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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魏云卿金牌認叔侄 倪文煥稅監拜門生

  • 明珠緣
  • 佚名
  • 16384字
  • 2015-12-20 18:46:31

詩曰:

逝水滔滔日夜流,堪嗟世事水中漚。

散而忽聚渾無定,絕處逢生亦有由。

但養知能存正氣,莫圖僥幸動邪謀。

禮門義路儒家事,齊治須從身內修。

話說眾商民將程中書座船打碎,從人并金銀禮物俱付東流,只把程中書捆了送上岸來。馮公道:“放了,取衣服與他穿。”已先著人將船上敕印并他隨身行李取來,用暖轎把他抬到公館內安插,命地方官供給。發放眾人散去,會同兩司來見撫院。撫院已先有人報知,駭然。各人見過禮,撫院道:“貴道鼓大勇以救商民,固為盛舉,但如君命何?”馮公道:“本道為民司牧,豈可任虎狼吞噬?心切恥之。今日之舉,已置死生于度外,只求大人據實參奏。”眾官相議道:“如今只好說程士宏暴虐商民,以致激變,馮參政救護不及。”馮公道:“始而不能御虎狼以安百姓,既又飾浮詞以欺君,罪不勝誅。只求大人據實直奏,雖粉骨碎身亦所不辭。”撫院只得具題出去,畢竟本內為他回護。

不日旨下,道:“程士宏暴虐荊、湘,以致激變商民,著革職解交刑部嚴審。馮應京倡率百姓毀辱欽差,著錦衣衛差官扭解來京,交三法司審擬具奏。其余愚民著加恩寬免,欽此。”撫院接了旨,官校即將馮公上上刑具,荊、湘之民扶老攜幼,皆各出資財送與官校,才放松了刑具。有送至中途者,有直送至京到法司處代他打點的,各衙門都用到了錢。旨下,先廷杖一百再審。法司擬成斬罪,監候秋后處決。旨下依議。有詩贊之曰:

驅除狼虎保黔黎,為國亡家死不辭。

荊楚萬民沾惠澤,淚痕不數峴山碑。

馮參政雖然受刑,卻因百姓打點過,故未曾重傷。后遇神宗恩赦,只于削職,此是后話。

再進魏進忠,被人打碎船落在水中,昏昏沉沉隨波上下,就如昏睡一樣,任其漂泊。忽然蘇醒過來,只覺得身上寒冷,開眼看時,卻是睡在一塊大石之上。只見明月滿天,霜華滿地,正是九月中旬天氣,身上只穿了兩件夾衣,已被水濕透,好生寒冷。站起身來一望,只見面前一派大江,滔滔聒耳,蘆花滿岸,心中甚是凄慘。忽隱隱聞犬吠之聲,爬下石頭來沿江而走,前面一條小路,不知方向。正走時,只見路旁兩個雪白的貓兒相打,進忠上前喝了一聲,那貓兒跑入葦中去了。進忠又不敢進去,恐有虎狼。站了一會,那貓又跑出來在前面打。進忠又趕上幾步,那貓又進去了。進忠只得跟著他走。及走進去,卻是一條大路。那兩個貓仍在前面趕跑,進忠便緊緊跟著他走,就如引路的。走有三四里遠,望見前面高岸上有一簇人家居住,到也齊整。但見那:

倚山通路,傍岸臨流。處處柴扉掩,家家竹院扃。江頭宿鷺夢魂安,柳外啼鵑喉舌冷短笛無聲,寒砧不韻。紅蓼枝搖月,黃蘆葉頭風。陌頭村犬吠疏籬,渡口老漁眠釣艇。燈人稀,人煙靜,半空皓月懸明鏡。忽聞一陣白蘋香,卻是西風隔岸送。

進忠爬到岸上,那貓也不見了,人家都關門閉戶,沒處投宿。見前面有座門樓,及走至跟前看時,卻是一座廟宇,兩扇紅門緊閉,不敢去敲,只得在廟門前檐下坐著避風露。少頃,忽聽得“當當”的鑼響,梆聲正打三更。又見對過小巷內走出頭小狗兒來,望著進忠汪汪亂吠。那更夫走近廟前,見狗亂叫,便走來看;見進忠獨坐在此,遂把鑼亂敲。后面走出七八個人來,手持槍棍走上前,一條繩子把進忠鎖起,不由分說拉著就走眾人擁著,一直來到一處。眾人敲門,里面問道:“甚么事?”外面應道:“捉了賊來了。”里面開門,只見門內兩邊架上插滿刀槍。那些人把進忠帶到里面,鎖在柱子上,眾人去了,關上門也不來問他,竟自一哄而去。這才是:

運不通時實可哀,動心忍性育雄才。

已遭三日波濤險,又受囹圄一夜災。

進忠鎖在柱上,懊惱了半夜。天明時,眾捕役吃了早飯,正要來拷問他,只見一人手持一面小白牌進來道:“昨夜拿的賊哩?老爺叫帶去哩,坐堂了。”眾捕快答應,帶了進忠,來到一個衙門進來,只見那:

檐牙高啄,骨朵齊排。桌圍坐褥盡銷金,筆架硯臺皆錫鑄。雙雙獄卒,手提著鐵鎖沉枷;對對弓兵,身倚定竹批木棍。白牌上明書執掌:專管巡盜、巡鹽;告示中更載著委差:兼理查船、過稅。雖然是小小捕衙官,若論威風也赫耀。

快手將進忠帶到丹墀下,見上面坐著個官兒,生得十分清秀,年紀只好三十多歲。進忠心內想道:“我在京時,這樣官兒只好把他當做螞蟻,今日既然到此,只得沒奈何跪下。”正是:

在人矮檐下,不敢不低頭。

那官兒先叫上更夫問道:“這人從何處捉來的?”更夫道:“小的夜里巡更,至龍王廟前,見他獨坐在門樓下,故此叫保甲同捉了來。”官兒道:“帶上來。”問道:“你是那里人?姓甚么?為何做賊?”進忠不敢說出真姓名來,遂假說道:“小的姓張,北直人。因販貨到荊州來,賣在漢江口,遭風落水,虧抱住一塊船板流到這里。夜間爬到岸上,人有俱閉了門,無處投宿,只得在門下避風,被他們拿來。其實沒有做賊。”那官兒聽了,走下公座來,看見他身穿白綾夾襖,下襯著白綢褂子,穿的花綢褲子都被扯壞了,心中想道:“此人身上穿得齊整,卻不像個做賊的。”故意喝道:“半夜獨行,非做賊而何?再搜他身上可有贓物。”皂隸上前,將他身上搜了一遍,沒有東西。只見他手指上扣著個金牌子,稟道:“身上并無一物,只手上有個小金牌子。”官兒道:“取上來看。”皂隸將繩子扯斷拿上來。那官兒接過來一看,吃了一驚。沉吟了一會,正要問他原由,忽見報事的慌慌張張的來報道:“稟老爺,本府太爺的船快到界口了。”那官兒道:“且收禁。”又叫過個家人來,向他耳邊說了幾句,遂下公座上馬去了。衙役將進忠帶到倉里,送他在一間房里坐下。

少頃,忽見一人送點心來與他吃,午后又送出酒飯來。進忠想道:“我是個犯人,為何送點心酒飯我吃?”心中狐疑不解。直至上燈時,只見個穿青衣的走進來道:“老爺叫你哩。”進忠跟他走過穿堂,直至私衙,心中愈覺可疑。見上面點著樺燭,那官兒坐在堂中。進忠走至檐前跪下,那官兒道:“你實說是那里人?姓甚名誰?因何到此?”進忠道:“小的委實姓張,北直人,因壞船落水至此。”官兒道:“你是幾時落水的?”進忠道:“九月十二日在漢口落水,昨夜三更時上岸的。”官兒道:“胡說,你是十二落水,今日已是十六了,豈有人在水中三四日不死的?況漢口至此是上水,豈有逆流的理?這都是虛言,你若不實說,我就要動刑了。”進忠想道:“我若說出真情,又恐惹起前事來,若不說,又恐動刑。”半日不敢開言。那官兒道:“我且問你,這金牌子是誰與你的?”進忠道:“是小的自小帶著的。”官兒道:“是誰與你帶的?”進忠道:“是小的母親與小的帶的。”官兒道:“你母親姓甚么?”進忠道:“姓侯。”官兒道:“這等說,你不是姓張了你起來對我實說。這牌子的緣由,我也知道些,你若不實說,我就夾你哩!”那官兒屏退左右。進忠被他強逼不過,又見左右無人,只得實說道:“小的實系姓魏,名進忠,肅寧縣人。去年隨母親往北京尋親。小的母親有個姨弟在京,叫小的拿這牌子去尋,說這牌子原是他的后找尋不遇,在京中住下。后遇吏科王老爺薦小的到中書程老爺衙內做親隨,今跟程中書來湖廣清稅,昨在漢口被盜把船打碎,落水飄到此地。爬上岸在廟門前避風,被巡更的拿來。這是實話,并無半字虛情,求老爺開恩。”那官兒聽罷,即忙走下來拉他坐。進忠道:“小的是犯人,怎敢坐?”那官兒道:“我就是你母親的姨弟魏云卿。我一向想念你母子,不意在此地相會。”

二人見了禮坐下。云卿道:“令堂今在何處?”進忠道:“陪王吏科的夫人往臨清去了,刻下尚在臨清。”云卿話畢,叫人取棉衣出來與進忠換,只顧拿著金牌子看來看去,不覺眼中流淚。正是:

十載分離無見期,一朝重會不勝悲。

可憐物在人何處,各自天涯不共歸。

云卿道:“我與你母親別了十數年,無日不想念,他一向在何處的?我在京中等他許久,怎么到去年才進京?”進忠又將途中遇難的事說了一遍。云卿嗟嘆不已,便叫拿酒吃。少頃,擺上酒,二人對酌。進忠問道:“王老爺說老爺榮任廣東,怎么這在里?”云卿道:“這是湖廣沙市,我先在廣東做巡檢,新升荊州衛經歷,刻不奉差在此收稅。你且寬住些時,我差人去接你母親來此相會。”飲至更深,安點進忠后衙安歇。

云卿此時尚不知程中書的事,過了幾日,才接到撫院的牌道:“凡程中書所委的官員及一切隨從人役逃竄者,俱著該地方官嚴緝解省。”云卿看畢,來對進忠說道:“撫按行下牌來,叫拿程中書的余黨,你正是文上有名字的。我這里是個川廣的要路,耳目極多,你在此住不得了。”進忠道:“既住不得,我去罷。”云卿道:“你往那里去?”進忠道:“到臨清看母親去。”云卿道:“不好。你到山東去,這漢口是必由之路,那里恐有人認得你,如何去得?如今卻有所在,你可以安身,到那里權避些時,待事平了,再向臨清去不遲。”進忠道:“那里?”云卿道:“揚州府我有幾個親戚在那里開緞鋪,那里是個花錦地方,我寫兩封書子與你去,盤纏館谷都不必愁。”

次日,置酒與他餞行,又做了些寒衣,行李置備齊全。云卿寫了書子并送人的禮物,都交與進忠道:“這兩封書子,一個姓陳號少愚,一個姓張號白洋,總是我的至親,你今認做我的侄子,恐路上有人盤問,你換了巾兒去,拿兩只巡船送你到江西界口,切不可出頭露面,要緊。”進忠收拾行李,云卿把了一百兩盤纏,著個家人次日黎明送進忠上船,拜別而去。正是:

西風江上草凄凄,忽爾相逢又別離。

從此孤舟天際去,云山一片望中迷。

進忠上了船,終日躲在艙內,順風而下,不日到了江西界口。搭上鹽課船,打發差船回去。一路上正值暮秋時候,只見楓葉拖丹,波光疊翠,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無限真山真水。十數日才到儀征。江口換船,不半日,便到了揚州府鈔關口。住船上岸,進得城來,只見人物繁華,笙歌聒耳,果然好個揚州城。只見:

脈連地肺,勢占天心。江流環帶發岷峨,岡勢回龍連蜀嶺。隋宮佳勝,迷樓風影尚豪華;謝傅甘棠,邵伯湖堤遺惠澤。竹西歌吹,邗水樓舡。青娥皓齒擁高臺,掩映紅樓連十里。異貝明珠來絕域,參差寶樹集千家。玉人待月叫吹蕭,豪客臨風思跨鶴。詩成東閣,梅花佳句羨何郎;景集平山,太守風流懷永叔。九曲池錦帆蕩漾,廿四橋青簾招搖。粉黛如云,直壓倒越、吳、燕、趙;繁華似海,漫夸他許、史、金、張。正是:文章江北家家盛,煙月揚州樹樹花。

進忠入城來到埂子上,見一路鋪面上擺設得貨物璀燦,氤氳香氣不息。到街盡處,一帶高樓,一家門面下懸著粉牌,上寫道“定織妝花銷金灑線”;一面上是“零剪紗羅綾緞絹綢”。樓檐下懸著一面橫牌,寫著“陳少愚老店”。進忠走進店來,見柜欄前擁擠不開,五六個伙計都在那里搬貨不閑。進忠只得坐在柜旁椅子上。等了一會,只見柜上一個少年的道:“老兄要甚么貨?請過來看。”進忠站起身,拱拱手道:“我不買貨,九老官可在家么?”少年的道:“家叔還未出來,老兄有何見教?”進忠道:“云卿家叔有書要面會令叔。”那少年道:“家叔就出來,請進去坐。”進忠來到廳上坐下。

少頃,少愚出來,見了禮坐下,那少年的出去了。少愚道:“不知大駕降臨,失迎得罪。”進忠道:“豈敢。”把書子遞上道:“家叔致意老丈。”少愚道:“豈敢。”看了書子,道:“原來令叔高升了,失賀。反承厚賜,到覺不安。”便叫小廝將禮物收進去,道:“催面來。”進忠道:“還要到張老丈處去。”少愚道:“吃過面,我奉陪了去。”少刻面來,不獨氣味馨香,即小菜也十分清潔。吃畢,同少愚來候張白洋。

卻好白洋在家發貨,見少愚,便來見禮。少愚道:“這位乃魏云老令侄,新自湖廣來奉候。”白洋道:“請后面坐。”同到廳上坐下,把書遞上。白洋看了,道:“前日有人進廣,我還寄了信去,不知已高升了。這湖廣沙市是個好地方,我曾去買過板的,真是魚米之鄉。令叔得此美缺,可羨!可羨!老兄行李在何處?”進忠道:“在鈔關外陳華亭飯店里。”白洋道:“叫坐店的取來,就在我這小樓上住罷。”進忠道:“只是相擾不當。”白洋道:“至親怎說這話?”置酒相待。次日,凡親眷相好的緞店,都同他候過。

原來云卿在廣東時尋了幾萬銀子,有幾個機房緞店都有他的資本。他既認進忠為侄,這些人如何不奉承他?今日張家請,明日李家邀,戲子、姊妹總是上等的。進忠本是個放蕩慣的,遂終日沉緬酒色,不到一月,將百金盤費都用盡了,來向陳少愚借銀子。少愚來與白洋商議道:“云卿原叫他來避難,以館谷相托,沒有叫把銀子他用,須作個計較,回他方好。”白洋道:“云卿家里的事,我都盡知,他并沒有侄子,此中有些蹊蹺。”少愚道:“他既有親筆書子,料也不假,我們也不必管他是不是,只是支了去難算賬。”白洋道:“他既開口,又不好回他,酌量處點與他,存著再算,不日也要差人去賀他,那時再關會他也可。”于是兩家湊了百兩與他。進忠得了銀子,又去揮灑,不上兩個月又完了。又向別家去討。

光陰迅速,又早到暮春天氣。一日,同了個好朋友閑步到小東門內城河邊一個酒館內飲酒,揀了河房內座頭坐下。果然好座臨流酒肆,但見:

門迎水面,閣壓波心。數株楊柳盡飄搖,幾處溪塘還窈窕。四圍空闊,八面玲瓏。闌干倒影浸玻璃,軒檻晶光浮碧玉。盛鋪玉饌,游魚知味也成龍;滿貯瓊漿,過鳥聞香先化鳳。綠楊影里系青驄,紅葉橋邊停畫舫。

進忠等倚窗而坐,但見荷錢貼水,荇帶牽風。飲了半日,進忠起身小解。只聽得背后有人叫道:“魏大哥幾時來的?”進忠回頭一看,說道:“賢弟何以也在此處?”你道此人是誰?乃進忠在石林莊結拜的盟弟劉禺。二人相見,真是他鄉遇故知,歡喜不盡,攜手在垂楊之下敘闊。進忠道:“賢弟因何也在此?”劉禺道:“自別哥哥之后,久無音信,不到一年,客老并你姨丈俱去世了。小弟同李二哥上京訪問哥哥消息,住了兩三個月也沒人知道。后遇吏科里的長班談起,方知哥哥往湖廣去了。李二哥也回去了。小弟承一個朋友薦到魯公公門下,今魯公公奉差到此清查鹽務,故小弟在此,有一年多了。近日聞程中書事壞,正慮哥哥沒信,前有湖廣出差的,已托他去訪信。不知哥哥怎么到此?”進忠便將漢口遇難的事說了一遍。劉禺道:“正是吉人天相,兄弟在此相會,也是奇緣。”二人復入座來與那人見禮,劉禺邀過鹽政府的眾人各各見禮。通過姓名坐下,將兩桌合做一桌,叫小二重拿肴饌,大家痛飲,至晚方散,劉禺道:“我們同到哥哥寓所去認識認識,明日好來奉候。”眾人同進忠來到張白洋家樓上。白洋聽見是鹽政府里的人,不敢出來。進忠對張家的小廝道:“請你家老爹出來,這是我的兄弟。”白洋聽了,才出來相見。進忠道:“這是我結義的兄弟。”白洋就叫留他們吃酒,劉禺道:“恐府里關門,改日再領。”說罷別了。

次日清晨,進忠才起來,劉禺同陸士南、李融已來了。后又有兩三乘轎子來,都是昨日同席的。因劉禺面上,故此個個都來拜。相見茶罷欲別,進忠道:“反承諸位先施,少刻即同舍弟到府奉謁。”劉禺道:“明日再陪哥哥奉看諸公,今日先有小東在湖船上,并屈白老談談。”白洋道:“小弟尚未盡情,怎敢叨擾。”進忠道:“總是親戚,不必過謙。”白洋道:“也罷。弟先作面東。”眾人一同來到面館吃面。進忠問劉禺道:“客老并姨爺歿了,姨母可好么?”劉禺道:“姨娘多病,月姐也嫁了。姨娘生了一子尚小,家事沒人照管,也漸漸凋零了。”進忠嘆息一會。吃過面,同到小東門城河邊上舡,見湖船上已有兩個姊妹在內,出艙迎接,真是生得十分標致,但見他:

冰肌玉骨,粉面油頭。杏臉桃腮,醞釀就十分春色;柳眉星眼,妝點出百種豐神。花月儀容,蕙蘭心性。靈竅中百伶百俐,身材兒不短不長。聲如鶯囀喬林,體似燕穿新柳。一個是迎輦司花女,一個是龍舟殿腳人。

眾人下舡,讓進忠首座:“兩個姊妹見了禮,問道:“此位爺尊姓?”張白洋道:“是魏爺。”進忠道:“請教二位尊姓雅號?”劉禺道:“這位是馬老玉,這位是薛老紅,皆是邗上名姝。”又有一班清唱,開了船,吹唱中流,過虹橋,到法海寺、平山堂各處游玩了半日,才下船入席。眾人觥籌交錯,笑語喧闐。只見畫船紅袖,柳岸青驄,果然繁華富麗。直飲至更深,各處盡是紅燈灼灼,簫管盈盈。酒闌人散,進忠把薛紅兒帶到白洋店里宿了。次日劉禺來扶頭,同進忠去回候,眾人各家輪流請酒,進忠、白洋也各復席,整整吃了個月多酒。

劉禺對進忠道:“魯公公原是殷公公的門下,哥哥何不去見見他,掛個名兒,在府里也體面些,外人也不敢忽略你。”進忠道:“我是壞了事的人,怕他生疑不肯收。”劉禺道:“不妨,書房里我也說過,眾人無不依的,老頭兒是內官性子,你只是哄騙著,他就歡喜的,這不用愁。”進忠便允了。擇日備酒,請監里眾人共有四十余個劉。禺道:“家兄之事,內里在我,外邊全仗諸公扶持。”眾人道:“豈敢,無不領命。”席散,進忠又拜托了,眾人個個慨允。

數日后,內外料理停妥,進忠寫了個手本,當堂參見,叩了頭。魯太監道:“你就是魏進忠么?”進忠道:“是。”魯太監道:“程爺受人挫辱,我正在這里氣惱,你來得好,在我這里聽用。”叫管事的來道:“權收拾間房兒把他住,拿酒飯他吃。”進忠叩頭謝了。同衙門的都來賀他請酒,各緞店更加倍奉承,重新大搖大擺的起來,終日大酒大食,包姊妹,占私窩,橫行無忌。

光陰易過,不覺又是二年多了。一日,偶然來到陳少愚店內閑步,少愚留飯。只見少愚面帶憂色,進忠道:“老丈似有不悅之色,何也?”少愚道:“不如意事重疊而來。”進忠道:“甚么事?”少愚道:“昨日府里出票要織造賞邊的緞匹。鋪家擠我為頭,貼他幾百銀子還是小事,還管要解到戶部交納,這是不能不去的,再者小婿府考失意,二事惱人。”進忠道:“聞得府考都是有分上的才取,令婿為何不尋個路兒?”少愚道:“江都縣有二千童生,府里只取了一百三十名進院去,四個里進一個就有十分指望。所以有名的個個都有分上,還有一名求兩三封書子的。前日也曾尋了個分上,不意又被個大來頭壓了去,這銀子又下了水了。如今府尊有個鄉親在這里,要去求他續取,他定要百金一個。小婿是個寒士,那里出得起?都要在我身上,又有這件差事,如何經得起?”進忠道:“前日到有幾個童生來拜監主做老師,求他府薦,昨日總取了,老丈何不備分禮,叫令婿也拜在他門下。求他薦去續取,管你停妥。”少愚道:“妙極,全仗老兄提拔。”進忠道:“等我回去對椽房們說過,再來回信,令婿叫甚名字,好進去對監主說。事不宜遲,明日就來回信,恐遲了被人先擠了書子去,就難再發了。禮物不須金銀,須是古玩方好,他也未必全收。”少愚道:“小婿名叫倪文煥,我叫他把府考的文章也寫了帶去。”進忠道:“好極!”說畢作別而去。少愚隨即請了女婿來,商議打點禮物好去拜門生。正是:

未到宮墻沾圣化,先從閹寺乞私恩。

畢竟不知魯太監肯收文煥做門生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十回 洪濟閘顯圣斥奸 嶧山村射妖獲偶

詩曰:

知者能將義命安,營謀豈可透天關。

神明顯處威靈赫,奸黨聞時心膽寒。

事向機緣尋湊合,人從捷徑妄躋攀。

赤繩已系氤氳使,吳越應教巧結歡。

卻說陳少愚次日備了禮物,領著女婿到監院衙門前來。班上并巡捕各役都用到了錢,傳進帖子到椽房內。劉禺出來相見,領了文煥,帶著禮物到書房里與眾人相見。那倪文煥卻也好一表人材,只見他:

豐神秀雅,氣度雍容。胸羅錦繡煥文章,眉麗江山含秀氣。虎頭燕額,功名唾手可前期;鼠顧狼行,奸險存心真叵測。不于盛世為麟鳳,甘向權門作犬鷹。

文煥與眾人一一見過禮,換了青衣等候。少頃,里面傳點,眾人齊上堂伺候。魯太監出來坐下,眾椽房叩頭參謁過,進忠走上去稟過,才領文煥至檐前跪下。門子接上手本,起來稟拜見,魯太監道:“只行常禮罷。”文煥拜了四拜,將禮單呈上。進忠接了,擺在公案上。魯太監道:“請換了衣巾看座兒來。”文煥不敢坐,魯太監道:“就是師生也該坐的,坐下來好說話。前日也有幾個門生,都是坐著談的。”文煥才換了衣巾告坐,呈上府考未取的文章。魯太監揭開卷子看了,道:“字跡很好,文章自然也是好的。府官兒沒眼睛,怎么就不取?我這里就寫書子薦你去,定要他取的。”拿過禮單來道:“秀才錢兒艱難,不收罷。”劉禺道:“贄儀是該收的,就是孔夫子也是受束的。”魯太監道:“將就收個手卷兒罷。”進忠取上來看時,乃唐六如《漢宮春曉圖》,筆墨甚工。門子捧上茶來吃了,倪文煥謝了。魯太監命取書儀出來,遞與文煥道:“些須薄敬,拿回去買個紙筆兒罷。”文煥拜謝了。走至堂口,文煥候魯太監回進去,才出了衙門,回到岳家,細細對少愚說了。看那書儀,卻是十兩,陳少愚十分歡喜。

過了兩日,果然府里續取出二十名來,文煥取在第一。不日學院按臨,江都縣進了三十五名,文煥是第十。送學之日,魯太監也有賀禮,各緞鋪并運司,鹽政府兩處房科都來代他插花掛紅,彩旗錦帳,極其華麗。一應請酒謝客,俱是陳少愚一力備辦。又備齊整酒席請進忠同衙門的人酬謝。文煥出來奉酒,不論長幼,一概稱為老伯,甚是恭敬。正是:

志大言高狂者儔,獨全浩氣是儒流。

堪嗟矯矯黌門彥,折節閹人實可羞。

眾人飲至更深,各留姊妹宿了。

次日晨牌方起,只聽得店門外人聲亂嚷,劉禺走出來看,卻是府里的差人。見他來,便站起身來道:“劉大爺來得早呀。”劉禺道:“諸位有甚事?”差人道:“還是為織造的事。如今將近三個月來,府里日日催逼,拿過兩三次的違限了。昨日又發在廳里比,他們連睬也不睬,這是瞞不過爺的,蘇杭已拆號了,將近起身,這里還沒些影響哩。”劉禺道:“本是急了,略寬一日罷。”差人道:“一刻也難寬。”劉禺叫陳少愚取出二十兩銀子與他們,他們那里肯受?眾人出來,做好做歹的把他們撮弄去了,復人來同吃了早飯。劉禺道:“事甚緊急,須早作法,不要空使了瞎錢,到沒用哩。”眾人散去,少愚留下進忠、劉禺來,道:“外日小婿的事,承二位盛情提拔,感激不盡,如今這差事還望計較。”劉禺道:“奈刻下監主又在安東未回,怎處?”少愚道:“此事須是求你監主計較才好,不知幾時才回來?”劉禺道:“有些時哩!令婿進了學,也該去謝謝他,或可乘機與他談談。老頭兒是個好奉承的人,見令婿遠去,自然依允。”進忠道:“此話也是,須內里有個人提拔他才好,老頭兒有些不撥不動哩!”劉禺道:“到是李融還有些靈竅。”進忠道:“那孩子有些走滾,恐拿他不定。”劉禺道:“他與陸士南厚,我們與他商議去。”三人起身到倉巷里陸士南家來,小廝進去說了,出來說:“請爺少坐,家爺就出來。”

茶罷,士南出來相見,又向少愚謝道:“夜來多擾,酒吃多了,此刻頭還疼哩!”對小廝道:“快泡苦茶來吃。”進忠道:“有件事來與兄相商。少愚老丈的差事緊急,要叫他女婿往安東去走走,一則謝薦,二者求免差事,特來請教。”士南道:“好雖好,只是內里無人提拔老頭兒。”劉禺道:“正為此,故來求老兄一字與尊可。”士南道:“與那個?”進忠道:“李三兒。”士南笑道:“多承抬舉,摸也沒摸著,好不決裂的孩子,雖是心腸熱,卻也拿他不定。”少愚道:“否則,另求一位也好。”士南道:“別人都不中用,還是他有些用處,須尋他個降手去才得妥貼。如今他與徽州吳家的個小郎并卞三兒三人拜為姊妹,三人厚的狠哩!等我先去尋他個引頭來。”遂叫小廝去尋做媒的高瘋子。

三人坐著閑談。士南便去取出幾串錢來,道:“我們何不擲個新快頑頑。”進忠道:“好。”遂鋪下氈條來,四人下場擲了一會,劉禺贏了十六兩。只見小廝領了高瘋子,一路嘻嘻呵呵笑了進來,道:“爺們得了彩了,賞我個頭兒。”劉禺取了一百文與他,道:“拿去買酒助興,有好私窠子弄個來頑頑。”高瘋子笑道:“大路不走,到去鉆陰溝。”士南道:“你家新媳婦是個好的。”高瘋子呵呵笑道:“丫頭子到還順手,只是小伙子有些吃醋。”士南道:“你家老爬灰也未必放得過。”高瘋子道:“我家老奴才轉是循規蹈矩的,不敢羅唣的哩。”劉禺道:“我送你兩錠雪白的銀子,把他與我略摟摟兒。”那瘋婆子笑嘻嘻的只是搶錢。士南又把打頭的錢抓了些與他,道:“你不要瘋,且干正經事去,我們要到卞三兒家耍耍去,你先去對他說聲。你先拿一兩銀子去與他做東道,天熱,叫他不要費事,就是桌盒酒兒罷,若吳家安兒在他家,叫他留住他,莫放他去。”那瘋婆子接了銀子,又搶些錢才去。小廝擺上飯來吃了,又下場擲了一會,劉禺只贏了七兩。至申牌時,士南道:“我們去罷。”少愚道:“這事不可驟說,慢慢的引他為妙,我卻不好去得。”

四人出來,少愚回去,三人進舊城到牛祿巷,將近城邊,高瘋子早站在巷口等。三人到了,高瘋子開了門,三人進去,把門關上。卞三兒下階來,迎進房內相見,果然面若嬌花,身如弱柳,十分標致。丫頭獻茶,士南道:“昨日安東有人來,三兒,可曾有信寄你?”卞三兒道:“沒有。”劉禺道:“再無沒信的。”卞三兒笑道:“花子哄你。”士南道:“他有信與我,說想你得很哩,眼都哭腫了,你還笑哩。”卞三兒道:“淡得很,好好哭怎的。你是他心上人,故此有信與你。”少刻擺上酒來,卞三兒各各奉過一巡,士南道:“安兒可曾來?”卞三兒道:“他往南京去了有二十多日,昨日才回來,說今日要來看我哩!”

正飲酒菜,只聽得外面叩門,搖搖擺擺走進一個小官來,只見他:

桃花襯臉粉妝腮,時樣紗衣著體裁。

鼠耳獐頭狼虎性,破家害主惡奴才。

這小官乃徽州吳守禮家一個老家人之子。那老家人名喚吳得,在揚州管總,也撰了好幾萬銀子。止生了這個兒子,取名保安,年方十六歲,教他讀書,希圖冒主人的籍貫赴考。原來徽州人家家法極嚴,主人不準冒籍,恐亂宗支。這老兒遂叫他兒子交結鹽院里的人,圖代他幫襯。誰知吳保安逐日同這班人在一處,遂習成了個流史浪子,拿著主人沒疼熱的錢任意揮灑。打聽得主人到楊州來,他便躲往南京去,恐事發覺,只等主人回去他才回來,故此來看卞三兒。走進來一一相見,坐下。卞三兒道:“昨日多承。”保安道:“為了幾匹紗,故此多擔閣了兩日。拜匣沒好的,已托人家去帶了。”又問士南道:“李哥可曾有信來?”士南道:“前日有信的,說還有些時才得回來。如今有件事正要著人去問他。”保安道:“幾時有人去?我也要寄個信去。”士南道:“因舍親有件事托他,把他禮也收了,如今還不見下來,事已急了。”卞三兒道:“他卻是個極好的,只是懶得很,把事不放在心上。”保安道:“他在這里還有你陸三爺提拔他,如今在那里沒人說,想是忘記了。”士南道:“自然是忘記了,你二人是他至交,就煩你們寫封信與他,事成時,叫我舍親送幾匹好尺頭與老三做衣服穿。”進忠道:“甚么尺頭,折干的好。”向袖中取出二十兩銀子,放在桌上道:“事成之后再謝十方。”卞三兒道:“陸三爺是他至好,到叫我們寫信去。”士南道:“到底朋友不如兄妹。”保安道:“甚么事?”進忠遂將陳少愚的事說了。保安道:“這事不難,我寫信去。”遂走到房里,拿個柬帖寫了,送與眾人看。士南道:“好詳細,老三也寫上一筆。”卞三兒笑道:“我不會寫。”向手上除下個戒指來,道:“把這戒指封在信內,他就知道了。”劉禺道:“好,就套在他心坎兒上。”保安把信封了著上押,交與陸士南,同入席飲酒,至更深方散。進忠就在卞三家宿了。

士南將信交與少愚,次日收拾禮物,同倪文煥起身往淮安來,一路無辭。來到淮安西門,上岸問時,魯公公已回在淮安府察院衙門住著。少愚遂將書子帶到院前打聽,見院門緊閉,悄寂無人,只有幾個巡風的。等了半日,才見個老頭兒挑了一擔水歇在門外。少愚走上前問道:“你這水挑進院去的?”老兒道:“正是。”少愚道:“可走椽房過?”老兒道:“我直到廚房,走書房過哩。你有甚話說?”少愚便扯他到僻靜處,道:“我有個信,煩你送與椽房里姓李的。”取出三錢銀子與他,那老兒道:“門子是老爺貼身的人,恐一時不得見。”少愚見他推卻,只得又與了二錢。老兒接了道:“午后來討信。”少愚去了。少頃,等小開門進供給,老兒才挑水進去。

少愚領著文煥到總漕衙門前玩了一會,回下處吃了午飯,再來院前等信,只見那老兒挑著空桶往一條小巷內走,少愚跟他走到個菜園內。老兒見沒人,才歇下桶,拿出一個小紙條兒來,遞與少愚,竟自挑上桶去了。少愚打開一看,上寫道:“知道了,明日清晨來見。”少愚看過,把紙條兒嚼爛,同文煥往酒館內飲酒。

次早,將禮物抬到院前,門上各人俱用到了錢,通報少刻開門,魯太監升常。倪文煥報門進去,當堂跪下,接上手本。魯太監道:“請起。”拉著手兒同到后堂,作揖,又呈上禮單。魯太監道:“遠勞已夠了,又費這心做甚么?收了罷,坐下拿飯來吃。”少刻擺下兩席,文煥東道,魯太監下陪。文煥告坐,魯太監道:“禮多必詐,老實些好。請坐,我也不安席了。”遂大碗大盤的擺上肴饌來,烹炮俱是內府制造,極其香美。魯太監道:“天暑遠勞,又費了盤纏,須尋件事兒處處才好。”文煥出席,打一躬,將袖內手本緩緩取出呈上道:“他事也不敢干瀆老師,只有妻父陳少愚緞行差事,求老師青目。”魯太監便叫傳管事的來。只見兩個穿青衣的上來,魯太監將手本與他看,那人道:“這是府里的差,老爺這里只掛得個號兒,要免差,還要到揚州府里去,老爺這里不好免得。”魯太監道:“這事怎處?你須到府里去求,我不好管。”只見旁邊走過一個門子來,道:“倪相公既冒暑遠來,老爺若不允他,未免不近情了,如今只有將這緞店留在本衙門聽用,揚州府自不敢派他,必別派別鋪去。”魯太監道:“這也有理,叫椽房寫個條兒,用上印與倪相公。”椽房答應。少刻寫了來,上寫道:“陳少愚緞鋪,本院取用緞匹,各衙門毋得擅自派差。特示。”魯太監看過,遞與文煥。文煥起身稟謝,告別道:“天暑就回,容日再請老師安。”魯太監送到月臺下就別了。

倪文煥來到門外,少愚已在院前等候。文煥將示條與他看了,少愚十分歡喜,即刻收拾下船回來。此時正值六月天氣,但見:

赤日當正午,陰云半片無。

江河疑欲沸,草木勢將枯。

毒郁天何厲,炎蒸氣不舒。

征鞍揮汗雨,小艇煅人爐。

舟中熱不可當,到了午后,西山酷日,曬得船板都烙人難坐。至寶應市門洪濟閘下,文煥道:“熱得難受,走不得了,上岸尋個宿店乘乘涼再走。”翁婿二人上岸,飯店俱不潔凈。見閘前有座廟,二人進來看時,卻是座關帝廟,殿宇寬敞,高大涼蔭,便與道士借殿上歇宿。道士道:“本廟老爺最靈,天熱恐相公們赤身露體,觸犯神圣不便,竟請到小道房里宿罷。”文煥道:“因為熱極,殿上才得涼快,若到你房里住,又不如到飯店里宿了。”文煥不容分說,便叫水手取了行李,就在殿旁掛起帳子來睡了。水手也在廊上膝地乘涼,都睡著了。至三更時,水手醒來,忽聽得人呵馬嘶之聲。坐起來看時,見廟門大開,一簇人馬自空而下,竟奔廟中來。只見:

旌旗蔽月,戈戟凝霜。絳紗籠遍地散明星,黃羅蓋半空擎紫霧。黃巾力士,肩擔令字聽傳宣;金甲神人,手捧圭璋嘗擁護。赤兔馬嘶風蹀躞,青龍刀偃月光明。玉簡金書,威振三天稱護法;白旄黃鉞,靈通九地號降魔。雙雙玉女傍龍車,對對金童扶寶輦。

那儀從一對對擺進廟來,嚇得那水手揮身抖顫,沒處躲,便擠到柵欄內,一團兒蹲在馬夫腳下偷看。只見那神圣才進門來,只見一人跪下稟道:“殿上有生人困臥,請天尊駐駕。”旁邊侍從道:“甚么人?速去查來。”少頃,一個黃巾力士押著個老頭兒跪下道:“是江都縣生員倪文煥,拜與魯太監做門生,進了學謝薦回來,在此借宿乘涼。”神圣道:“既為圣門弟子,乃拜太監做薦主,也是個不安分的,查他后祿如何。”力士押了那老兒去了。神圣下車走上殿坐下,真個神威赫奕。但見:

藍靛包巾光赫赫,翡翠征袍花一簇。

輝煌抹額鳳穿金,玲瓏寶帶龍吞玉。

虬髦飄拂意舒徐,鳳眼光芒威整肅。

浩然正氣塞乾坤,千古英雄關壯穆。

關帝坐在殿前,力士又引那老兒跪下,道:“倪文煥后日身登黃甲,位列烏臺。乃赤練村降來的一起混世妖魔。”帝君聞言,勃然大怒道:“此等孽畜,不即誅戮,遺害不淺。”遂拔劍下座。旁邊一員小將跪下稟道:“請天尊息怒,此人雖系奸黨,亦由天命使然,天尊豈可違天擅殺?望天尊暫宥。”帝君忿忿納劍坐下:“叫狗廟祝來!”兩個力士去將道士提來跪下,帝君道:“你既為廟祝,不守清規,怎么容奸邪在此赤身裸體,污觸殿廷,是何道理?扯下去打。”道士稟道:“他是揚州的相公。因天氣炎熱,來此乘涼,弟子再三哀告,他竟不依,實是不能與他爭競。”帝君道:“且恕你初次,可對他說:‘既讀圣賢書,當知義路禮門之戒,奈何屈身庵宦以求進身。自此改行從善,保他前程遠大;若仍舊不端,必遭天譴。’去罷。”侍從喝退道士,帝君下殿上輦,儀從依舊一對對擺出廟門而去。

水手忙鉆出柵欄,開了廟門看時,四顧無人。他也等不得天明,便來船上告訴,船家道:“可是見鬼!我們一些也沒有聽見。”到天明,少愚翁婿二人起來,道士便來埋怨道:“小道昨日原勸相公們不要在殿上睡,夜來神圣發怒,要責罰小道。”便把帝君言語含糊說了一遍。文煥只道他說謊,及上船來,見水手說得甚是詳細,才心中駭然。正是:

勸君切莫把心欺,湛湛青天先已知。

若使當年能悔過,免教合族受誅夷。

陳少愚同女婿回到家中,正值差人在店中吵鬧。少愚拿出鹽政府的示條與眾人看了,同到府里當堂驗過,府里只得另派別家。少愚置酒在卞三兒家酬謝進忠、劉禺等,又送了卞三兒十兩銀子。吳保安已與進忠結為知己,日日在一處頑耍。一日正在卞三家賭錢,忽衙門內差人來喚他星夜至淮安聽差。即忙收拾登程。趕至淮安,進府參見畢,魯太監道:“今有中書汪老爺進京覆命,我沒有送得禮,你可速趕往北去送禮。”遂將禮物批文一一交與他,發了馬牌,差了四個箭手伴送。

進忠將禮物包扎停當,上了背包,辭了出來。到山陽縣要了四匹驛馬,結束做承差打扮,上了馬,竟奔山東來。一路打探得汪中書。過了徐州,在東阿縣養病,竟奔東阿來尋客店,安下行李,到院打聽。只見院門緊閉,靜悄無人,門上貼著中書科的封條,柱子上掛著面牌,上寫道:“本科抱疴未痊,凡一應公文俱于東阿縣收貯,俟病痊日匯送。其余私書等一概不許混瀆。特示。”進忠只得回寓,見縣里甚是荒涼,遂到東平州里尋客店住下。終日閑坐無事,只得同兩個箭手郊外學箭。看看有一個多月,不見開門。

一日,射了一會箭,向村店中飲酒,吃至天晚,信步而回。正值仲冬天氣,山骨瞇*:,木葉盡脫,滿地皆茸茸荒草。忽見一群獐從草中竄出,呆呆木木的站在路旁。進忠便乘著酒興,拈弓搭箭,拽滿了扯起一箭,正中一只大獐腿上,回來就跑。那兩個箭手一齊放箭,也中了兩只。三人趁勢趕來,獐子便四散跑去。三人分頭趕去,進忠因跑急了,酒涌上來,走到個大林子內,獐也不見了,遂坐在一塊石頭上喘氣,便倒在石上睡著了。直至更深醒來,見月色明亮,起身帶了弓箭,再往前走,走到一座寺院前,進了二門,見上面有座寶塔。但只見:

五色云中聳七層,不知何代法門興。

歸來遠客時凝望,老去山僧已倦登。

金鐸無聲風未起,寶瓶有影月初升。

忽聞梵語橫空下,疑是檀那夜看燈。

進忠走到殿上,見香火俱無,人煙寂靜,月臺上光潔可愛,就如人打掃過的,映著月色,極其光潔。忠進因貪看月色,坐了一回。忽聽得有人言語,心中甚是疑惑。再細聽,卻是從塔內出來,想道:“四外無人,如何塔內有人說話?必是歹人。”沒處躲避,見月臺旁有棵大柏樹,忠進便從殿角的大柱爬上去,伏在樹枝上望下。只見塔內走出三個人來,上了月臺,席地而坐,一個清軀瘦骨,身穿白袷;一個高視闊步,白衣元裳;一個長面多髯,梅花黃服。三人談笑了一會,那瘦者道:“有客無酒,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黃衣者道:“何不聯句以消清況。”三人互相謙讓,那白袷者道:“我先放肆拋磚,幸勿噴飯。”遂先吟道:

曾向巴山嘯月明,洞庭霜落漢江清。

心神正處標仙籍,劍術傳來有道經。

楚國加冠羞下士,唐家伐叛播忠名。

十年靈異稱通臂,枯骨當時也著聲。

黃衣者吟道:

碧水丹山日日游,蒼松翠柏自為儔。

每銜芝草供靈藥,常御云車列十洲。

名掛東華增上壽,身依南極馭千秋。

昏昏塵世皆蕉夢,高戴皮冠笑隱侯。

元裳者贊道:“二公高才杰作,難以續貂。既聆珠玉,不得不亂談請教。”遂吟道:

南岳峰頭振羽衣,每從胎息見天機。

翩翩赤壁橫江過,矯矯青城帶箭飛。

雨后清溪看獨步,月明華表羨雙歸。

云間昨夜笙簫響,嘗伴王喬與令威。

三人吟畢,互相贊羨。正自標榜,忽外面又走進十馀人來,各攜酒肴,中間擁著一人,頭戴唐巾,身穿黃裘,攜著一個少年女子走上月臺。三人起身相迎,清軀者道:“令君何處獲此佳偶?”唐巾者道:“適過前村,見此女憑欄凝望,故邀來玩月,三公對此佳景,何事清淡?”元裳者笑道:“因夜深無酒,聊聯詩遣興耳。”唐巾者道:“高雅之至。倘不吝珠玉,愿聞請教,或可續貂。”三人遂將前作各誦一遍。那人嘖嘖稱贊道:“清新俊逸,一洗六朝。赤壁青城,用典精確,且沉雄頗類老莊。”遂命取酒共酌。元裳者道:“令君深知詩髓,何不請教大作以壓諸卷。”那人笑道:“班門弄斧,貽笑大方。”遂吟道:

心宿凝精賦質全,化形嘗禮月中仙。

修成大道傳剛子,養得雄才難茂先。

九尾擊時能出火,千年丹就可通天。

從來一液強多事,卻笑維摩枯寂禪。

三人齊聲贊道:“天工大匠,直壓倒元、白矣。”清軀者道:“明月滿天,佳人在座,我輩何不聯句以代催妝。”眾人齊聲道好。清軀者道:“我先放肆起。”遂首倡道:

花月可聯春,黃衣者道房櫳映玉人。

動衣香滿路,元裳者道移步襪生塵。

碧海懸金鏡,唐巾者道凌波出洛神。

元漿頗合巹,清軀者道鸞鳳日相親。

聯畢句,三人斟酒來奉道:“小弟們借花獻佛,各飲雙杯。”一人來奉唐巾者,一人便持杯來勸那女子。那女子只是俯首不接。黃衣者來強之再三,漸至褻狎,遂擠到月臺口,近他身邊,雙手捧面,那女子推開手要望下跳,四人忙上前將他抗住。唐巾者道:“我因你欄邊獨坐,若有所思,故相攜至此,你若不好好依從,拿你洞中去,不怕你不成其事。”那女子聞言,便啼哭不理他。

進忠在樹上想道:“這幾個男子逼一個女人,定非善類。”一時激烈起來,取弓箭在手,將兩腿夾定樹枝,扣上箭,認定了,“嗖”的一箭,正中那戴唐巾的左臂。那人大叫一聲道:“不好,有賊。”進忠還未等他說完,“嗖”的又是一箭,射中那清軀的背上。眾人齊喊,一哄兒都跑出去了,只留下那女子在月臺上啼哭。

進忠見人去了,便爬下樹來,走到月臺上。那女子見了,嚇了蹲做一團。進忠道:“不要怕,我不是歹人。你是何處人?為何同這些男子來此?”女子哭道:“奴是嶧山村人,晚間獨坐看月,被那個人拿來,昏昏沉沉,不知來到此處。我并不認得這起人。”進忠道:“你不要哭,我送你回去。”說畢,扶了女子下了月臺,出廟來走到路口。

等了天明,才見個趕腳的。進忠道:“牲口來。到嶧山村多遠?”腳夫道:“三十里。”進忠同那女子上了牲口,竟望東來。少刻到了一所村莊,腳夫道:“是了。”那女子道:“前面山口傅家莊才是哩。”又走了一會,到一座靠山臨水的莊子,女子道:“是了。”二人下了牲口,還過錢,到莊上女子家去。一刻,里面走出個婆子來,請進忠到草廳上。那婆子拜謝了,備出早飯來與進忠吃。女子梳洗畢,也出來拜了四拜,謝過。進忠看了那女子,真個生得端正,迥不同夜間所見。只見:

儀容俊秀,骨格端莊。芙蓉面淺露微紅,柳葉眉淡舒嫩綠。輕盈翠袖,深籠著玉筍纖纖;搖曳湘裙,半露出金蓮窄窄。疑并落雁沉魚,何用施朱傅粉。

進忠還過禮!便要起身,婆子道:“恩人說那里話,怎么就要去?”進忠道:“你令嬡可曾告訴你?”婆子道:“去的緣故,恩人還不知詳細哩!”進忠道:“令嬡已說過了,無非是山精野怪,不必說,虧令愛福大,遇見我;若在別處,也不得回來,妖精口里說要拿他到洞中去,此后須要未晚早關門,無事休出屋。吃齋念佛真是再生的。”婆子道:“女兒自小就敬佛。”進忠堅辭要去,婆子苦留。進忠道:“我有公事在身,不能久留。”婆子道:“恩人不要慌,夜來女兒不見了,勞動了村前村后的人跑了一夜。今女兒承恩人救回,老身就今日草草備個酒兒酬謝恩人,并謝謝親眷莊鄰,望恩人竟坐坐。”進忠道:“實系有緊要事,不得閑,非是推托,改日再來領罷!”婆子那里肯放,那些來看的人也都來相勸,進忠只得坐下。婆子歡天喜地的去辦酒。

少刻,一個個來了,有五六十人赴席。內中雅欲不等,都來問如何相救。進忠又說了一遍。眾人稱贊說道:“這傅婆婆寡居無子,止生此女;若再不見了,性命也難保全。虧官人搭救,使他母女完聚,真是莫大的功德。”說話間擺上酒來,眾人都來與進忠把盞。進忠首坐,眾人各各坐下,到有十多席。進忠也起身一一回敬。坐下,飲過三巡,便起身要走。內中一人道:“老兄請少坐,家姨母自然備牲口奉送。”又上了一道湯,進忠堅意要去。婆子出來正欲開言,進忠稱謝道:“實不能再飲,因盛意不好固卻,今已醉飽,就要告辭。”那婆子扯住不放道:“還求恩人寬住一日,老身還有句話說哩。”進忠道:“我是官身人,何能在此住,也無甚話說。”婆子只是不放。眾人道:“老兄且請坐,自然他有甚話說。”進忠只得坐下,問道:“有甚話說就請教罷。”婆子道:“列位高領賢親俱在此,老身已年將六十,并無子嗣,只有這個女兒。母子相依,孤寡半世,許多人家來說親,老身都不肯嫁到人家去,指望招個女婿養老。不意昨晚坐在窗下看月,被一陣狂風刮了去,不知在個甚么廟內遇見這位官人救護,得全性命,真是重生我女兒之身。老身今有句言語,只是唐突官人,就趁列位在此,借重作個保山,愿將女兒嫁與官人。”眾人齊聲道:“好極!好極!”正是:

姻緣有分逢珠麗,邂逅無端會大奸。

有分教:巧言悅耳,已占下他年第一座的干兒;令色留情,早結下個身后解群冤的種子。

畢竟不知這人姓甚名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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