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晡，達(dá)曲阜站。站雖小，有騾馬車、小車蹇衛(wèi)，候客賃乘。站東有曲阜賓館，建筑一遵古式，坊門阼階，紅檐四垂，榱桷施彩繪，頗閎肆。廣庭列植松楷，驟見之，幾疑為祠廟。

闕里在曲阜城內(nèi)，距站東北十八里，大道通焉，惟無汽車。余欲領(lǐng)略沿途景物，以大車有幨幃，顧盻不便，乃賃小輦，風(fēng)沙撲面弗恤也。

道甚寬，道旁盡麥畦，霜苗初茁，平野數(shù)十里，似鋪碧綠氍毹，間以新柳郁金，霞光蕩澹，便覺眼前生意滿，不啻預(yù)為余今日詠。惟道無石鋪，時當(dāng)雨后，高確而低淖，車行頗顛簸。

途人無老少，韋布寬博，狀現(xiàn)質(zhì)魯。少婦著紅綾襖袴，小足系彩帶，墮馬髻，插金銀簪，上罩玄紗巾，跨羸蹇或坐車輪木車，控御者則為男子，雞車馬狗仿佛。

咸陽大道遇二洋人，一男一女均著犢鼻裈，僅掩大腿四分之一，從一我國人，為挑袱榼，坌息疾走。余好奇遮而詢之，蓋午前往游林廟，要即日趁下行車返滬，道上行人咸注目于洋婦之臀腿，裸腿游林廟褻矣。

入一村，籬落蕭疏，槐柳棠梨中，茅舍錯落，間有瓦屋。短巷小庭頗清潔。村厖三數(shù)，迎車昂吠，一嫗揚蘆稈止之。村盡處見土堤，中辟小閘，一水東南流，石灰橋貫焉。對岸一片砂磧，旁堤茅店二，小廟二、高碑三。

下車就茅店市漿飲，閱其碑，知水為泗水，碑為修堤葺廟立。題名多孔姓，姓之上多冠以廩庠生。字固不佳，文亦欠妥。廟壁上貼省、縣文告，新舊綴迭，中有一誡諭，一催科，白話，新標(biāo)點，署銜不鈐印，創(chuàng)見也。

水闊十余丈，淺不可舟，橋北深砂陷輪蹄，徒步而過。一龍首碑廣約三尺，下端沒沙中，捫之為康熙間建橋碑，以上截測之，高可六尺，已沒過半，可知沙積之速。

考泗水，源出泗水縣之陪尾山，四泉并發(fā)匯，為一渠，復(fù)納諸泉，西北流出卞橋，匯洙水而北入曲阜境。又西流繞圣林，后從西南至兗州城東黑風(fēng)口分支入郡，城東墉貫，城西出，徑平政橋，入濟(jì)寧州界。又西南流徑楊家壩，沂水來會，南入鄒縣，徑許家村，復(fù)入濟(jì)寧境。又西南會白馬河，由魯橋入運河。

據(jù)《水經(jīng)》云：泗水出魯、卞縣北山西南，徑魯縣又西過瑕邱，漷水從東來注之，又南過平陽、高平、方輿諸縣，又屈東南，過湖陸縣南洧，涓水從東北來注之，又南過沛縣，折東徑山陽郡，過彭城，又東南過呂縣，下邳而入于淮。按此蓋泗之故道，自黃河南從泗，不入淮久矣！

才過沙灘，見迎面一車，導(dǎo)二武士。駕車之馬白而壯，行甚疾。從八騎，二騎衛(wèi)車之左右，一騎者著袍、戴氈笠，余七騎警服背長槍。車青幰玄幨，明窗垂絡(luò)，雕飾軫軛。車中人臞貌修髯，意必顯者。

車過復(fù)前行，驀睹古木挺秀，繁蔭頗廣。一古廟，制甚崇，戟門虛掩，停輦進(jìn)觀，則神為真武，旁列諸天君，或獰猛，或文秀，塑術(shù)極工。甬道左右古碑成列，丙舍厝柩，幾滿陰惡之氣，森森迫人。正殿后有層樓，乃從左便門出，向冷巷轉(zhuǎn)進(jìn)，擬登樓觀究竟。

將及門，遽聞嗥然聲，一赤色巨獒撲出，張口作嚙人狀，牙丫且铦，幾觸余頷，悸極而呼。一僮奔出，約十二齡，短袍蔽膝，開聲一叱，獒雖停撲，尚昂首前吠，僮即騰身跨獒背，兩手抱獒項，吠乃止。問余何來？答：“東粵陳某來瞻圣地。”轉(zhuǎn)問：“廟古遠(yuǎn)人家，小哥兒何獨居？”此僮答云：“此為社學(xué)，昨休假，員生皆去，僅咱與獒任留守耳。”肅余入時，余心仍忐忑，乃辭。

出廟右大道傍，一黑石蟠螭碑，乃明萬歷間，魯王以派及樂陵府尹某修廟記。讀之方知地為奄墟。考奄于殷為侯國。殷末其侯助紂為虐。入周至成王即政之。明年奄與淮夷又叛，周公奉成王討滅之。《尚書多方篇》：“王來自奄，即使地。蓋成王自奄歸鎬京。作《多方》以誥庶邦也。”若就地四周掘之，定有宮城遺筑及瓦銅、古器發(fā)見。又奄里在魯城東門，《通志》謂之商奄里，另一地也。

復(fù)東北行約二里，遙見林靄間金光閃爍，射映斜陽，異之。再前行，見林端鴟吻昂霄，碧瓦煥彩，意系至圣廟。庭道傍，村落漸密，男婦作于野，尚未息。林疏初已隱隱見雉堞。稍折，北見高阜叢林，廣可數(shù)里，長垣繞之。垣有數(shù)叚系新甃者，知為圣林。

車經(jīng)林東隅，一渠橫路，貫以石橋，橋名“普濟(jì)”。水由林墻閘口流出，橋北絲絲，橋南已竭，知水為洙水。泗涸洙湮，道微之征，其在斯乎？據(jù)闕里文獻(xiàn)考：“洙水源在城東北五里地，名‘五泉莊’，西流入林東墻水關(guān)，徑圣墓而出西墻水關(guān)，又西流折而繞城西南，入于沂，以達(dá)泗。”按：此非古洙水也。考《水經(jīng)》云：“洙水出泰山蓋縣、臨樂山西南，至卞縣入于泗。”而《山東通志》則辦之云：“蓋縣在沂水西北八十里，距卞不下三百余里，重山迭嶂，其道難通。”

今洙水之源，實在泗水東北關(guān)山。關(guān)山乃費縣蒙山之麓，費縣境有漢華縣故址。意蓋字乃華字之訛。又《泗水縣志》云：“泗源在南，洙源在北。”其說為得之。又《水經(jīng)》云：“洙水西南流徑卞城，泗水亂流至魯縣東北，又分為二水，水側(cè)有故城，兩水之分會也。”洙水西北流徑孔里，是謂洙泗之間矣！

細(xì)釋《水經(jīng)注》，是漢時，洙水徑卞縣故城北，泗水徑其城南，會合于卞城之西。今則泗水北出卞橋，即與洙會，蓋已在故卞城之東矣！至洙水在卞城以北，其流尚湯湯不匱，而既合之后遂不復(fù)分。所謂至魯縣東北又分為二水，徑孔里至高平入于泗者，其故道久絕查。

乾隆八年，至圣六十九代孫，戶部廣西清吏司主事繼汾與其弟優(yōu)貢生繼涑，欲尋洙水經(jīng)流古跡。至五泉莊北得古碑一，有“浚復(fù)洙河”四大字，無年月、款識。即其地掘之得源泉混混然，后知古人曾有修復(fù)之者，而故道終不可得，遂浚此泉以當(dāng)之。迨歲久，仍就淤塞耳，乃具畚鍤，聚徒旅循舊跡而深浚之。引徑圣林，由沂以入于泗，即今之洙水也。而古時故道終不可復(fù)識。

又考沂水發(fā)源于尼山之智源溪，西北流徑縣城南，又西流之兗州府城，東入于泗。按沂水有二，此非《水經(jīng)》所稱出蓋縣艾山之沂水，蓋酈道元所謂“出尼邱山西北，流徑魯縣故城南，北對稷門，又西徑圓丘北，又西右注泗水。”所謂浴乎沂者，即此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