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三教偶拈
- 七樂生
- 3177字
- 2015-12-24 14:57:18
二人走得身上煩熱,提點袖中取出扇來扇,上有小畫。濟公口占云:一枝風柳一蟬鳴,畫出規模宛似生。
莫謂其中絕音響,報君消息甚分明。
題畢,見一后生挑擔辣齏粉。濟公曰:“怎么賣?”后生曰:“百文錢一篩。”濟公要提點作一辣齏主人。
提點曰:“你只顧吃,我還錢。”那后生盛一碗來,濟公做兩三口吃了,教只顧盛來,一上吃了半篩。
提點曰:“此物只宜少吃。”濟公道:“好吃。”又吃了半篩。
提點還了那后生錢。二人徑往前去,卻好撞見沈萬法。濟公遂別了提點,同沈萬法出清波門回寺。
濟公吩咐沈萬法:“我不吃晚粥了。”入房眠至初更,肚內碌碌響起來,便叫沈萬法快攙我東廁上去。
沈萬法急忙起來,攙至房門外。濟公忍不住,卻有一火工打鋪在那里睡,被濟公撒了一頭一臉。火工叫起來。
濟公曰:“阿哥休要罵。我急了,沒奈何。”火工只得自去洗了。
濟公一夜瀉到天明,飯食不進。長老得知,自來探望。濟公曰:“長老,我年六十歲,不好也。”
教沈萬法扶到安樂堂去。漸漸病重,萬法只是哭。濟公曰:“你休得哭。我實虧你,無物可報,你將紙來,我寫個疏頭,你去王太尉處討了度牒。”
沈萬法曰:“謝天地,得師父病好,卻取度牒與我未遲。”濟公曰:“我已要休矣,你取紙筆來。”
沈萬法去取紙筆。眾僧曰:“沈萬法,汝師父平日不曾有衣缽在寺。
今既不好,恐有衣缽在外,死后難討,亦須寫留一執照。”沈萬法曰:“我師父素不曾有衣缽,怎生問人討。”
監寺曰:“汝師父日常往來者十六廳朝官、二十四太尉、十八行財主,便要三萬貫亦有,何為無衣缽。”
沈萬法曰:“也是。”取二張紙入安樂堂。濟公教取紙筆過來,寫下一張求度牒的疏。
沈萬法又放一張紙在前。濟公曰:“再要我寫甚么?”萬法曰:“眾僧說師父有衣缽在外,師父歸天之后,胡亂把兩件與弟子作憶念。”濟公曰:“我寫與你。”
遂寫云:來時無一物,去時無一物。
若要我衣缽,兩個光卵子。
長老曰:“沈萬法,你師父平日只貪杯酒,實無衣缽。將疏頭去王太尉府中取度牒,便是你出家之本。”
沈萬法復到安東堂。濟公曰:“如何你又來?”沈萬法曰:“恐師父要湯水吃。”
濟公曰:“你去萬松嶺報知各太尉,就討度牒來。”沈萬法星飛去了,少頃乃回。
濟公病勢轉加。是時嘉定二年五月十六日也。濟公叫起無名發來,眾僧只道有火,長老都到。
濟公曰:“我今日歸去也,可叫一剃頭的來,與我剃頭。就煩長老與沈萬法取一法名,亦就今
日剃度。”長老乃令剃了濟公、萬法頭。濟公曰:“我心今已放下。”
當時朝官太尉相識朋友盡至。濟公令沈萬法燒湯洗浴,取件潔凈衣服穿了,卻無僧鞋,長老自取一雙與濟公換了。
濟公坐禪椅上,令取文房四寶來,寫下一絕《辭世頌》云:
六十年來狼藉,東壁打倒西壁。
如今收拾歸來,依舊水邊天碧。
濟公寫畢,下目垂看,圓寂去了。沈萬法大哭一聲。眾官僧道俱來焚香。
至三日,正欲入龕,時有江心寺全大同長老亦知,特來相送。
會齋罷,全大同長老與濟公入龕,焚了香曰大眾聽著:
才過清和晝便長,蓮芰芬芳十里香。
衲子心空歸凈土,白蓮花下禮慈王。
恭維圓寂書記覺靈,原系東浙高門,卻來錢塘掛錫。參透遠老葛藤,吞盡趙州荊棘。
生前憨憨癡癡,歿后奇奇特特。臨行四句偈云:今日與君解釋,從前大戒不持,六十年來狼藉,囊無挑藥之金。
東壁打到西壁,再睹舊日家風。依舊水連天碧,到此露出機關,歿后好個消息。
大眾道:如何是歿后消息?彌勒真彌勒,化身千百倍。
時時識世人,世人俱不識。
咦!玲瓏八面起清風,天地山河無遁跡。
全大同長老念罷,眾皆嘆賞。
第二日,起建水陸道場,助修功德,選日出喪。屆八月十六日百日之期,靈隱寺印鐵牛禪師
與濟公起龕。禪師立于轎上,迎香云大眾聽著:
一百光錢掛仗頭,前街后巷恣遨游。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錢明日休。
恭維圓寂書記濟公覺靈,世居東浙,祝發西州。逆行順行,凡圣莫測。
橫說豎銳,聳動王侯。天魔為伴侶,佛祖是冤仇。正好逢場作戲,俄然野壑歸舟。天堂收不得,地獄豈能留。
大眾道:既不能收又不能留,畢竟何如?咦!信步出門行大道,更嫌何處不風流。
印鐵牛長老念罷,眾團頭做索起龕,扛至法陰寺山門下。請上天竺寧棘庵長老掛真。
寧棘庵立于轎上,手持真容道大眾聽著:
鷲嶺西風八月秋,桂叢香內集真流。
上人身赴龍華會,遺下神容記玉樓。
恭維圓寂書記濟公覺靈,一生只貪濁酒,不顧禪師道友,到處恣意瘋狂,贏得面皮粗丑。
眼上安著雙眉,鼻下橫張大口。終朝撒手癡癲,萬事并無一有。休笑這個規模,真乃僧家之首。
咦!現在曾過天臺,認得濟顛面否?寧棘庵長老念罷,鼓樂喧天,迎喪入虎跑山門燒化。
宣石橋長老與濟公下火,手拿火把道大眾聽著:
濟顛濟顛,落脫多年。喝佛罵祖,喚死如眠。是天臺山李駙馬之裔,是靈隱寺遠瞎堂之禪。
以護身符牒為常物,一火還能洞然。以叢林規矩為鄙吝,瘋狂行遍市廛。迅手寫出大道,向人博換酒錢。
皮子隊里逆行順化,散圣門前掘地討天。臨命終時,坐脫立亡,已納敗闕。
歿后句中,隔凡成圣,也是搭虔。還他本色草料,方能滅盡狼煙。
咦!火光三昧連天碧,狼藉家風四海傳。
宣石橋長老念畢,舉火燒著,舍利如雨。眾僧拾骨,寧棘庵與濟公起骨道大眾聽著:天臺散圣無人識,臥柳眠花恣飄逸。如今脫卻舊皮囊,無位真人赤骨律。
濟書記,得得得,平生不露鋒芒,末后尾巴露出。
咦!這個雪骨起風云,一笑出門橫玉笛。
念罷,沈萬法捧了骨頭。寧長老道:“貧僧一發與他送骨入塔。”
道大眾聽著:冷泉參透瞎堂禪,到處逢人夸唧溜。胸藏萬卷書,筆掃三千首。放憨在短巷長街,說法向茶前酒后。火燒舍利靈牙,可啻八斛四斗。
不撒向月底波心,不殯在山腰谷口。今朝率堵以成,且要還他窠臼。
咦!沒須鎖子兩頭搖,無縫塔中長保守。
寧長老念罷,把骨送入塔了。
回喪至凈慈寺山門前,只見二行腳僧問曰:“那位是少林長老?”長老曰:“和尚何來?”行腳僧曰:“小僧從六和塔過,遇上剎濟書記,有一書,一雙僧鞋,令小僧寄與長老。”
長老接過一看,大驚曰:“濟公臨終時,無僧鞋,老僧取此一雙與他穿,今已燒化,如何原物還我。”
且拆書看,書云:愚徒道濟,稽首焚香,拜手少林大和尚座右。伏以山遙路遠,急難會面。
即辰仲秋,桂子將殘,黃花欲放。城中車馬人煙雜,湖上清風明月閑。區區鉆開地孔,推倒鐵門,針尖眼中走將出來,芥菜子內尋條大路。
折了錫杖,不怕上高下低。破卻草鞋,管甚拖泥帶水。下竹笠,不要衣包。當行即行,要住便住。
約莫西天十萬里,迅步虛空在目前。正行大道,忽遇魔君,托寄咫尺之書,送與故人相看。
照管鐵籠馬,一腳踢倒泰山。提防碧樹猿,雙手劈開金鎖。大笑萬山黃葉落,回頭千派碧泉流。
冗中不及一一,數字以代面言。傳與南北兩山,常教花紅柳綠。
又頌云:看不著,錯認笊籬是木杓。睡夜三更月正西,麒麟撼斷黃金索。幼年曾到雁門關,老去分明醉眼看。
憶昔面前擋一箭,到今猶自骨毛寒。只因面目無人識,又往天臺走一番。二行腳僧在寺安歇,眾官員人等各散。
忽一日,有錢塘縣一走差的,來見長老曰:“小人因往天臺下文書,遇見上剎濟公,小人寄封書在此。”
長老接過拆開看時,內詩二首云:
其一:片帆飛過浙江東,回首樓臺渺漠中。
傳與諸山詩酒客,休將有限恨無窮。
其二:
腳餅緊系興無窮,拄杖挑云入亂峰。
欲識老僧行履處,天臺南岳舊家風。
少林長老曰:“濟公如此來去明白。”走使驚曰:“小人只道是活的,卻乃死了。”不在話下。
后五十年來,凈慈寺崩損,無人去化木植修葺。忽一日,有范村人送木植來,言說濟書記募化來的。
長老大駭,遂令監寺收了。一寺僧人無不感仰。后濟公徒弟沈萬法,升至本寺監寺,壽年九十三歲而終。
濟公累累顯應,書不能盡。有詩為證云:
黃金百煉費工夫,下得工夫價自無。
若是昔年留得種,任君千遍去耕鋤。
無競齋贊湖隱:
非俗非僧非凡非仙。打開荊棘林,透過金剛圈。眉毛廝結,鼻孔撩天。燒了護身符,落紙如云煙。
有時結茅晏坐荒山巔,有時長安市上酒家眠。氣吞九州,囊無一錢。時節到來,奄如蛻蟬。涌出舍利,八萬四千。
贊嘆不盡,而說偈言。嗚呼,此其所以為濟顛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