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十一
徐汧華允誠楊廷樞劉曙陸培王道焜葉向榮
○右義烈諸臣列傳第十一。
此數君子者,皆直諒氣節之士也。使其當平世,豈不彬彬乎王國之羽儀哉!學不售于時、才不展乎用,從容引義以自畢其志,蓋列圣祖宗養士之澤,即此亦可見也。當明之季,江、浙人文最熾,衣冠甲第遍滿郊圻。專化樞、秉國鈞,翰林、侍從、臺省蹌躋于長安道上,華緌高軒、鳴騶呵擁者,半江、浙士也。于是尚詩書、說禮樂,相矜以文墨、相接以儒雅。而儇巧機詐、舞智恃勢者,亦時出于其間。及乎江翻海覆、陵圮谷遷,而挺然以綱常自任者,亦郡不數人;其余,率恇怯淟涊、與時俱化而已。
◎「原本」,徐宮尹下七君子統于祁忠敏后為一卷。推溫氏言,以祁后五臣為治世才,而若嗟其用之晚;以徐下七君為南中賢士,而微議其死之激:事文簡缺。此「勘本」之所以綴補而類分也。夫有明十六朝,除逆奄亂政外,遇士固不薄;而士報,亦較歷代為獨昌。逮至小朝廷上馬、阮得志,則勢必于清流一網盡之矣。設使金陵無恙,而勿齋先生輩則時在兩奸夢囈之中得忘情而不予羅織乎?矧夫有柳祚昌者之狂吠而噬人乎!
列傳十一
徐汧、華允誠、楊廷樞、劉曙、陸培、王道焜、葉向榮
。徐汧
徐汧字九一,號勿齋;長洲人。崇禎戊辰進士,選庶吉士,授檢討,遷右諭德。黃道周以救錢龍錫貶官,倪元璐請以己代謫,不允。汧上疏力頌道周、元璐賢,自請偕與罷斥;忤旨切責,乞假歸。久之還朝,遷右庶子,充日講官。尋奉使江西封益藩,便道旋里。周延儒再柄國政,數招之,不應。久而始行抵鎮江,聞京師陷,一慟幾絕。汧雅好交游,畜聲妓;至是,悉屏去,獨居一室。
南都立,起少詹事。汧以國破君亡,臣子不當叨位,具疏固辭。且痛宗社之喪,由朋黨相傾;移書當事,言「今日賢邪之辨,不可不嚴;而異同之見,不可不化。在諸君以君民為心、以職掌為務耳。其忠君愛民清白乃心者,君子也;否則小人。修職就業、竭節在公者,君子也;否則小人。執此為衡流品、明澄敘,當矣;豈必人挾異同哉!先帝十七年之中,憂勤干惕有如一日,卒使海內鼎沸、社稷邱墟,良由頻年來是非混淆,士大夫精神智慮不為君民,不念職掌;乃至膜視王上,委身寇仇,豈不痛哉!禍及國君,身亦隨之。然則朋黨相傾,亦何利之有?今喪敗之余,人思危懼。宜戒前事,勿蹈覆轍;尊耿介特立之人、尚悃愊無華之士,并建賢哲,明試以功,各修職業,思不出位。未有人心不正,而能支撐傾側者也」!既就職,即陳時政七事:曰辨人才、課職業、敦寅恭、勵廉恥、核名實、納忠讜、破情面;復惓惓以化恩讎、去偏黨為言。已而乞退。
及南都失守,慨然太息;作書戒其二子曰:「國事不支,吾死迫矣」!出居村舍。乙酉六月四日,聞郡城破,夜自縊,仆救之蘇;其友朱薇曰:「公大臣也,野死可乎」?汧曰:「郡城,非吾土也,我何家有」!遂自沉于虎邱之后河。嘗語人曰:「留此不屈膝、不薙頭之身,以見先人于地下」。時閏六月十一日也。閱三日,顏色如生。一老仆隨之死。郡中赴哭者數千人。
長子枋,字昭法;弱冠,登崇禎壬午賢書。痛父死節,隱居不仕,有高行。
「勘本」曰:徐宮尹生未期而孤,稍長砥行,有時譽。天啟五年奄禍作,逮魏忠節公大中過蘇州,宮尹貸金資其行;后周忠介公順昌亦被逮,緹騎橫索錢,復與同里楊維斗(廷樞)為之斂財以助。官南都時,馬、阮亂政,群小憎之。安遠侯柳祚昌希馬、阮指,疏攻之;言「前者潞藩在京口,汧朝服以謁,有異志。自恃東林巨魁,與復社諸奸張采、華元誠、楊廷樞、顧杲等狼狽相倚。陛下定鼎金陵,彼公然為討金陵檄;所云「中原逐鹿,南國指馬」,是為何語?乞置汧于理;除廷樞、杲名,立行提訊!其余黨徒,容臣次第糾彈」。疏出,善類惶懼。幸而爾時士英不欲驟興大獄,寢其奏;宮尹乃得移疾歸。蘇城既破,肅衣冠北向稽首,投虎邱之新塘橋下死。子枋隱居澗上,終身不入城市,與宣城沉壽名、嘉興巢鳴盛為海內三遺民。制軍蔡毓榮慕之,具書幣屬友人通意,堅不受;湯文正撫吳時,屏從入山造廬至再,卒不得一見,嘆息而返。居恒以書畫自娛,筆致高簡。鄉人爭重之,號為俟齋先生。其所居當天平山麓,后之人就草堂立祠祀焉(詳于「摭遺」補傳)。
華允誠
華允誠字汝立,號鳳超;無錫人。早有志行,受「易」于同郡錢一本。天啟壬戌殿試對策,極陳奄寺之害;主者不敢進呈,置二甲。乃從同里高攀龍講學首善書院,執業為弟子,傳其「主靜」之學。
旋從攀龍入京,授工部都水司主事。時魏奄亂政日熾,攀龍去官歸,允誠亦乞假同行。崇禎改元,起營繕主事,轉員外郎。命督琉璃廠,減經費數萬繕城工。明年冬,京師戒嚴;諸曹郎分守城門,以守御不備,多杖下斃。允誠守德勝門,四十余日不稍懈。帝微行察知之,賜白金;敘功,復加俸一年。久之,調兵部職方員外郎;謝絕請寄,門庭肅然。疏言時政,至不顧身。尋以終養歸里。居十二年,事母色養備至,母年八十三而終;哀毀骨立。服闋,未赴而京城陷。
南都立,起驗封員外郎,署文選司事。蒞官十三日,見高弘圖、徐石麒等先后去位,即引疾退。乙酉后,屏居墓田,杜門讀「易」。戊子四月,有訐其不薙發者;逮至江寧,滿、漢各執事并以緩言款之。允誠直立南向,舉手曰:「二祖、列宗,神靈在天;允誠發不可薙,身不可降」。因賦絕命詩,遂見殺;年六十一。
其從孫尚濂字靜觀,亦違制同執;巡撫宥之歸,尚濂不肯,乃與允誠同死。仆薛成聞主被執,長慟不食,先一日死。訃至,仆宋孝亦號哭觸階死。
「勘本」曰:華選部當崇禎五年夏,憤首輔溫體仁亂政,疏陳三大可惜、四大可憂;言「天子焦勞于上、群工鞅掌于下,孜孜日不暇給。而法令滋章,臣民解體;人才蕩盡,根本受傷。惟愿尚德緩可,用賢去佞。勿以治人治法之大,為奸邪所牽。勿過于嚴,致士氣人心日趨須懦;勿偏為任,致名流善類永錮清時。使臣言得行,即治臣以出位僭越之罪,臣有余榮矣」。疏凡千余言,并論尚書閔洪學附和作奸狀。奏入,朝士共危之;選部亦目以身后事囑其家人,禍恐不測也。帝疑其別有指授,責令回奏。乃復言:「體仁生平紾臂涂顏,廉隅掃地;一廁揆路,熏灼頓張。又有如洪學者為之羽翼,必欲收盡天下之私人、戕盡天下之善類。兩年來,無一人敢犯其鋒者。臣忠孝自盟,豈肯受人指使」!時帝方以體仁為純忠亮節,摘疏中有「握定機關」一語,再令陳狀。選部又言:「二人表里朋比,朝端共知。外廷一事之失、一言之訛,政府無不抉摘;何兩月來獨洪學事事盡善,一然可抉摘乎?溫體仁銅臭小人,文義不識;其部考之卷,滿堂掩口,裒然首拔。羅義喻以「左右非人」一語為體仁所深恨,遂遭斥逐。此非事之彰明較著者乎」?于是,帝亦悟兩人同里有私;僅奪選部半年俸,而洪學即罷去焉。
楊廷樞
楊廷樞字維斗,吳縣人。為諸生,以氣質自任。天啟丙寅,逆奄矯詔逮吏部周順昌,廷樞倡率士民數千人謁巡撫,乞上書申救。巡撫不可,哭聲振地;校尉呵問,即起擊殺之。已而又逮御史黃尊素至驛中,士民共出閶門焚其舟,毀其駕帖。巡撫毛一鷺懼禍,根究亂民,殺顏佩韋、馬杰、楊念如、沈楊、周文元五人以謝奄;蘇人義而表其墓,所謂五人之墓也。廷樞僅而得免,名以此聞。崇禎庚午,舉應天鄉試第一。幼與同里徐汧交最善;乙酉夏,聞其殉難,即隱居鄧尉山中,浙東遙授翰林院檢討兼兵科給事中。廷樞深自韜晦,改號復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