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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史記辨惑二 采摭之誤辨下

左傳昭公二十年十月,齊景公疥,遂痁,期而不瘳。梁邱據與裔欵言于公,曰:吾事鬼神豊于先君有加矣,今君疾病,是祝史之罪也,盍誅祝史?晏子不可,曰:民人若病,夫婦皆詛,祝有益也,詛亦有損,雖其善祝,豈能勝億兆人之詛。十二月,晏子侍公于遄臺,梁邱據馳而造焉,飲酒樂公,曰:古而無死其樂若何?晏子曰:古而無死,則古之樂也,君何得焉。昔爽鳩氏始居此地,季前因之,有逄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太公因之,古若無死,爽鳩氏之樂非君所愿也。二十六年冬,齊有彗星,齊侯使禳之,晏子曰,無益也,祇取誣焉,天道不諂,不貳其命,若之何禳之。齊侯與晏子坐于路寢,公嘆曰:羙哉室,其誰有此乎?晏子曰:敢問何謂也。公曰:吾以為在德。對曰:如君之言,其陳氏乎?列子曰:景公游于牛山,臨其國城,而流涕曰:羙哉國乎,郁鬰芉芉,若何去此國而死乎?使古無死者,寡人將去斯而之何?史孔、梁邱據從而泣,晏子獨笑于旁,公曰:寡人今日之逰悲,孔與據皆從而泣,子之獨笑,何也?對曰:使賢者而常守之則太公、桓公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則荘公、靈公常守之矣。

數君者將守之,吾君方將被蓑笠而立乎畎畝之中,惟事之恤,何暇念死乎?則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處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獨為之流涕,是不仁也。見不仁之君,見諂諛之臣,臣所為獨竊笑也。史記齊世家雜取二書之說,云魯昭公三十二年彗星見,景公坐柏寢,嘆曰:堂堂誰有此乎?群臣皆注,晏子笑,公怒,晏子曰:臣笑群臣諛甚。景公曰:彗星出東北,當齊分野,寡人以為憂。晏子曰:君髙臺深池,賦斂如弗得,刑罰恐不勝,茀星將出,彗星何懼乎?公曰:可禳否?晏子曰:使神可祝而來,亦可禳而去也,百姓苦怨以萬數,而君令一人禳之,安能勝眾口乎?嗚呼,此一事也,而差互不同如是,其余謬妄,可勝道哉!

左傳介之推荅母之言,曰:身將隠焉用,文之是求顯也。史記重下文之二字,或言如此意乃足,因疑左氏脫誤。予謂不然。古人語簡有如此者:禮記云,晉獻公將殺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謂之,曰:盍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麗姬,是我傷公之心也。孟子辨百里奚事,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繆公之為污也,可謂智乎?亦是類也。且遷記漢文之語,云吾獨不得亷頗、李牧為吾將,吾豈憂匈奴哉。此復何異而獨疑,推之言也,雖然亦不可為法也。

周紀云,晉文公召襄王,襄王會之河陽踐土。書諱曰:天王狩于河陽。按左傳仲尼言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狩。今直云書諱,誰得而知也。

左傳稱晉靈公欲攻趙盾,其右提彌明死之。又謂初,盾田于首山,舎于翳桑,見靈輙餓而食之,后輙為公介,御公徒而免,盾問其名居,不告而亡。夫言其職,則明為右而輙為介;言其所終,則明死輙亡,其為二人明矣。而史記云桑下餓人即提彌明,且又以為宰夫,何耶?左氏之說未必皆可信,然遷之所記寔以是為據焉,則其舛誤不得不辨也。

晉世家云,趙盾嘗田首山,食桑下餓人,餓人舍其半日。宦三年未知母之存否,愿遺母。夫存否且不知,愿安所遺乎?左傳有今近焉三字于理乃通,遷鹵莽而失之耳。

晉趙盾弟穿弒君,董狐書盾弒以示于朝。盾不伏,狐曰:子為正卿,亾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仲尼稱狐為良史。左氏云爾,晉世家既從之矣,而趙世家復云:君子譏盾為正卿,亡不出境,反不討賊,故太史書之如此。是先出于士論,太史因之而書也。文既冗復,而意又矛盾,無乃不當乎?

左氏記鉏麑事,云盾盛服將朝,坐而假寐,麑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觸槐而死。公羊以為見盾閨門無人,且食魚飱,嘉其易而儉。故爾史記則云,盾閨門開居處節。麑曰:殺忠臣,棄君命,罪一也,乃死。吾不知閨門開居處節,何以為忠也?

郄克恥為齊母所笑,誓曰:所不此報,無能渉河。左傳云爾,齊世家曰:不是報,不復渉河。意既異矣。至晉世家則又云,不報齊者,河伯視之。記一事而差殊若是,失之不精也。

左氏曰:郄克聘于齊,既登,婦人笑于房,郄克怒,故有鞌之役。杜注云,跛而登階,故笑之。谷梁子曰:季孫行父禿,卻克眇,衛孫良夫跛,曹公子手僂,同時聘于齊。公羊曰:卻克、臧孫許聘于齊,或眇或跛。而史記復云,卻克僂,魯使蹇,衛使眇。然則果誰可信乎?三傳之不同,各記所聞,固無足怪。史記因傳而出者也,不從此則從彼,乃又乖異如此,何也?

左傳曰:白公勝在吳,子西召而用之,后以救鄭之故,欲殺子西,子西聞之,曰:勝如卵,余翼而長之。此蓋恃其有思也。而史記云,勝如卵耳,何能為也,則是忽其脆弱而已,不亦異乎?

左氏曰:吳王闔廬將伐齊,越子率其眾以朝,王及列士皆有饋賂,吳人皆喜。惟子胥曰:是豢吳也。史記改為棄吳,此何意邪?

左氏曰:呉王賜子胥死,子胥將死,曰:樹吾墓槚,槚可材也,吳其亡乎,此言時之不久耳。史記則云,樹吾墓上以梓,令可為噐,吾不知何意也。

吳世家云,越王擊吳于檇李,使死士挑戰三行,造吳師,呼自剄,吳師觀之,越因伐吳敗之。越世家亦同。賈逵曰:死罪人也。鄭眾曰:欲以死報恩者。其說皆不安。按左氏云,使死士再禽焉,不動;使罪人三行,屬劍于頸而辭曰:二君有治臣奸,旗鼓不敏于君之行,前無所逃,刑敢歸死,遂自剄。蓋死士者,敢死勇士也,與罪人之事自是兩節,而遷混并之,故義理不明,而說者妄為云云耳。

左傳云,句踐與吳戰于檇李,大敗吳師,闔閭還卒于陘,夫差使人立于庭,茍出入,必謂已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殺而父乎?則對曰:唯不敢忘。蓋闔閭既歿,夫差使人問已耳。而史記曰:闔閭將死,立子夫差,謂曰:爾忘句踐殺爾父乎?何其不同也。

秦穆公伐鄭之役,考之左傳,其諫而止之,哭而送其子者,獨蹇叔而已,故晉原軫曰:秦違蹇叔而以貪勤民。穆公曰:孤違蹇叔以辱二三子,何嘗有百里奚預其間哉。而司馬遷記此以為二老同辭,不知其何據也。左氏云,父召孟明、西乞術、白乙丙使出師。又云蹇叔之子與師,蹇叔謂孟子曰:孟子見吾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也。哭送其子,曰,吾收爾骨焉。蓋孟明軰自為將帥,而蹇叔之子則士卒之屬也,此亦不相渉,而遷以孟明為百里奚子,西乞、白乙為蹇叔子,又何邪?或曰:孔疏引世族譜云,或謂西乞術、白乙丙為蹇叔子,安知子長別無所據,而必以左氏為質乎?曰:此或有之。然是役也,主其謀者,孟明也。再敗不沮,卒以得逞,使果為百里奚子,何奚能苦諌其君,而無一言以罪其子也。以書觀之穆公自殽敗歸,即作秦誓以自悔,而遷以為取王官封殽尸之后,不亦異乎。又云君子聞之,皆為垂涕,曰:嗟乎,秦穆之與人,周也。按左氏云,君子是以知秦穆之為君也,舉人之周也,與人之壹也。至于孟明、子桑皆有贊美之辭。凡左氏所謂君子者,蓋假之以為褒貶之主,而非指乎當時之士也。安有所謂聞之垂涕者哉。

左氏:華督遇孔父妻,目逆而送之。其言甚文。史記乃曰,目而觀之,不成語矣。服虔曰,目者極視,睛不轉也,殆是妄說。

公羊傳:宋南宮萬弒閔公,大夫仇牧手劍叱之萬榝不,殺之碎其首,齒著乎門闔。注謂側手曰榝。蓋槶碎其首,故齒迸門闔耳。而史記但云,萬摶仇牧,齒著門闔死,恐先無意。(有疑)

楚荘王圍宋,城中無食,華元夜見子反而告其情,子反勉之,曰:我軍亦有七日之糧,盡此將去而歸。王聞而責子反,子反曰:宋猶有不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荘王不得已,乃引師去。此公羊之說也。史記乃謂,荘王喜華元之誠,自發此言而罷兵,豈別有所據耶。

谷梁曰:季孫行父禿,晉郄克眇,衛孫良夫跛,曹公子手僂,同時聘于齊,齊使禿者御禿者,眇者御眇者,跛者御跛者,僂者御僂者,所以有鞌之戰。公羊畧同。啖助以為似街談巷議,故削之。劉知幾論省字法,云當作各以其類者逆之,此亦可矣。史記乃謂,令人如之以導客,則是偽效其狀,而非真疾也。

呂氏春秋云,管仲有疾,桓公問之,仲請逺易牙、豎刁、公子啟方。公曰:易牙烹其子,以慊寡人,尚可疑邪?對曰:人之情,非不愛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將何有于君。公曰:豎刁自宮以近寡人,尚可疑耶?對曰:人之情非不愛其身也,其身之忍,又將何有于君。公又曰:公子啟方事寡人十五年,其父死不敢歸哭,尚可疑耶?對曰:人之情非不愛其父也,其父之忍,又將何有于君。史記亦載之,而但云殺子以適君,非人情不可;自宮以適君,非人情難親;倍親以適君,非人情難近,誰得而知其事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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