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史記辨惑三 取舍不當辨
- 滹南遺老集引
- 王鶚
- 1941字
- 2015-12-21 12:38:10
遷史之例,惟世家最無謂。顏師古曰:世家者,子孫為大官不絶也;諸侯有國稱君,降天子一等耳,雖不可同乎帝紀,亦豈可謂之世家。且既以諸侯為世家,則孔子、陳渉、將相、宗室、外戚等復何預也。抑又有大不安者,曰紀,曰傳,曰表,曰書,皆篇籍之目也。世家特門第之稱,猶強族大姓云爾,烏得與紀傳字為類也。然古今未有知其非者,亦可怪矣。然則列國宜何稱,曰國志、國語之類,何所不可。在識者定之而已。
史記諸世家,往往隨年附見他國大事。至于列傳亦或有之,徒亂其文,無關義理。夫左氏編年夲紀諸國之事,或先經以始事,或后經以終義,互相發明,故可也。如遷史者,各有傳記,足以自見,何必爾耶?近代蘇子容嘗自言其強記之法,云吾每以一歲中大事為目,欲記當年事則不忘矣,如某年改元,其年有某事,某年命相,其年有某事,則記事之一法也。太史公書恐亦此意。嗚呼,史書法言也,豈徒偹強記而已哉。蘇氏之說不足信。魯世家有云,往年冬,晉殺其君厲公??鬃邮兰矣性?,明歲子路死于衛。子路傳有云,是時子貢為魯使于齊。魏世家有云,其后十四歲而孔子相魯。夫當年事且不宜附,而又及徃年、明歲、同時、十數年之后者何耶。
禹之平水土,箕子之作洪范,史但言其事目足矣,而全載二書,甚無謂。蓋圣經自傳不待表出,徒増冗滯耳。劉子元(玄)唯知孟堅地理志,全寫禹貢之非,而不譏遷史之謬,何耶?
遷采摭異聞小說,習陋傳疑,無所不有。許由之事既知其非矣,而又惑于箕山之冢,殆是胸中全無一物也。
史記老子傳:訓誨孔子如門弟子,而孔子嘆其猶龍者,蓋出于荘周寓言,是何足信,而遂以為寔録乎?至于成王剪葉以封唐叔,周公吐握以待士,孔子不假蓋于子夏,曽子以蒸梨而出妻,皆委巷之談,戰國諸子之所記,非圣賢之事,而一切信之。子由為古史,遷之妄謬去之殆盡矣,而猶有此等,蓋可恨云
伯夷傳云,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傳曰云云。傳曰二字,吾所不暁。索隱云,謂呂氏春秋、韓詩外傳也,信如是說,則遷所記古人事,孰非摭諸前書者,而此獨稱傳乎?
新城三老董公遮說漢王,以為兵出無名,故不成,明其為賊敵,乃可服者,此殊切于義理。故孟堅全載其說,而遷但云說以義帝死故,太簡而不偹矣,且止于義帝死故,則謂之告可也,何必云說哉。
呂后之名既列于本紀,其事跡始末亦隨處具見,而外戚世家又云呂娥姁為髙祖正后,男為太子,及戚姬等事,恐不湏也。若唐武氏事跡猥多,記中所不可悉,故再入后妃傳,其例自別。
呂后紀末云,代王立為天子,二十三年崩,謚為孝文皇帝。按此言代王為天子但,以終誅呂之事耳。其崩與謚,則本紀自具,何必及之耶?
呂后紀先云,封呂嬃為臨光侯,不言嬃之為誰,而后乃云太后女弟呂嬃,失其次矣,豈前所稱者別為一人耶?
漢文諸詔,班固皆書詔而遷稱上曰,按其文意當以詔字為是。
竇嬰傳云,景帝欲用嬰,嬰固辭。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孫寕可讓耶?王孫,嬰之字也。班氏著之傳首,是矣。今遷不著,讀者何以知之,始既不著,則當云字謂耳。然嬰貴戚大臣,非他附見者,亦不宜用此法也。
義縱傳云寧成家居,上欲以為郡守,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東為小吏時,寧成為濟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成不可使治民。上乃拜成為關都尉,歲余,關東吏隸郡國,號曰:寕見乳虎,無值寧成之怒。此正當入本傳,而書于縱傳,何耶?雖下有破碎其家事,亦不湏也。
張湯傳云,趙禹為人亷倨,為吏以來,舍無食客,公卿相造請禹,禹終不報謝,務在絶知友賓客之請,孤立行一意而已。見文法輙取,亦不覆案求官屬陰罪。此叚與湯事非必相湏,亦止當并于禹傳。至亷頗、趙奢、張蒼、周昌、魏其、武安等傳,皆是類也。
律書之首,以為律為萬事根本,而其于兵械尤重。武王伐紂,吹律聽聲,推孟春以至于季冬,殺氣相并而音尚宮,同聲相從,乃物之自然,此固可矣。乃復偹論帝王以來用兵之事,而終于漢文獻共百姓樂業,幾七百言,何關于律意哉?斯寔無謂之甚,而邵氏極稱之,以為此其髙古雄深,非他人拘窘所能到者。嗚呼,文章必有規矩凖繩,雖六經不能廢,頋乃以疎闊為髙深,致宻為拘窘,何等謬論也。又有謂此本為兵書者,若果兵書,復安用許多律呂事,大都皆出于畏遷,而不敢議其非,故妄云云耳。
史之立傳,自忠義、孝友、循吏、烈女、儒學、文苑與夫酷吏、佞幸、隱逸、方術之類,或以善惡示勸戒,或以技能偹見聞,皆可也至。于滑稽、游俠、刺客之屬,既已幾于無謂矣。若乃貨殖之事,特市井鄙人所為,是何足以污編録而遷特記之乎?班固徒譏遷之稱述,崇勢利而羞賤貧,然亦不知其傳之不必立也。是故襲而存之,范曄而下皆無此目,得其體矣。
史記索隱謂,司馬相如傳不宜在西南夷下;大宛傳不宜在酷吏、游俠之間,此論固當。然凡諸夷狄當以類相附,則匃奴亦豈得在李廣、衛青之間乎?循吏、儒林而下,一節之人皆居列傳之末,蓋得體矣。及至刺客乃獨第之李斯之上,循吏則第之汲鄭之上,復何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