為武,泛稱之則可耳。若云“寧王之孫”,“辟王之孫”,則不知其果出於何王也。古人寧有如是不通之文理乎!至商以玄王稱契,未聞相土、上甲微之亦為玄王也,以武王稱湯,未聞太甲、武丁之亦為武王也,豈得援以為此!嗟夫,後之人寧叛圣人之經(jīng)而不肯少異於漢儒之傳,寧使文理不通而必欲曲全夫相沿之說,真可為長太息者矣!且《大雅尚書》稱文王者無慮百馀,何以不一稱為“平王?”由是言之,“平王”斷斷非文王明矣。

“齊侯之子”非齊襄公

然以“齊侯之子”為齊襄公,亦恐未然。襄公即位,始取王姬,不得稱為齊侯之子。《春秋》書之,不過以魯為之主故耳,其王姬之不見於《春秋》者固不知幾何也。說《詩》者不誣經(jīng)以從傳,不強不知以為知,庶乎其可與言《詩》矣!

《騶虞》

《騶虞》應從魯、韓說

“騶虞”,《毛詩》以為仁獸之名,《魯詩》、《韓詩》則以為掌鳥獸之官。歐陽永叔以《魯》、《韓》為是而《朱傳》則用毛說。余按:騶虞之為獸,稽之經(jīng)傳皆無文;而《傳》有“騶人”、“虞人”之官,《魯》、《韓》之說為有征矣。且《麟趾》首句言麟,故下言“吁嗟麟兮。”此篇前二句但言草木禽獸之繁,而末忽嘆美於仁獸,於文義毫不相蒙。自當以《魯》、《韓》、歐陽之說為正。其詩意則《序》與《朱傳》皆得之,但未必在文王時耳。至《傳》以此詩在《召南》中,遂以為南國之詩,亦恐未然。《殷其雷》、《何彼矣》皆周人之詩,何必此詩定屬之南國乎!此與《麟趾》皆盛世之音,然乃列於《二南》後者,蓋序《詩》者以《關雎》、《鵲巢》以下六篇皆王化之基,是以冠於《二南》之首,此二篇則皆詠嘆成周之盛,是以取之以殿《二南》,以見其化之被於子姓而極於昆蟲草木。猶十五國風之以《二南》始,以《豳風》終,不可謂邶十二國之詩在前而《豳風》在後也。

通論十三國風

風無正變

說《毛詩》者以《二南》為《正風》,《十三國》為《變風》。余按:《七月》一篇乃周王業(yè)之所自基,《東山》、《破斧》敵王所愾,勞而不怨,非盛治之世安能有此,此固不得謂之變也。《淇澳》以睿圣得民,《緇衣》以好賢開國,《雞鳴》之勤昧爽,《蟋蟀》之戒逸游,皆足以見君德民風之美,何所見其當為變風也者?蓋春秋之世距成、康盛時漸遠,故其詩軼者較多,且當周初方尚大雅,故風與小雅皆不甚流傳,雅音漸衰而風始著,是以衰世詩多,盛世詩少,初未嘗以正變分也。惟《二南》中《關雎》、《鵲巢》之三與《麟趾》、《騶虞》以燕射時所歌,故不至於逸耳。安得因此數(shù)篇,遂斷以《二南》為《正風》,《十三國》為《變風》也哉!且即衰世亦未嘗無頌美之詩。若《定之方中》紀衛(wèi)文之新政,《鳩》美淑人之正國,以及《干旄》之下賢,《羔裘》之直節(jié),《無衣》之勤王,較之《行露》、《死》之詩果孰優(yōu)而孰劣?即《君子于役》之“茍無饑渴”亦何異於《卷耳》之“彼周行”?《出其東門》之“匪我思存”豈不勝於《漢廣》之“言秣其馬”?何所見而彼當為正,此當為變乎?鄭漁仲云:“《風》有正變,仲尼未嘗言而他經(jīng)不載焉;獨出於《詩序》。《緇衣》之美武公,《駟囗》、《小戎》之美襄公,亦可謂之變風乎?”其說是矣。然又為“變之正”之說以斡旋之,則是猶未免依違於兩可也。朱子亦言“正變之說《經(jīng)》無明文可考”,然亦姑從《序》說,吾不知其為何故也。

太史采風之說不可信

舊說“周太史掌采列國之風,今自邶、以下十二國風皆周太史巡行之所采也。”余按:克商以後下逮陳靈近五百年,何以前三百年所采殊少,後二百年所采甚多?周之諸侯千八百國,何以獨此九國有風可采,而其馀皆無之?曰:孔子之所刪也。曰:成、康之世治化大行,刑措不用,諸侯賢者必多,其民豈無稱功頌德之詞,何為盡刪其盛而獨存其衰?伯禽之治,郇伯之功亦卓卓者,豈尚不如鄭、衛(wèi),而反刪此存彼,意何居焉?且十二國風中,東遷以後之詩居其大半,而《春秋》之策,王人至魯雖微賤無不書者,何以絕不見有采風之使?乃至《左傳》之廣搜博采而亦無之,則此言出於後人臆度無疑也、蓋凡文章一道,美斯愛,愛斯傳,乃天下之常理,故有作者即有傳者。但世近則人多誦習;世遠則漸就湮沒。其國崇尚文學而鮮忌諱則傳者多;反是則傳者少。小邦弱國,偶遇文學之士錄而傳之,亦有行於世者;否則遂失傳耳。不然,兩漢、六朝、唐、宋以來并無采風太史,何以其詩亦傳於後世也?大抵漢以降之言《詩》者多揣度而為之說,其初本無的據(jù),而遞相沿襲,遞相祖述,遂成牢不可破之解,無復有人肯考其首尾而正其失者。迨於有宋諸儒,甚且以後漢人所作之《序》命為周太史之所題。古人已往,一任後人之加之於伊誰,良可慨也!

《詩序》所舉人名不可信

世儒皆謂“《詩序》近古,其說必有所傳。十二國風之中,稱為美某公,刺某公者,必某公之事無疑也。”雖然,余嘗細核之矣。《邶》、《》、《衛(wèi)風》三十九篇,直指為某君者十有七。《王風》十篇,直指為某王者五。《鄭》則二十一篇而直指者十有一。《齊》則十一篇而直指者六。《唐》則十二篇而直指者九。《陳》則十篇而直指者七。乃至《秦》止十篇而得九,《曹》止四篇而得三。惟其事與君無涉則已耳,茍事涉於其君,不舉其謐則稱其名與字(如秦仲衛(wèi)州吁之類),徒稱君者百不得三四焉。可謂言之鑿鑿也已!而獨《魏風》七篇,《檜風》四篇則無一篇直指為某君者。言及其君,但云“其君儉嗇褊急”,“其君儉以能勤”,“君不用道”,“憂其君”,“刺其君”,“疾其君”而已,未嘗一舉其謐若字。此何以說焉?既果真有所傳,何以此二國獨不知其為某公?況檜亡於魯惠之世,魏亡於魯閔之世,且在齊哀、陳幽之後二百馀年,何以遠者知之歷歷,而近者反皆不之知乎?蓋周、齊、秦、晉、鄭、衛(wèi)、陳、曹之君之謐,皆載於《春秋傳》及《史記世家》、《年表》,故得以采而附會之;此二國者,《春秋》、《史記》之所不載,故無從憑空而撰為某君耳。然則彼八國者亦非果有所傳,而但就詩詞揣度言之,因取《春秋傳》之事附會之也彰彰明矣!諺曰:“寧在人前全不會(俗呼,“能”為“會”),莫在人前會不全。”蓋會不全則智窮於所域,其為剿襲與否人一望而知之,不能欺也。然自有《序》以來,斥其妄者自朱子及鄭漁仲、王伯厚以外不多覯焉,其亦可怪也夫!

《邶》、《》、《衛(wèi)風》

《綠衣》、《日月》非莊姜傷已失位而不見答之詩

《綠衣》以下四篇,《序》皆以為莊姜之詩。《綠衣序》云:“衛(wèi)莊姜傷已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詩也。”《日月序》云:“莊姜遭州吁之難,傷己不見答於先君以至困窮也。”余按《春秋傳》文,絕無莊姜失位而不見答之事。桓公,戴媯子也,而莊姜以為己子,立以為太子,非夫婦一體安能得之於莊公!且使莊公而好德也,必無縱妾上僭之事;如好色也,莊姜之美誰能逾之,而反使之失位乎!至幸嬖人而生子,亦人君之常事,《春秋傳》中多矣,不得以此為不答莊姜證也。原《序》所以為是說者,無他,皆由誤解《春秋傳》文,謂莊姜無子由於莊公之不答。是以《碩人序》云:“莊姜賢而不答,終以無子。”然有子無子豈盡在答與不答哉!漢薄氏、宋李妃皆以一夕之幸而有子;趙飛燕、合德專寵嫉妒而卒無子;今世夫婦相愛,不忍畜妾而無子者何限。乃以莊姜無子遂懸坐莊以不答之罪,可謂漢庭鍛鏈之獄矣莊公之失惟寵州吁一事耳,然此特由溺愛而無遠慮,與齊僖公之寵無知正同,初不料其後日有弒奪之禍也。果縱妾使上僭,果不答莊姜而使之失位,則亦何難廢桓公而立州吁。然則莊公初未嘗有大昏惑之事也,不過說《詩》者強以加之,以蘄其說之相符耳。且使莊姜果賢,莊公即不見答,猶當委婉措詞,怨而不怒,庶不失詩人忠厚之旨、乃《日月》之詩云:“乃如之人兮,德音無良。”何至於是!彼谷風之棄婦又當作何語乎?使莊姜果如是,則亦無怪莊公之不答矣!為是說者,非止誣莊公,抑且誣莊姜,而教天下婦人以懟其夫,其所關於名教風化者非小事也。由是言之,此二詩者或系婦人不得志於夫者所作,其所處之地必有甚難堪者;斷斷非莊姜詩也。蓋漢之取士多以經(jīng)術,而每經(jīng)有數(shù)家之傳,故師弟子相授受務巧於說經(jīng),以期求勝於人,而不肯缺所不知,猶今人之致力於講章,求工於舉業(yè)以期得雋也。說經(jīng)者能傅會以他經(jīng)傳,則人驚其淹博,服其論議,以為其說有據(jù),猶今人於場屋中能剿襲《左傳》,涂抹《三禮》,則考官咸以為博而拔擢之,不復問其經(jīng)旨之合與否也。是以其說如是,本無足怪。而後之人遂奉以為不刊之論,致古人之受誣幾二千年而不能白,則大誤矣。乃朱子於此數(shù)篇皆從《序》說,且并《柏舟》一篇亦疑以為莊姜之詩,吾不知其為何故也。說并見後《燕燕》、《終風》、《碩人》諸條下。

《燕燕》非莊姜送戴媯詩

主站蜘蛛池模板: 泸州市| 白水县| 通许县| 海林市| 开鲁县| 大宁县| 西乌珠穆沁旗| 高陵县| 德钦县| 三亚市| 临沧市| 平舆县| 迁西县| 两当县| 平果县| 兴化市| 乳源| 遂宁市| 汉川市| 鸡东县| 交城县| 金川县| 临海市| 锦屏县| 阿尔山市| 板桥市| 南康市| 钦州市| 渭南市| 阳原县| 洪泽县| 吉首市| 峨边| 东源县| 淳化县| 横峰县| 喜德县| 宾川县| 清河县| 崇义县| 郯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