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女列傳

顧母王氏（昆山顧炎武母）伯商夫人（故蘇松巡撫祁彪佳配）（仲商夫人、祁氏諸婦、諸女附）史八夫人（督輔弟可經(jīng)妻）女將軍沈氏云英、劉氏淑英李氏（故靖南將軍毛有俶配）鮑氏（故職方主事錢肅遴配）陸氏（故檢討華夏妻）潘氏（乙酉殉節(jié)諸生高朗妻）中山徐氏（故定遠(yuǎn)侯鄧文昌配）二孟氏（故河南巡按陳潛夫配）烈女王氏（大蘭洞主王翊女）金氏（故義興伯鄭遵謙妾）華亭四姬（故太傅張肯堂妾）文鶯（故兵部侍郎李長祥婢）余氏（故總兵章憲配）畢氏囗〈山上〈弓攵〉下〉文（薊邱守將女）烈婦錢氏、陳氏俞沈氏何余氏張氏（故登萊道來斯行妾）（來氏諸婦等、楊氏、湯氏、茹倪氏并附）李陳氏香娘（故職方主事吳易姬）（草衣道人附）隱隱（乙酉殉節(jié)諸生夏子龍姬）

余既補纂宮闈盡難者列諸「摭遺」卷首矣。夫明人自熹、毅二后湛身殉國，不失陰教之正，實于前史有光焉。而臣僚之母妻、姬妾、婦女并命殊多；降及草野，尤見節(jié)烈風(fēng)化之盛，未有過于此者。自宜詳列一卷，以表章一時彤管。而吾獨于廬陵女子劉淑英事，甚惜其命之蹇也！負(fù)此文武才而一不得白頭偕老之夫，早傷寡鵠，洎至自將一旅以赴義破家。推其心，則但祈為石砫將軍之續(xù)，以保厥身名而已。而卒受奸徒所賣，赍恨不伸，致坐一蒲團(tuán)以老。天下之抱奇才者，往往作此結(jié)煞，可勝痛哉！彼吳中、邗上之歌姬舞女能明大義而從容殉主者，亦大有其人；此又不可以早歲之失身而鬲諸清流者也。若柳如是之于錢牧齋、顧橫波之于龔芝麓，以兩尚書而自送其名節(jié)于兩婦人之手，則又當(dāng)別論。然河?xùn)|君于虞山故后，有宗子爭產(chǎn)而能身殉以定厥禍；其智足多、前愆足蓋矣。論者云：流品何當(dāng)歸于晚節(jié)，為士夫者庶可以興！

列傳十五

顧母王氏（昆山顧炎武母）

昆山顧母王氏，左贊善紹芳子婦、官蔭生同應(yīng)妻也。子炎武，以文章、經(jīng)濟(jì)名于世。同應(yīng)早卒，氏苦志守節(jié)，養(yǎng)炎武于襁褓中。嘗以君姑疾篤，百藥不能治；氏禱于天，抽刀斷一指雜入藥餌以飲姑，姑病以療。黨族間遂稱其孝。崇禎丙子，直指使具疏上聞，中例得旌；飭有司建坊焉。

乙酉夏，氏年六十。大兵下江南，昆山去郡祗三十里，警報沓至；乃避至常熟之郊，謂炎武曰：「我雖婦人哉！然已受朝廷恩命。果有大故，則死之」！時炎武方應(yīng)邑令楊永言之辟，與嘉定諸生吳其沆及歸莊等共起兵，奉故鄖撫王永祚以從夏允彝于吳。浙東魯監(jiān)國聞之，授炎武兵部司務(wù)。事敗，永言行遯去，其沆死之。炎武與莊脫歸，將奉母他徙；而氏必不可，遂從容絕粒而卒。遺言：「后人勿事二姓」。以故炎武累奉本朝征召，輒力辭不赴，以游學(xué)終其身。

「摭遺」曰：亭林先生承太安人之教，雖以奔走天涯，有故國、故君之感；而實成其學(xué)殖也。觀太安人之從容盡命，衰然真足以為巾幗首。

伯商夫人（故蘇松巡撫祁彪佳配）

伯商夫人，名景蘭，字媚生；山陰人。家本著姓，世有名德；故冢宰商周祚女、蘇松巡撫贈忠敏祁彪佳配。累膺冠誥，封一品夫人。贍才藻，能詩畫。越中閨秀，舊稱伯、仲商夫人。仲即其妹，有國色；歸兵部尚書上虞徐人龍子咸清為室。

伯商歸忠敏，極閨中倡和之雅。祁氏自其先世夷度君以來，淡生堂藏書甲于大江以南；其梅墅寓園池館之勝，則又甲于越中也。商日從事簡冊，學(xué)益富。嘗與忠敏分詠史事，慷慨激昂，絕不類巾幗中語。教其女及冢婦張氏楚纕、介婦朱氏趙璧，各操柔翰為詠吟；壺以內(nèi)雍然化之。忠敏盡節(jié)，商作詩悼亡云：「公自垂千古，吾猶戀一生。君臣原大節(jié)，兒女亦人情。折檻生前事，遺碑死后名。存亡雖異路，貞白本相成」。亦足見其風(fēng)概矣。

生二子，長理孫、次班孫；同以家丁應(yīng)江上軍，商亦為之助餉事。既而理孫被誣，抑郁死。班孫遣戍關(guān)外，后遯歸為僧；其娶，即朱氏，故少師黔督爕元女孫。班孫被難，朱尚盛年，無所出；孤燈緇帳泊如也。與姒氏張歷守數(shù)十年卒，未嘗一出屏寧間。里中欽其節(jié)，謂實出自姑氏之教里。

「摭遺」曰：仲商夫人，詩名與伯商齊；適徐征士仲山（咸清）。仲山幼慧，五歲通經(jīng)。甫蓄發(fā)，即以官監(jiān)生應(yīng)鄉(xiāng)舉，有文章名。初隨父任山東巡撫；會冢宰公還朝過其署，見而愛之，乃以仲商許。既而國家多故，至乙酉始行嘉會禮。卻扇之際，仲山驚其艷；曰：「吾以是為王霸妻足矣」！遂避之稽山門故里，辟廣庭、設(shè)長筵，雜樹花木；發(fā)藏書散囗之，夫婦終日相對坐縱觀。以暇，則各抽牘為詩；如是有年。一日，天臺老尼從萬年來，遙望之，合掌曰：「此妙色身如來也；蓮花化生相，好光明」！已乃咄唶曰：「善持之、善持之！幾見曼陁長養(yǎng)人間世邪」！于是仲山與仲商約，請各為程。己則著「小學(xué)」一書，自一畫以至多畫，正形、正聲、正義，博引群書，合成若干卷，名之曰「資治文字」；而仲商則發(fā)愿寫「妙蓮華經(jīng)」三部。每晨焚香滌指，握管作楷；凡閱三年而成，統(tǒng)字二十萬八千有嬴。時仲山方外友三目尊者以孝禪寺落成，率領(lǐng)僧眾披袈裟宣佛號拜，乞兩部去；供其一于大殿極甍間、納其一于毘盧遮那世尊腹中。別一部，則送之天臺萬年龍藏中，以從老尼志。后康熙十七年，仲山以當(dāng)事薦赴召。或有沮之者，浩然歸；遂與仲商偕隱故居，逍遙以老。子?xùn)|、女昭華，皆有才。昭華能詩，與祁湘君齊名。

案伯商夫人初為祁忠敏配，鄉(xiāng)里間有金童、玉女之目。伉儷相重，未嘗置妾媵。忠敏盡節(jié)時，夫人年僅四十二。生三女，曰德淵（囗〈山上〈弓攵〉下〉英）、曰德璚（修嫣）、曰德茞（湘君）。子婦理孫妻張，曰德蕙（楚纕）；班孫妻朱，曰德蓉（趙璧）：粹美一門。著有「東書堂合稿」。人望之，若十二瑤臺焉。

囗〈山上〈弓攵〉下〉英能文，適姚江姜司農(nóng)公子桐音先生（廷梧）。著有「靜好集」。出五男、五女。桐音遠(yuǎn)游，必貽詩相問。已罹禍下獄，久乃得釋；尋以中濕病卒。易簀時，諸子環(huán)列；桐音指之曰：「以此累子」！以故諸子無少長，皆自課之。三年喪畢，不易服，縞素至一十六年；蓋有所隱痛也。時天下久定，凡保家門者多隆隆起；諸子愿就試，許之。仲子兆鵬，康熙辛酉貢于鄉(xiāng)。及癸酉，伯子兆熊登賢書榜。帖至，家人跽請更吉；曰：「謂此區(qū)區(qū)者，遂足以易我心乎」？諸子無計，乞之西河毛氏，以歷古遷變之說進(jìn)；始易服。毛氏遂作「祁夫人易服記」。

史八夫人（督輔弟可經(jīng)妻）

史八夫人者，姓李氏；宛平人，督輔史可法弟可經(jīng)妻，即督輔夫人之女弟也。督輔殉國難，可經(jīng)旋物故；八夫人與其姊夫人奉太夫人居金陵焉。

先是，揚州開府時，有幕下客浙中厲韶伯者，軀貌類閣部；遂冒其名，集亡命數(shù)百人由舒、廬破巢縣、無為，沿流順軌而下。大帥率省兵擒之；詢之，則堅冒督輔名。眾莫能辨，乃召三夫人識認(rèn)；斥其妄，始吐實。而八夫人有國色，為眾所窺。會豫章金聲桓反，禁旅往討，駐金陵；有遼官聶三者艷之，思媚少宰某，強為委禽。八夫人遣婢拒之，不聽；詈之，亦不聽。須臾，一婢奉黑漆盤進(jìn)，曰：「奉八夫人命，意盡于此，恣若所為」！聶啟視之，則一發(fā)髻、一耳、一鼻也。血淋漓滿漆盤。聶乃大驚失措，急躍馬馳去。

「摭遺」曰：忠正公弟可程陷賊不死，南都以公故，置勿問；公恨之，出疏糾之。案公兄弟，自可程官翰林外，尚有數(shù)人，其后咸來江南省墓。可經(jīng)為公第八弟，諸生；年最少。八夫人既自裁，時以其出于大將所逼，莫敢為之表章者。嗟乎！公恨可程不能仗節(jié)至，不以為弟矣；豈知身后乃得此幼弟之婦以踵兄公余烈乎！可程其益有以媿焉否？

女將軍沈氏雪英、劉氏淑英

勝朝女官，始自楚雄同知高思弄；女將軍，則石砫宣撫秦良玉：然皆蠻女而土官也。如徐鐵者，故河?xùn)|女子，以黑名。初陷于賊，后歸我將從征，累功封夫人；賊畏之，謂「女將軍鋒不可當(dāng)也」。既老，居囗〈山亡〉 碭山，入道去。當(dāng)其時，稱女將軍而功存故國、身入興朝以隱者，有二英焉。乃合傳。

沈氏云英，蕭山人。父官守備，以戰(zhàn)死。云英單騎入賊壘，奪還父尸；即自帥所部代城守，詔授游擊將軍。劉氏淑英，廬陵人。父死珰禍，從母受書，且知兵。早寡，而自募一軍誓以報國仇。于戲！是固兩女子也。

云英父沈至緒，崇禎辛未武進(jìn)士，授職守備道州。癸未，獻(xiàn)賊破武昌、陷岳州，過洞庭湖，風(fēng)作覆其百艘；賊大怒，還之岳州，縱火延燒，遂騎而破長沙，寶慶、衡州。湖南郡縣皆糜爛，惟道州以至緒力戰(zhàn)得全。既而，賊再至；再戰(zhàn)，馬驚仆，隕于陣。云英聞變，奮臂持矛號哭趨賊營，奪父尸還。賊環(huán)搠之，云英左右支格，兵莫能傷，竟完守入保。因是，道州終不破。巡撫王聚奎具疏以聞，帝語（？）贈至緒昭武將軍，賜祠麻灘，予祭；授云英為游擊將軍，仍代父職，領(lǐng)兵守城。云英初隨父任，適西川賈萬策，官荊州督師中軍。荊州困，萬策分門拒守；城陷，不屈死。云英聞訃，慟哭辭職，間關(guān)數(shù)千里出入賊中，扶其夫囗〈木匶〉 歸蕭山，并殯其父。甲申國變后，蠲棄服飾，隱居里門，為女教授。素工書法，旁涉經(jīng)、史；然非本宗子弟，不教也。其族子兆陽者，后之受「春秋」胡氏傳，為知名士；西河毛氏曾為之立傳焉。卒年三十又八。

淑英父劉鐸，天啟時，知揚州府事；忤奄死。風(fēng)節(jié)最著，謚「忠烈」。方罹禍時，淑英止七歲。母氏蕭，陳其父書自課之；旁及司馬兵法、公孫劍術(shù)至普門經(jīng)咒，莫不精貫。及笄，歸同邑王藹；年十八而寡。甲申，闖賊陷京師，帝后殉社稷；淑英聞之，慟哭曰：「先子與王氏皆世祿，吾恨不為男子！然獨不能殲此渠兇，以報國仇邪」？因散家財募士卒得千余人，并其僮仆、婢媵部勒之，成一旅；然孤軍無策應(yīng)者，自念當(dāng)寇徒死無益。時督輔何騰蛟置十三家軍散駐楚中，會張先璧札永新，聞名請謁。淑英喜，欲資為助；遂開壁門見之，流涕為諠，指陳大義。諸軍胥變色，拱立聽命。旦日，過先璧報禮，且周視其營，閱其兵；出千金為犒，佐以牛酒，一軍盡歡。然先璧心持兩端，卒不敢赴敵；且微露欲納淑英意。淑英乃大怒，就筵間拔劍將斬之；先璧惶遽，環(huán)柱而走，一軍皆甲。淑英叱曰：「汝曹何怯也！怯如是而能赴湯蹈火乎！此吾自明，吾自誤。吾一女子耳，又安事甲」！口占句云：「銷磨鐵膽甘吞劍，抉卻雙瞳欲掞門」；大書于壁。從容北向載拜曰：「臣妾將從先國母周皇后在天左右矣」！先璧悔且懼，率麾下叩頭請死。淑英曰：「婦言不出于閫。吾以國難蒙恥以至于此，事之不濟(jì)，天也。將軍好為之」！跨馬竟去，盡散所部使歸田里。獨辟一小庵曰「蓮舫」，迎其母歸養(yǎng)，奉佛以終。

于戲！哭父捐軀，有若浮江孝女；奉母完節(jié)，依然報國初心。于戲！是固兩女子也。

「摭遺」曰：「蕭山縣志」：沉氏為邑之長巷人。以女子而授將軍，在明朝亦未有之典也。毛氏「縣志」刊誤曰：「少時赴洛思山文會，有言「此地長巷，沉氏有女，節(jié)烈知書，通「春秋」傳。同社沉兆陽，其高足也」。予急持兆陽詢之。曰：「誠然吾姑行；授書家衖，非同姓兒不授。吾老于孤經(jīng)，每苦傳題多沿誤；藉其正之」。予乃悚然，請隨往謁之，不可；請通名，亦不可。遂詢其節(jié)烈事；同社聞之，皆嘆息去。及其死，其從弟索予為墓銘；因題曰「故明特授淤擊將軍兼道州守備列女沈氏云英」云」。案云英守備道州，在甲申前，無豫本史事；以其歸隱在南渡而后，名節(jié)卓然，故與淑英并列也。淑英之初痛父被逮，嘗欲趨闕下死；其母泣不食，遂止。比母病，復(fù)刲股肉雜入藥餌以療之。吁！此固兩女子也。始皆憤然于敵愾，而卒能完節(jié)自全。其孝同、其勇同、其志節(jié)與歸處亦同，乃為之同傳也可，嗚呼！遹自光岳氣分，其為士者幾無全節(jié)，而婦人女子往往以忠孝、貞烈著其名！天乎、人乎，雖百世可哀也！

李氏（故靖南將軍毛有俶配）

李氏，京衛(wèi)人；故靖南將軍余姚毛有俶配。父榮，為衛(wèi)將軍，稱世衛(wèi)李氏。氏少，夢神授之筆；頗能知鈐略。

既長，適毛氏有俶，官定海守；為保定伯有倫弟。乙酉之變，移定海軍從武寧侯王之仁札西陵渡；時氏在營中。南都覆，馬士英稱奉太后奔臨安；既而竄身鎮(zhèn)東將軍方國安營，稱方、馬軍。氏曰：「士英，逆賊也！棄君來此，此地難與守矣。武寧軍西陵，君何不移駐龕山以遠(yuǎn)方、馬乎」？既而太湖兵起，吳易、陳萬良輩各以偵課從龕山渡，陰為聲援，欲引龕山軍從海寧入；氏復(fù)勸有俶行。未及，而江上諸軍潰。

有倫以扈監(jiān)國宮眷中道相失，遂全軍歸命；有俶乃偕氏逸之海寧。既又遷淮、遷彭城，隱姓名入編戶以終。

有俶初以從監(jiān)國功，爵靖南將軍；氏亦曾獲夫人封。

「摭遺」曰：異哉！何爾時女子之多豪杰也！觀李氏戒儆其夫之詞，而有以知其胸中、目中矣；而有俶弗如也。噫！將軍，男子也；其畏首畏尾逾于女，烏足與言斷脰瀝血事！有俶，其固弗如也。

鮑氏（故職方主事錢肅遴配）

鮑氏，閩人；兵部職方主事錢肅遴妻。甲申前納采，未娶而難作；閩、浙路絕，鮑氏父兄欲更擇婿，氏不可。父兄難曰：「非不知其不可；顧錢郎播遷天末，必?zé)o生還之望」！氏遽嚙臂出血以誓，其家愕然，乃止。己丑，肅遴從亡翁洲；辛卯，翁洲破，始?xì)w成婚，氏年二十又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