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晝寢,夫子有朽木糞土之喻,且曰始也聽人之言,則信其行,今因予而改之。舊說以為廢墮于學。嗚呼,一晝寢之適,雖圣人不免焉。且夫學之勤惰,行之真偽,何足以卜之。而夫子怒之至是乎,葢其惰也,非止于一朝,而夫子之怒亦有素矣。特因是而發耳,不然則予之耽寢日以為常,記者語簡而不盡其詳,亦不可知。荊公曰:宰予之大罪在于行不頋言,則晝寢之過為不足責。東坡曰:晝居于內,非有疾不可。予蓋好內而懐安者,皆求之大過也。其余說者,尚多迂陋。益甚無足辨焉。
始吾于人此一章而再稱子曰。胡氏疑其衍文,或非一日之言。予謂以語法觀之,只是一章,其為衍文無疑也。家語載夫子之言,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斯果夫子之言乎?曰:非也。好事者因論語而附會為之耳。夫子所謂,始吾于人,聽其言而信其行,今也聽其言而觀其行,因予改之者,特一時忿怒之辭,非謂平居。一聽人言遂信其行也,天下之人行不副言者多矣。使夫子隨聽而遽信之,所失者豈特宰予邪。言猶可也。至于以貌取人,雖愚夫知其不可,而謂圣人為之乎。夫子之于人,好惡必察,毀譽必試,賜之辨,師之堂堂,曽不足以欺之。顏子之愚,猶必退省其私而后信,何獨于宰予、子羽而鹵莽如是哉。吾固疑非夫子之言也。
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夫子以為非爾所及。范純夫曰:君子修其在已者,其在人者,不可必也。已欲無加諸人易,使人無加于已難,巳所不欲勿施于人,則無加于人矣。而欲人無加于巳,雖圣人不能也。顏子之行犯而不挍則巳矣,豈能使人無犯乎?其說甚好,然注疏本如此。程氏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仁也;施諸已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恕也。恕或能勉之,仁則非子貢所及。強生穿鑿,殊無謂也。晦庵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者,我亦不欲以此加人,卻只是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巳。也字為者字,于文為悖矣。又云此仁者之事,故非子貢所及。予謂如彼之說,亦只是恕,何足為仁乎?林少颕曰:此正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意。然此以為非所及,而彼則曰終身可行者,葢自謂能之則不許,甘于不能則告之,乃圣人抑揚之意,皆是曲說無足取焉。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其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考諸論語、六經,夫子實罕言之。故雖髙弟有不得聞者,葢自漢以來學者莫敢輕議,而近代諸公皆以為聞,而嘆羙之辭,或又曰圣人之文章,句句字字無非性與天道者,吾不知其果何所見也。歐陽子嘗謂圣人不窮性為言,或雖言而不究。學者當力修人事之寔,而性命非其所急,此于名教不為無功,而眾共嗤黜以為不知,道髙論既興,末流日甚,中才庸質例以上達,自期章句之未知,己指六經為糟粕。談玄說妙,聽者茫然,而律其所行,顛倒錯繆者十八九,此亦何用于世哉。愚謂歐陽子不失為通儒,而是說譊譊者未必無罪于圣門也。嗚呼,度徳量力,切問而近思,孔、孟之教人必始于此。后生小子盍亦少安寕失之,固無涉于妄寕處,其卑而不至于僣焉,則善矣。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夫人之行事,固不厭其思。至于畏慎太過,則亦不必也。文子其太過也與,故圣人以中道約之,以為如是亦足而已。近代李邦直獨得此意。鄭氏曰賢而寡過,不必三思。蘇氏曰:再愈于一,而況三乎。程氏曰:再則定,三則私意起。其說皆偏,而程氏尤甚。思至于三何遽為私意邪?程子又以文子使晉求喪之禮為證。按文子至晉而果遭之,則正得思之力也,何過之有?葢事有不必再思,亦有不止于三思者,初無定論也。呂岱戒諸葛恪曰:世方多難,子毎事必十思。恪曰: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夫子曰再斯可矣,今君令恪十思,明恪之劣也。岱無以荅。時咸謂之失言。夫以元遜之流,而剛狠自用,卒至于殺身,則呂君之戒,固未為失。然而無荅者,豈以彼既自護其短,故不復與之辨與。抑亦膠于夫子之言,而未能以意逆志也。
夫子以微生髙為不直。孔氏曰用意委曲,非為直人。東坡曰:髙古之過直人也,乞酰以應求,非孔子之所謂不直而髙,平日之所謂不直也。凡人情之所安者,皆髙之所不可至。其重違人之求,而乞以與之,雖髙不免。此之謂不繼,孔子因其不繼而譏之耳。無垢曰直謂直情徑行也,髙殷勤委曲以徇人情,如此孰謂其徑行而不恤乎。夫子葢美之也。嗚呼,從孔氏則幾于狷介而不通。蘇、張之論髙矣,而于文勢訓義又為不順,是三者猶未安也。謝顯道云:周濟急難,何害為直?然在當時,其設心恐不若是。夫子親見其事,故語止于此,而意已達矣。今未可以乞酰認為不直。林少穎云:是必髙不謂之乞諸鄰而與故也。二說與鄙意暗同。夫人求于我,我適無而鄰,幸有公乞而明與之,鄰不為病而求者之望備焉。兩不相傷,圣人將為之而安有不直之譏。意者竊取諸鄰而名為已有,紿其人而為惠耳。偽而不真,故圣人惡之。晦庵譏其掠羙市恩,葢得之矣。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或訓焉為何,而屬之下句。廐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或讀不為否,而屬之上句。意謂圣人至謙,必不肯言人之莫。已若圣人至仁,必不至賤畜而無所恤也。義理之是,非姑置勿論。且道世之為文者,有如此語法乎。故凡觧經,其論雖髙,而于文勢語法不順者,亦未可遽從,況未髙乎。
夫子以顏氏簟瓢陋巷不改,其樂為賢。周濓溪每令學者尋仲尼、顏子樂處,所樂何事。夫樂天知命,而胸中有道義之味,則外物不能累矣,豈必有所指哉。今乃如衲子下句曰什么是受用,吾門中何事此等語。呂與叔詩云:學如元凱方成癖,文似相如反類俳。獨立孔門無一事,輸他顏子得心齋。一時好事者爭諷誦之。予按論語、中庸、系辭所載,葢夫子之于顏氏,博之以文,約之以禮,使欲罷不能,而彼其所從事者,皆遷善改過,服膺克已之寔。若乃隳支體黜,聡明心齋坐忘等語,此出于荘周之徒。而吾黨引之以為美談,誣先賢而惑后學,其風殆不可長也。
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均是儒也。而有君子、小人之辨,葢其心術不謹,趨向一差,則要利盜名,文奸濟惡,皆學之力也。末流或至叛圣人,害天下而不顧,非小人而何。程氏曰:君子儒為已,小人儒為人。王平甫、張南軒亦同。荊公曰:君子一以貫之,小人尚雜博。王補之亦同。沈道原曰:君子者,楊雄所謂大知,而小人則所謂小知也。范純夫曰:君子學其內,小人徇其外。君子所治者本,小人所治者末。劉原甫曰:君子將行之,小人將言之。謝顯道曰:君子志于義,小人志于利。尹材曰:君子通其理,小人誦其數。皆不足以盡之。呂東萊曰:小人者非險賤不正之謂也,果險險不正安得謂之儒。葢如言必信,行必果之類,予謂不然。儒者所業之名耳,豈以行為小人遂不謂之儒乎。夫小人之稱有二,而指細民者不與焉。其曰硁硁小人,小人樊湏。從其小體為小人之類,此謂所見淺狹,對大人而言者耳。自余以對君子者,皆險賤不正之屬也。游、夏之在圣門,文學雖勝而行寔未醇,則夫子以是警之,葢不為過。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伊川曰:三月天道小變之節,言其乆也,過此則圣人矣。子由曰:性之必仁,如水之必清,火之必明,然方土之未去也,水必有泥;薪之未盡也,火必有煙土,去則水清;薪盡則火明,人而不仁,物有以害之也。物之害,既盡心一而不雜,未嘗不仁也。若顏子者,性亦治矣。而土未盡去,薪未盡化,力有所未逮也。故能三月不違,而未能終身。東坡云:夫子黙而察之,閱三月之久,而造次顛沛,無一不出于仁。是以知其終身弗畔也。予以東坡為當。設使顏子有時而違仁,亦必因事而發,如所謂日月至焉者,豈有恰限三月輙一次。違之之理,若云三月之后,不復可保,則何足為顏子。
澹臺滅明,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宰室。程氏曰:由徑者謂踐田疇之類也。使小道便于往來,由之何害。予亦謂誠意茍通,不必因公事,而后可見滅明。狷介之士,不足為通。方子游特取其所長而巳。王子微云大道甚夷,而民好徑。徑者,邪也。所行不由正道者,皆徑也。此論太髙,恐非其實。史記稱滅明狀貌甚惡。孔子以為材薄,既已受業,退而修行,明施乎諸侯。孔子聞之,曰:吾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而家語乃曰:子羽有君子之容,而行不勝其貌。故孔子有是言。又曰滅明有君子之姿,孔子嘗以容貌望其才,其才不克,孔子之望何其相反邪。以論語證之,史記為近。
宰我問井有仁焉之說。舊說以為仁者必濟人于患難,聞有仁人墮井,將自投下從而出之。世儒多取。林少穎謂仁當作人,而伊川曰仁者好仁,不避患難。雖告之以赴井為仁,亦將從之。予謂從舊注則仁字不安,從伊川則逝字難說。此當兩存之。要之伊下闕
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記曰武王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豈以武王行事而不以文王之心為心。文王素所不欲者,而一旦為之,豈誣稱文王之志哉。葢孔子之所稱者,勢可以取而不忍為也。武王之卒伐者,義至于盡而不容已也。學者拘于世俗之見,而不知圣賢公天下之大義,豈足與語此哉。
子罕言利一章,說者雖多,皆牽強不通。予謂利者,圣人之所不言;仁者,圣人之所常言。所罕言者,唯命耳然,而云爾者。予不觧也,姑闕之。
子貢曰:有羙玉于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夫子荅以待賈。南軒曰:待賈者,循乎天理。求善賈,則心已先動矣。其說甚好,此便是義、利之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含晝夜。注疏以為嘆時事之不留,古今多取此意。程氏曰:此道體也。天運而不已,日往則月來,寒往則暑來,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皆與道為體運乎,晝夜未嘗巳也。君子法之,自強不息,及其至也,純亦不已。自漢以來,儒者皆不識此意。予謂孔子指水而云,其所寓意未可曉也。諸子之言亦俱說得去,然安知其果然哉。程氏之論,雖有益學者,要為出于臆度,而遂謂自漢以來,無識之者何其自信之篤邪,葢未敢從。
子畏于匡。沈道原曰:君子畏乎在我者,不畏其在天者,不能窮理盡性而取禍,此則在我者,君子所當畏也。既以窮理盡性矣,雖有一朝之患,君子不患矣。然則孔子何為畏匡也?曰:此記者之云耳,猶言作易者,其有憂患乎?以文王與紂之事也。夫窮理盡性,然后能作易,何憂患之有?故匡人之圍一事觀之,則為可畏;以理考之,則非圣人之所畏也。其說甚佳。
未可與權與,唐棣之華詩。舊說以為一章,謂唐棣之華,偏然反,而復合權道,亦先反常,而后至于大順。李清臣辨之曰:權之為名,猶物之在權,能不失其輕重而已。其于道之大經,葢未嘗戾,而人倫之大經,未嘗亂也。公羊氏始有反經之說焉。孔子言可與立,未可與權。既已句斷,而別舉逸詩之文。彼作詩者因兄弟之乖離,而喻之以唐棣。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逺之有。葢云兄弟之不親,由已之友悌不至耳,意謂詩人失辭,所以刪而不取。而釋者附之于權,以符公羊之說,豈不妄哉。此論為勝。觧詩之義,雖未敢必,而其為兩章者,決無疑也。晦庵不知詩之所指,止當闕之,而云上二句本無意義,但以興起下句,則當矣。程氏曰:自漢以下,更無人識權字,此言亦太峻矣。唐徳宗還自興元,欲因迎扈軍威,使人代李楚琳,陸贄諫曰:若此,則事同脅執議者。或謂之權臣,竊未喻其理。權之為義,取類權衡。易一帥而虧萬乗之義,得一方而結四海之疑,乃是重其所輕,而輕其所重,謂之權也,不亦反乎。以反道為權,任數為智,君上行之必失眾,臣下用之必陷身,歴代所以多喪亂而長奸邪由此誤也。觀宣公之論,豈可謂自漢以下無識權字者邪。
鄉黨一篇,皆圣人起居飲食之常,而弟子私記之。雖左右周旋,莫不中禮節。然亦有本無意義者,而學者求之太過。如車中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食不語,寢不言之類,此止是端荘重厚耳。不撤姜食,不得其醬不食,止是性之所嗜耳。至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饐而餲,魚餒肉敗,色惡臭惡者不食,凡人皆然,何必孔子。東坡以為雜記曲禮,非獨孔子之事,皆置不說。此固太甚。然如張九成輩,妄為夸誕,務以張大圣人,而不知其非實。至謂與春秋相表里,其不近人情,亦豈足盡信哉。
晦庵釋不得其醤不食,曰:惡其不備也。予稱君子食無求飽。又以士恥,惡衣食為不足議。夫豈以一物不備而不食哉。彼事事必求義理,則宜其陋之至是也。
晦庵觧食不語,寢不言,云,荅述曰語,自言曰言,此何可分而妄為注釋,只是變文耳。
康子饋藥,拜而受之,曰:丘未達不敢甞。楊氏曰:不敢嘗,慎疾也;必告之,直也。予謂人以善意饋藥,而告之以疑,不敢嘗,凡人交際皆知其不可,況孔子之于康子乎?且使饋藥無廹使面嘗之理,何必以此語忤之,當是退而謂人之辭,記者簡其文,故一曰字而足耳。
孔子廐焚而不問馬。葢其已見,故不必問。初豈有深意哉。特弟子私疑而記之耳。后人因其記之遂妄意而為之說。本不湏著此三字,鄭氏以為貴人賤畜而然。夫君子之待畜固輕于人,然不應無情如此。張子韶之說,美矣。至舉敝帷不棄等語,以發明忠厚之心,亦所謂矯枉過正。
不疾言,不親指,孔子在車時,其端重固如此。而說者以為恐惑人不知此事,有何惑人者,若曲禮所謂登城不指,城上不呼,則有此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