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冤類
陸尚書判釋大逆
陸瑜,浙江鄞縣人,久居法曹,為刑部屬官十余年,有清廉聲。至是為刑部尚書,明于法令,練習國家典故,屢辦冤獄,人咸德之。時弘農衛卒汪祿,誣訴指揮李彬潛謀不軌,事有征驗。主上見疏大怒,頒圣上旨,著落錦衣衛指揮門達鞫之。時達新家眷,汪博寵作威,飾虛成實。惡李彬素有言觸己,至是自罹于法,得以泄已私忿。不借一言開豁,更為羅織鍛煉。云:“李彬反形已具,衛卒所訴不誣。”方欲具文申詳通政司監候請旨,坐李彬以族誅之慘。
適刑部尚書陸瑜奉旨會審其事,瑜公審鞫,知其事始為衛卒所誣,次為問官所枉,見上獨白其冤枉,欲行一條方便路也。門達惡瑜不附己,翻駁己,問成前案,不勝忿怒。在上前以語侵瑜,且劾瑜私受李彬賄賂,而出其反罪。瑜在上前從容辯曰:“法司所執者,祖宗三尺之法。倘其人罪真,吾不敢置之生議;倘其人罪枉,吾不敢附之死條。李彬反形無驗,況明律謀反者族,吾何敢枉人以滅族之罪?”上竟從瑜議,止罪李彬不及其妻子。人皆稱其為忠厚長者。
哆侈虛張剌小人,獄人族禍獨何心。
從容御座明冤枉,不畏奸諛以語侵。
婚姻類
王御史判奸成婚
龍溪縣高文元出宦于外,其女高愉妹年登十七,國色傾城,秉性超俗,既精女工,尤耽詩賦。時三月春殘,韶光明媚。閨坐無聊,有思春厭悶之意。與侍婢貢名香入游后門花園,見千紅萬紫,竟秀爭芳;浮水鴛鴦對對,噪林鳥鵲雙雙。益想起春光易老,人生少年難再,何時得遂夫婦之樂,少酬素愿也。因見落花滿地,遂朗吟一絕,云:“洞府有人春寂寞,年年無語鎖天臺。桃花已遣隨流去,懊恨劉郎猶未來。”細語嬌聲,猶勝新鶯巧唱,藻詞秀韻,還過艷蕊初開。
吟詠之余,適墻外有徐守恂者,年方十八,徐卿官之幼子也。人品超群,聰明蓋世。父母欲令其進學,方為議親。春心撩亂,因獨步閑游。陡聞墻內吟詠詩句,字字清明,聲聲嘹亮,知是閨女傷春而遣興也。亦吟一絕挑之,云:“欲到天臺路已迷,徘徊花外聽鶯啼。劉郎有意尋芳久,借問仙娥許我期。”高小姐在墻內聞之,其音清、其詞麗,心已羨服。自思曰:“我思春心事,不意被此人瞧破。只此人亦是有才識者,便以詩自媒于我,凡百男女風月之情則一也。”乃探首外窺,見徐公子豐儀清雅,美貌動人,心中已十分可意。徐生在外看見高小姐如嫦娥出月宮,非人世所有也,即仰謂之曰:“聞名園好花好景,斗膽借一游玩何如?”高氏已會得前詩中意,又愛徐生才貌,即許之曰:“公子暫停,吾取鎖鑰來,開后門請進。”回步哄名香曰:“怯才出來,未鎖房門,你可歸看之。吾少刻自歸,不必來候。”
名香去后,即復來開后門。徐生欣然進門,唱禮后,便問曰:“此門未有鎖,何故云取鑰來開?”高氏曰:“非取鑰匙也,適使女名香在此伴我,吾哄之先歸耳。”徐生知高氏有心私他,心中暗喜。略與玩花片時,羨曰:“貴園群芳聳翠,百卉爭妍。真天臺仙境,恐月宮只一樹仙桂,尚不及此也。”高氏曰:“小園幽僻不堪,公子勝游,何敢當此延譽。”徐生問曰:“前是何亭?必有景致可玩也,幸指引之。”高氏曰:“前即牡丹亭,好花都羅列于亭前,吾引公子玩之。”徐生隨行,見亭前果環植奇花,裝排勝景,大快人心目。
亭中凈幾繡座,色色珍異。亭左另一燕居,小巧奇絕。中有牙床繡枕,乃倦游而憩息之所也。徐生心思此地甚好投機矣,便懇求曰:“蒙小姐垂愛,得入仙宮。若不插枝花以歸,亭外百花也笑人。愿得陽臺一會,百歲銘心。”高氏曰:“與公子締好,亦芝蘭同味,但閨女犯此,恐玷物議。”徐生曰:“外人不知,何以招議?即有知者,昔張生于鶯鶯、辜輅于瑜娘,皆在室先通后為夫婦,至今傳作美談。吾與汝皆未婚娶,今日事若有人知,父母必當自為婉轉,遣媒成婚,豈不更妙乎?”高氏見說知奸則父母必為結親,此話可信,因不推辯。徐生遂為之解玉扣,脫繡襦。高氏半推半就,半喜半羞。只見溫玉生香,春意滿懷。羅幃中攜云握雨,錦衾下倒鳳顛鸞。氏如嫩蕊海棠新著雨,生如嬌嘶渴馬奔清泉。煞多情,渾身通泰;忒有趣,兩意和諧。花謝春猶在,戰酣興正濃。及云收雨散,雙雙相攜而起。高氏曰:“妾以千金之軀托于公子,不知何日得為夫婦也?”徐生曰:“人有善愿,天必從之。”留戀已久,日已近午,名香復來催食午。此時徐生欲去而不忍去,高氏不留而意欲留,兩情難割。徐生曰:“我明日復來,幸勿見拒。”高氏曰:“一日有情,終身難舍,何忍再拒?”由是,徐生懶去向書館,日來園外。高氏懶去拈針線,日往園中。私下偷情,如膠如蜜。往來月余,人并不知。
一日,高氏之叔高從正,剛直人也,偶來園中,見牡丹亭畔燕居中有男女笑語之聲,不知是誰,乃退立于荼架后。少頃,見女侄與徐生攜手而出,送別后門,而后歸。從正方知女侄與徐生私通也,出言于嫂嫂。曰:“豈有是乎?”從正曰:“明日可親捕之。”及次日,高氏又往后園開門,延徐生而人,徑至燕居中敘情。從正同嫂入捕時,已閉戶在床交媾,方敘興中之言。徐生曰:“你味何如?”高氏曰:“如含一粒仙丹,遍體爽快,妙不可言。然則公子興味何如?”徐生曰:“如入九天仙洞,吸瓊漿玉露,甘人肺腑,渾忘身世也。”從正聽之,咬牙睜目;嫂氏便暗然失色。二人轉步外候。
一霎時后,徐生、高氏方笑謔開門,高氏見母與叔變臉外立,即掩面跑歸。從正扭住徐生,劈面便打兩拳,問曰:“你在此何干!要偷我園中珍玩么?今日你愿生愿死?”徐生曰:“只愿送官。”從正曰:“你道不敢將你送官么?”即扭出鎖住,解往漳州府,告于大巡,曰:
狀告為強奸室女事,淫徒徐守恂,倚父勢宦,縱淫無忌,窺從正女侄高氏獨立后園,惡即躍墻竄入,進前逼奸。女侄躲入牡丹亭,惡復趕入強抱,喊聲聞外。從正同嫂入見,當場捉獲,縛送天臺。乞依法正罪,掃清淫惡。救正風俗。
上告時,探花王剛中出為御史,巡按福建。以徐、高二家皆閥閱名家,親提問之,曰:“你亦宦家子弟,當知禮義。何為強奸人室女,辱玷祖宗?當問死罪矣。”徐守恂曰:“宦家后園墻高數仞,不是他女侄開門,延納小的,何以飛人?奸情不敢隱,但和奸非強也。可憐士夫女妻并未婚娶,若打死杖下,不如放生,望老爺垂仁超度。”王御史問高氏曰:“和奸是真,必非強也?”高氏曰:“一時之錯不可返,白圭之玷不可磨。望天恩曲庇,澤及閨幃,死不忘德。”王御史曰:“汝兩下都認和奸,可先供狀,然后擬罪。”徐生、高氏各援筆而成供狀,詞皆四六,贍博富麗。王御史見其供出成奸之由,起于詠詩句。而所供之狀,果有才學。乃曰:“汝能為詩乎?此檐前有蛛網懸蝶,試面賦之。”徐生吟曰:“只因賦性太顛狂,游遍花間覓遍香。今日誤投羅網里,轉身便是探花郎。”王公悅,又指竹簾謂女曰:“汝試賦之。”高氏遂吟云:“綠筠劈破條條直,紅線經開眼眼奇。只為愛花成片瑕,致令直節有參差。”王公憐二人之才,見其供稱俱未議婚,乃謂之曰:“據律則通奸者該各杖八十,姑念汝天生一對,才貌兩全。古云‘君子樂成人之美’,當權正好行方便。吾何惜一屈法,不以成人美乎?可令你結成姻緣,宜室宜家,是亦一大方便也。”王公援筆判曰:
佳人才子兩相宜,致福端由禍所基。
永作夫妻諧老愿,不勞鉆穴隙相窺。
高從正執曰:“如此則律何以禁?且非禮成婚,何以為訓也?”王公曰:“豈不聞卓茂云:‘律設大法,禮順人情。’又程子云:‘王道之大本乎人情。’則茍順于情即合禮合道,何奸于律?”由是,從正不敢再執。各放之寧家,徐生高氏遂為夫婦。時人因號御史為王方便。
按:判奸成婚本不合律,但以文士才女各未婚娶,愛惜其才,判之成婚。一時人情不以為非,可見善持法者在變通從宜,不必膠柱鼓瑟也。故記之以為欽恤者訓。
詹縣令判合幼婚
南海縣富民蘇紹軾,生女蘇麗卿,年已及笄,容貌甚美,兼通文翰。同里人林秉謙托媒聘為長男婦,既而長男死,又央媒去議求出親,與次男達常。少女長三歲,紹軾亦許之。及次年十月于歸,蘇氏十六歲,身材壯大;而達常方十三歲,軀干微小。尚未知咸恒事;蘇氏早已知春意。以夫君幼弱,心甚不悅。當為春怨一絕,云:“天桃含蕊欲開華,恨殺春風未破他。何得陽和敷德澤,少滋些雨助嬌花。”又其年十二月,夫之堂兄亦完親,尚后蘇氏兩個月,及期年而生一男,請宗族諸婦飲喜酒。蘇氏自思:“我先人林門,以夫幼并未得沾雨露。彼后我成親,得丈夫長大,今遂生男。”因忿恨,不赴席。生子家強來請之,蘇氏寄詩辭之曰:“去年臘月迎新婦,今日方周已得兒。有客恥臨湯餅會,孤雌空自繞林飛。”諸婦見詩,內有識文墨者讀之,與眾笑曰:“彼道你舊年成親,今年得男。他的丈夫幼,故無雄對,而孤雌自飛也。”眾婦遂皆笑之曰:“何不借一雄來對乎?”蘇氏因在家中日求改嫁,公姑以其外家殷富,圖利其財,不肯嫁之。
蘇氏歸而逼母,必欲改適,不愿安于林家。母言于父,令往縣告之,曰:
狀告為脫娶事。男女婚姻在于及時,年紀長幼,必貴相當。軾女蘇氏年已十八,土豪林秉謙拴媒聘娶為長男婦。伊男已死,再求出親幼男林達常,年方十三。長幼非偶,琴瑟不和。女郁抱病,欲求改嫁。人懼豪刁,避不敢娶。乞明斷離異,批允改嫁。長另配長,幼另配幼,各安室家,永無反目。上告。
林秉謙去訴曰:
狀訴為懇賜完聚事。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一與之醮,終身不改。女無惡德不出,士重嫁妻不良。男達常身軀雖小,年已十五,媒娶蘇紹軾女為婦。歷今三年,相愛無異。軾聽讒唆,欲女改嫁。切婚姻居五倫之先,節義乃綱常所重。無故出婦,有虧名教。乞臺扶植倫常,理諭紹軾。勿聽離異,從前完娶,承祀宗祧,萬代感激。上訴。
時進土詹公揆為南海令。察其兩詞,便知林是而蘇非。及提對審,力諭蘇紹軾以女宜令之從一以終,不可無故求異。蘇紹軾被官以理折之,不能開辯。惟蘇氏嘵嘵辯說,以年紀不相當,必須再嫁。詹公判曰:
桃花面,柳葉眉,玉指尖。跪丹墀,聲聲說道嫌夫少,只恐挫過少年時。幾回傷感思春意,有此情,無此例;只判合,難判異。為爾批定案卷底。更待二八青春時,分明好個風流婿。奈心情,強自遣,有朝一日春風動,擺得花枝紅雨濺。
詹公不允其改嫁,蘇氏只得復歸林家。不二年,達常已長,而蘇氏遂生一男。時詹公尚未去任。蘇氏后同他婦為人往寺保胎,適詹公到寺,欲拜鄉親。諸婦見官來,皆趨入寺殿避之。蘇氏抱子行遲,沖其引導,手下拿住,跪于轎前。詹公曰:“我有告示于各庵寺,凡官民婦女不許入庵寺焚香拜佛,如有犯者罪及夫男。今你來寺何干?又沖我引導,可報出夫男,拿來治罪。”蘇氏曰:“妾系蘇氏,為堂嬸保胎而來寺,夫名林達常。”詹公記得其名,問曰:“汝即林達常之妻乎,先年曾告夫小者是你也?”蘇氏曰:“是。”詹公曰:“汝抱此子是誰的?”蘇氏曰:“是妾所生的。”詹公不覺發笑,曰:“夫小亦能有子乎?可見春風有時動,好花終有主也。吾忽有詩興。且吟一絕贈汝。詩云:‘昔年曾怨春光少,今日花開春滿枝。不是春光著消息,如何花實子離離。’”蘇氏曰:“妾今春初得子之時,亦不敢忘老爺之恩。曾有拙句一絕云:‘花欲移開別處栽,東皇不許我移開。今日開花曾結子,都是東皇恩賜來。”’詹公曰:“汝可謂不背本矣。你子曾取名否?”蘇氏曰:“未也。”詹公曰:“吾為你子取名為林知本,且赦你沖引導之罪。”蘇氏拜謝而去。
按:婚姻而判合本為常例,特蘇氏得子而不忘判合之恩,詹公往寺而因取知本之名,一時陡遇,亦不偶然,是亦一奇事也。然此惟詹公之善判,蘇氏之知恩,故著為美談。若論父母為男女擇親,必當求其年紀相當者,不可愛富慕財而扳緣附結,中間多有因而生事者,是宜慎之。
龐通府判氣生子
南寧府民汪仁澤娶妻卓氏。其弟汪仁濟年十八歲,娶妻蒙氏,年止十五。氏幼于夫,初合巹之時,被夫纏戀,嫩不慣經,含痛不樂。問其夫曰:“是誰教人干此事?”仁濟曰:“是周公制禮,教人配成夫婦,行此事以生育男女,傳續后代也。”蒙氏恨之曰:“周公這老狗何不早死,要他教人則甚?”乃閱月后,經歷雨露,知滋味美好,甚喜悅之。又問夫曰:“周公還在否?”夫曰:“你問他則甚?”蒙氏曰:“他教人為夫婦,此事真妙。若在時,我將做一雙鞋送他,以謝其教。”夫曰:“他是古人,豈能著得你鞋?”自是夫婦好合,留戀無厭,任情縱欲,不知節制。
三年之后,仁濟因病中犯房;陽證歸陰而死。蒙氏不勝痛哭,晝夜思想其夫之恩愛。雖未有子,說他要守三年,滿服而后嫁。其伯母卓氏亦與嬸蒙氏甚睦,自叔仁濟死后,夜當陪之宿。但卓氏有夫,雖陪嬸睡,嘗在房中與夫媾合而后去。
一日,蒙氏先睡在床中,方思想春情。卓氏又與夫交合,戀久后方入嬸床宿。蒙氏曰:“你又與大伯好來,故如此久。”卓氏曰:“或者有之。”蒙氏嘆曰:“你命何好,我命何薄也!”卓氏曰:“你思男子乎?吾為爾當之。”遂升其腹,摟抱而耍。蒙氏思想已久,血盛精壯,其陰戶開張。而卓氏方受夫精,陽氣充旺,抱合之際,其陽氣吸入陰戶,透入子宮,盛陰之血裹之。是夜,卓氏與夫交者受胎,而蒙氏受卓氏之余陽者亦結胎。二人戲挽一番而睡。自此夜后,卓氏懷孕日大,而蒙氏亦似有孕一般,疑不知其故。及十月滿足,卓氏早生一男,叫穩婆李氏來養之。方訖,而將登席飲酒。乃蒙氏在房中亦生一子,墮地之時,血兒只叫一聲而死。李穩婆入看之,只疑其私胎也。蒙氏囑之曰:“爾晚間為我埋之。”李氏許諾。及夜,裹之而出。
李氏與屠拯者最相好,密語之曰:“汪家蒙寡婦私生一子,托我裹出,你可去埋之。”屠拯前月與汪仁澤爭田有隙,因領其私胎,以石灰掩之。赴府告曰:
狀告為欺奸弟婦事,淫獸汪仁澤,伊弟仁濟夭死已久。愛弟婦蒙氏美貌,拘留淫奸,視如寵妾。十一月二十九日,私生一孩,現在可證。寡婦生子,奸情灼見。乞滴血證奸,依律正罪。綱常不亂,民不禽犢。上告。
府批糧館審問,及提到,龐通府曰:“凡孕婦產婦,雖犯奸及死罪,大明律中不許加刑,必產后百日外乃依罪加刑。今蒙氏犯奸是的,但產后未滿百日,可保候出外,待限滿而后問。”屠拯執曰:“蒙氏雖產,限內不可加刑,汪仁澤可先將滴血,若此孩是他真脈,則蒙氏便可成獄矣。若遇百日后,恐血孩朽爛,或難驗視。”汪仁澤曰:“我并與弟婦無私,不知他何處有子。我依屠拯所言,愿先滴血驗之。”
龐通府命仵作刮開孩子之骨,與仁澤滴血。仵作將孩子手足割開,純是皮肉,并無寸骨。驚異稟曰:“此孩子渾身并無寸骨,不知何故?”龐通府心中明白,命屠拯曰:“汝可自驗之,勿為仵作賣法。”屠拯以布裹手,遍身摩捻,渾如肉毯。亦來稟曰:“果是無骨。”龐通府曰:“凡男精為骨,陰血為肉。此孩純肉無骨,是未與男精交媾,決無奸情矣。但何處感受陽氣,故陰血裹之而成胎也。墮地只叫一聲而氣絕,此之謂氣生子也。”乃問蒙氏曰:“你何處感得陽氣來?”蒙氏曰:“我并未與男子相接,何以感得陽氣?但我伯母與夫睡后,來我肚上抱住戲耍,我欲心發動。后伯母是此時懷孕,而我亦從此有胎。或者從伯母陰中受陽氣來乎?”龐通府曰:“即此是也,彼受夫精方壯,而汝陰血亦壯,故受之而結胎。”乃將屠拯發打二十,曰:“汝告蒙氏私胎,乃本等事。何為指定汪仁澤欺奸弟婦,豈非誣告乎?”
龐通府判曰:
審得蒙氏早歲寡居,玉無瑕玷,空房孤守,冰比潔清。永夜漫漫,獨宛鴛鴦之頸;芳春寂寂,懶妝粉黛之容。雖心甘槁木以自灰,顧氣逐積陰而轉盛。被伯母摟抱,引動芳心;而腰肢磨蕩,滋萌春意。借余陽之郁勃,流一氣以潛通。精與精孚,恍惚巫山入夢;氣隨氣徹,發滋玉戶生機。以此懷胎,豈為野合?屠拯挾抱宿恨,中仇人以讒鋒;懸捏奸情,陷節婦于涂炭。含沙射影,萬螫之毒難防;貝錦成文,萋菲之口可畏。彼欺奸之情既雪,爾誣告之罪何逃?宜荷荊條,乃發擺站。
按:氣生之事,隆古多有之。故感星貫月而生顓頊,踐跡虹繞而生伏羲,皆氣生也。其后微眇者亦不著于史,故世亦罕聞焉。自龐侯發之而雪寡婦之冤后,范侯師之而白室女之孕,世益知有氣生之說。然亦甚罕稀矣,故并著之以為決獄剖疑之鑒。
范侯判室女成男
思州府民文煥采,生男基秀,年十八歲,新娶室元氏,年十七歲。其女文英玉方十六歲,兄妹止隔一壁而寢。有一日,天方黎明時,基秀與妻元氏行云雨事。搖動牙床,低聲笑語。英玉在隔壁聞之,引動芳心。適父在外,催基秀早起取帳。基秀房事方了,忙起出外。英玉開床后偏門,裸體爬上嫂床,曰:“嫂嫂,凡女人與丈夫干事何如?”嫂曰:“汝不曉乎?你當妻,我當夫來教你。”便翻上英玉肚上去,兩手摟抱,搖動腰肢,曰:“只是這等干也。”英玉芳心方發,陰戶開張。而元氏才受夫精充滿溢出,忽墜幾點陽精,滴入英玉陰中去。彼陰氣方盛,神情已到,得此陽精,即包裹成胎。兩姑嫂戲耍一番,興闌力倦而罷。
自此日起,嫂固與夫交而受胎,姑亦受嫂所滴下陽精而懷孕。經五六個月,腹漸覺大,胎孩微動,與嫂無異。母覺而嚴究其故,拷問私奸之人。英玉答以并無私情,止某日早晨與嫂抱耍之后,“嫂有孕而我亦似有孕,真不知何故。或是病乎?身又康健。或是孕乎?只與嫂氏耍又無陰陽交媾,何以有孕?”嫂元氏亦如此證,母心不信,只家庭嚴密,無人往來,女又朝夕在傍,不離跬步,何從偷奸?或者是懷血塊乎,因此亦不理他。及十月滿足,元氏卯時生一男,公姑喜悅。少頃,辰時英玉亦生一男,父母焦燥之甚。父令母以桶水人,將此私孩淹死。英玉不肯,曰:“嫂嫂生男,一家喜悅。我的偏要淹死,決是不肯。”母曰:“嫂是有夫之子,你干出這丑事,如何可與嫂比?”英玉曰:“我若有丑事,天地不容,鬼神誅滅。真是我自然有子,或是大富大貴之人,天意所生也。”母是慈性婦人,亦不忍淹此子。正無奈何,元氏曰:“姑娘果無私事,此子必是個異人,或后日有大富貴福分亦未可知。不如養起,傳言是我養雙生,亦可掩外人耳目也。”公姑聞元氏所言極有理,即命洗養之。維時但張穩婆及雇工人廖印知是英玉所生,乃厚賂穩婆,令勿言。
其冬,女夫家和倫遣仆送禮來,為兒和璧納酒。廖印抱英玉所生之子,于門外戲而言其子曰:“今日你爹爹家來送(禮),你美也。”和倫之仆聞之,歸言于主。和倫大異,曰:“吾只聞其大妗養雙胎也,豈其女生私胎而冒稱之乎?”遂密訪其當日之穩婆,知其為張氏也。及長男婦將分娩,故去請張穩婆。和倫哄之曰:“此是我女兒有私胎,故托言是媳婦。聞得今春文煥采女之私胎亦是你養,故敬請你來。此中備銀一錢謝你,幸勿傳揚。”張氏不知是哄他,便言曰:“常禮亦不止一錢,今你私胎宜厚謝我。前日文家乃是銀一兩,英玉小娘子又私下以簪一根與我。今日須照此數也。”和倫已賺出,心中怒氣沖天,驚曰:“我將告文家,將賺你作干證耳。我家豈有私胎耶!”便遣媒往文家求退親。文家許退財禮八十兩,擔禮二十兩。和倫要他多賠退還,因赴府告曰:
狀告為縱女犯奸事。倫忝世家,恪守禮義。次男和璧,憑煤笄聘文煥采女文氏為婦。禮銀八十兩,擔銀共費六十兩。殊煥采全無家教,女犯有孕,誕育一男,與采男基秀之長于并同年月日時。現在撫養,與基秀子容貌相似。張氏、廖印可證。有此悖倫,愿求退親。乞追財禮擔銀,給領另娶。上告。
府批刑館問報,差牌來拘。煥采恐事情難辨,又托媒去講,愿依狀中銀數,賠銀一百四十兩與他,托去具息。和倫依之,去刑館遞息詞。
范推官看狀中情,疑文氏與兄有奸,情理可惡,不準其息,必要調審。將文氏拶起,問曰:“你與何人有奸,此于是誰所生?”文氏曰:“此子是我自生,若問所奸之人,即拶死亦無。我今已有子矣,情愿撞死臺下。”即以頭擊柱,流血滿地。范推府見女子性烈,急令人持住。再問曰:“汝道無奸夫,亦當說因何而有子?”文氏曰:“妾與嫂隔壁而睡,黎明嫂與兄行房,妾春心發動。父親催兄早起取帳。妾因過嫂床,嫂升我腹,抱住戲耍,妾時狂興越發,嫂精點滴墜入我陰,從此姑嫂皆有孕,又同日生子,只先后一個時辰。母欲將我兒溺死,我自恃無私因留撫養。若有奸夫,妾何膽敢養起此子,又何不當日淹死以減滅口乎?”范推府曰:“此可信也。吾南寧府亦有伯母與夫交后,往抱寡嬸戲耍,寡嬸受伯母之陽氣,亦生一子而無骨。時龐通府判之以為氣生子也。今汝之嫂未動身,陽精滿溢,汝過床之時,嫂摟抱你,滴精入戶,此受得陽精,故子有骨而成人也。是雖有胎而無奸,亦未壞節辱身矣。”和倫聞之,心下大悟,便曰:“如此則亦未污辱矣,此女必宜于子者,吾不愿退親,令與我兒完聚,后必是多男也。”乃復判合原被,各供明無罪,發放寧家。人皆傳為奇事,而服范侯判斷之明也。
范推府判曰:
天之生人也,惟氣之所聚而形隨之以立。人之有生也,雖以形相禪而實氣之所通,故華渚星臨,嫘祖感之而育少昊;而瑤光貫月,女樞之而誕高陽。意動虹繞,伏羲肇作;踐跡心悅,后稷挺生。至兔望月而受胎,若對視而卵實,皆以氣合,豈假形交?今文氏天癸已發,人合未諧。春夢方醒,忽聽鄰壁之好;芳心乍發,旋登嫂氏之床。姑起狂興而勃發生機,嫂惹余陽而漏通春意。兩陰相合,雖無媾合之私;一氣潛通,實有滋潤之益。苗望澤而時雨降,自是舒華;花正發而瑞露滋,何不結實?即有在室之子,已無外通之夫。玉刻篆文,未傷完璞;蓮出濁水,不柒污泥。何嫌關睢之好逑,可作和璧之佳偶。必有螽斯之慶,永呈麟趾之祥。
按:此事判之甚難,幸范侯系南寧府人,親見龐侯判氣生子之事,故啟其察識,知氣通精聚,亦可結胎,不必形交體合也。不然,文氏難洗不白之疑,而嚴刑且不免矣。故知觀前人公案者,大有補于吏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