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遇》詩云:“微月生西海,幽陽始化升。圓光正東滿,陰魄已朝凝。太極生天地,三元更廢興。至精諒斯在,三五誰能征。”又云:“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又云:“蒼蒼丁零塞,古今緬荒途。亭堠何摧兀,暴骨無全軀。黃沙暮南起,白日隱西隅。漢中三十萬,曾以事匈奴。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又云:“樂羊為魏將,食子殉軍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吾聞中山相,乃屬放麑翁。獸猶不忍殺,況以奉君終。”又云:“市人矜巧智,于道若童蒙。傾奪相夸侈,不知身所終。曷見玄冥子,觀世玉壺中。杳然遺大地,乘化入無窮。”又云:“吾觀龍變化,乃知至陽精。石林何冥密,幽洞無留行。古之得仙道,信與元化并。玄感非象識,誰能測淪冥。世人拘目見,酣酒笑丹經。昆侖有瑤樹,安得采其英。”又云:“白日每不歸,青陽時暮矣。茫茫吾何思,林臥觀無始。眾芳委時晦,鶗鴂悲鳴耳。鴻荒古已頹,誰識巢居子。”又云:“吾觀昆侖化,日月淪洞冥。精魄相交構,天壤以羅生。仲尼推太極,老聃貴窈冥。西方金仙子,崇議乃無明。空色皆寂滅,業緣定何成。名教信紛藉,死生俱未停。”又云:“圣人秘元命,懼世亂其真。如何嵩公輩,詼譎誤時人。先天誠為美,階亂禍誰因。長城備邊寇,嬴禍發其親。赤精既迷漢,子牟何救秦。去去桃李花,多言死如麻。”又云:“深居觀元化,悱然爭朵頤。群動相啖食,利害紛。便便夸毗子,榮耀更相持。務光讓天下,商賈競刀錐。已矣行采芝,萬世同一時。”又云:“吾愛鬼谷子,青溪無垢氛。囊括經世道,遺身在白云。七雄方龍斗,天下久無君。浮榮不足貴,遵養晦時文。舒可彌宇宙,卷之不盈分。豈徒山木壽,空與麋鹿群。”又云:“呦呦南山鹿,離罟以媒和。招搖青桂樹,幽蠹亦成科。世情甘近習,榮耀紛如何。怨憎未相復,親愛生禍羅。瑤臺傾巧笑,玉杯殞雙娥。誰見孤城樹,青青成斧柯。”又云:“林居病時久,水木澹孤清。閑臥觀物化,悠悠念無生。青春始萌達,朱火已滿盈。殂落方自此,感嘆何時平。”又云:“臨岐泣世道,天命良悠悠。昔日殷王子,玉馬遂朝周。寶鼎淪伊谷,瑤臺成古丘。西山傷遺老,東陵有故侯。”又云:“貴人難得意,賞愛在須臾。莫以心如玉,采他明月珠。昔稱夭桃子,今為舂市徒。鴟鸮悲東國,麋鹿泣姑蘇。誰見鴟夷子,扁舟去五湖。”又云:“圣人去已久,公道緬良難。蚩蚩夸毗子,堯禹以為謾。驕榮貴工巧,勢利迭相干。燕王尊樂毅,分國愿同歡。魯連讓齊爵,遺組去邯鄲。伊人信往矣,感激為誰嘆。”又云:“幽居觀大運,悠悠念群生。終古代興沒,豪圣莫能爭。三季論周赧,七雄滅秦嬴。復聞赤精子,提劍入咸京。炎光既無象,晉虜復縱橫。堯禹道已昧,昏虐勢方行。豈無當世雄,天道與胡兵。咄咄安可言,時醉而未醒。仲尼溺東魯,伯陽遁西溟。大運自古來,旅人胡嘆哉。”又云:“逶迤世已久,骨鯁道斯窮。豈無感激者,時俗頹此風。灌園何其鄙,皎皎于陵子。世道不相容,嗟嗟張良公。”又云:“圣人不利己,憂濟在元元。黃屋非堯意,瑤臺安可論。吾聞西方化,清凈道彌敦。奈何窮金玉,雕刻以為尊。云構山林盡,瑤圖珠翠煩。鬼工尚未可,人力安能存。夸愚適增累,矜智道逾昏。”又云:“玄天幽且默,群議曷嗤嗤。圣人教猶在,世運久陵夷。一繩將何系,憂醉不能持。去去行采芝,勿為塵所欺。”又云:“蜻蛉游天地,與世本無患。飛飛未能止,黃雀來相干。穰侯富秦寵,金石比交歡。出入咸陽里,諸侯莫敢言。寧知山東客,激怒秦王肝。布衣取丞相,千載為辛酸。”又云:“微霜知歲宴,斧柯始青青。況乃金天夕,浩露沾群英。登山望宇宙,白日已西暝。云海方蕩潏,孤鱗安得寧。”又云:“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樹林。何如美人意,驕愛比黃金。殺身炎洲里,委羽玉堂陰。旖旎光首飾,葳蕤爛錦衾。豈不在遐遠,虞羅忽見尋。多材信為累,嘆息此珍禽。”又云:“挈瓶者誰子,妖服當青春。三五明月滿,盈盈不自珍。高堂委金玉,微縷懸千鈞。如何負公鼎,被奪笑時人。”又云:“玄蟬號白露,茲歲已蹉跎。群物從大化,孤英將奈何。瑤臺有青鳥,遠食玉山禾。昆侖見玄鳳,豈復虞云羅。”又云:“荒哉穆天子,好與白云期。宮女多怨曠,層城閉蛾眉。日耽瑤臺樂,豈傷桃李時。青苔空萎絕,白發生羅帷。”又云:“朝發宜都渚,浩然思故鄉。故鄉不可見,路隔巫山陽。巫山彩云沒,高丘正微茫。佇立望已久,涕淚沾衣裳。豈茲越鄉感,憶昔楚襄王。朝云無處所,荊國亦淪亡。”又云:“昔日章華宴,荊王樂荒淫。霓旌翠羽蓋,射兕云夢林。朅來高唐觀,悵望云陽岑。雄圖今何在,黃雀空哀吟。”又云:“丁亥歲云暮,西山事甲兵。贏糧匝邛道,荷戟爭羌城。嚴冬陰風勁,窮岫泄云生。昏曀無晝夜,羽檄復相驚。拳跼競萬仞,崩危走九冥。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圣人御宇宙,聞道泰階平。肉食謀何失,葵霍緬縱橫。”又云:“可憐瑤臺樹,灼灼佳人姿。碧華映朱實,攀折青春時。豈不盛光寵,榮君白玉墀。但恨紅芳歇,凋傷感所思。”又云:“朅來豪游子,勢利禍之門。如何蘭膏嘆,感激自生冤。眾趨明所避,時棄道猶存。云淵既已失,羅網與誰論。箕山有高節,湘水有清源。唯應白鷗鳥,可為洗心言。”又云:“索居猶幾日,炎夏忽然衰。陽彩皆陰翳,親友各暌違。登山望不見,涕泣久漣而。宿昔感顏色,若與白云期。世中驕豪子,驅逐正嗤嗤。蜀山與楚水,攜手在何時。”又云:“金鼎合神丹,世人將見欺。飛飛騎羊子,胡乃在蛾眉。群化固幽類,芳菲能幾時。疲疴苦淪世,憂悔日侵淄。眷然顧幽獨,白云空涕洟。”又云:“朔風吹海樹,蕭條邊已秋。亭上誰家子,哀哀明月樓。自言幽燕客,結發事遠游。赤丸殺公吏,白刃報私仇。避仇至海上,被役此邊州。故鄉三千里,遼水復悠悠。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如何七十戰,白首未封侯。”又云:“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西馳丁零塞,北上單于臺。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又云:“浩然坐何暮,吾蜀有蛾眉。念與楚狂子,悠悠白云期。時哉悲不會,涕泣久漣洏。夢登綏山穴,南采巫江芝。探元觀時化,遺世從云螭。婉孌群永矣,感悟不見之。”又云:“朝入云中郡,北望單于臺。胡秦何密邇,沙朔氣雄哉。藉藉天驕子,猖狂已復來。塞垣無名將,亭堠空崔嵬。咄嗟吾何嘆,邊人涂草萊。”又云:“仲尼探元化,幽鴻順陽和。大運自盈縮,春秋遞來過。盲飚忽號怒,萬物相紛劘。溟海皆震蕩,孤鳳其如何。”
編詩自唐人,有“李杜泛浩浩,韓柳摩蒼蒼”之句。余既以此四君子冠篇首,然以輩行歲月較之,則陳拾遺在四君子之上。《感遇》之作,雖朱文公命世大儒,亦澟然起敬。昔摘數聯,今全錄于此。
李杜
子美墓志云:娶弘農楊氏司農少卿怡之女,四十九而終。子宗武至死不克葬,其子嗣其業,后四十余年乃克葬于首陽山前。長子宗文者,傳記乃不言其所終,豈竟失學,遂無聞歟?如“樹雞柵”之類,必非精《文選》者。
太白后序云:“娶許,生一女二男,女曰明月奴,未嫁而卒。繼劉,次金,次魯,生子頗黎。終娶宗。凡四娶。”又云:“攜駿馬美妾,所適,二千石郊迎,飲數斗,世號李東山。”余記白子名伯禽,今新舊唐史皆不載。新史載其二孫女嫁為民妻,進止有風范,謂觀察使范傳正,言先祖志在青山,葬東麓非其志,傳正為改葬青山。又欲使二女改妻士族,辭以命也,不愿更嫁。傳正復其夫徭役。頗黎豈伯禽之小字歟!史逸其事,當考。白與宗十六詩云:晚娶宗。序訛為宋。
世傳退之有《題子美墳》七言一首,末章有“三賢所歸同一水”之句。此篇出入平仄數韻,累三十六句,其辭鄙淺,無一字是韓筆。韓集李漢所編,亦無此篇。
元微之作子美墓志及銘,皆高古,如云:子美“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古今之體制,兼文人之所獨。”真說得出。其評李杜,謂太白“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摸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屬對律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則抑揚太甚。
國初盛稱二何之文,苦不多見,其序杜詩云:“公詩支為六家,孟郊得其氣焰,張籍得其簡麗,姚合得其清雅,賈島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陸龜蒙得其贍博。”此數語亦近似,但郊謂之得杜氣骨可也,烏有所謂焰哉!能詩非牧比,不可并稱。龜蒙非甚贍博,亦道不著。余謂善評杜詩,無出半山“吾觀少陵詩,謂與元氣侔”之篇,萬世不易之論。王逢原云:“雕鐫物象三千首,照耀乾坤四百春。”雖面前語,他人亦不能道。
楊大年、歐陽公皆不喜杜子美詩,王介甫不喜太白詩,殊不可曉。介甫之說云:“白詩十句九句說婦人酒耳。”獨不思命高將軍脫靴,識郭汾陽于貧賤時。比開元貴妃于飛燕,豈說婦人酒者所能為耶!晦翁亦云:“近時詩人未曾夢見太白腳后板。”
故人陳伯霆憺郎中讀《北征》詩,戲語余云:“子美善謔,如云‘粉黛亦解苞,狼籍畫眉闊’,雖妻女亦不恕。”余云:“公知其一爾。別詩云‘清輝玉臂寒’,則閨中之膚色玉耀可見。又云‘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其篤于伉儷如此。”伯霆大笑。
李白《與裴長史詩》云:“蜀中友人吳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慟哭,若喪天倫。炎月伏尸,泣盡繼之以血。權殯湖側,自金陵歸數年,遺骸猶在。白飲泣持刃,躬申洗削,裹骨徒步,負之而趨,丐貸營葬于鄂城之東。”其自序如此,史亦不書。
史言明皇欲官太白,為妃所沮。余觀“飛燕在昭陽”之語,不足深憾。《雪讒詩》自敘甚詳,略云:“漢祖呂氏,食其在旁。秦皇太后,毐亦淫荒。”時妃以祿山為兒,史云宮中有丑聲。而白肆言無忌如此。唐人于玉環事多微婉其辭,如云:“養在深宮人未識。”又云:“薛王沈醉壽王醒。”又云:“不從金輿惟壽王。”白獨昌言之,可見剛棱嫉惡。故坡公疑其所以召怨,力士因借此以報脫靴之辱,豈飛燕之句能為祟哉!
李、郭皆唐名將,臨淮馭軍嚴,士不敢仰視。汾陽頗寬大,故子美《新安吏》點兵詩云:“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岳陽樓》云:“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岳陽樓賦詠多矣,須還此篇獨步,非孟浩然輩所及。
《千秋節》云:“寶鏡群臣得,金吾萬國回。衢樽不重飲,白首獨余哀。”按子美在天寶間雖獻三賦,未嘗一用,不過扈駕入蜀,暫為諫官。而追懷開元于十九年之后,“寶鏡群臣得,金吾萬國回”之句,言群臣皆賜鏡,而金吾仗衛萬里,還京獨嘗艱阻。末云:“衢樽不重飲,白首獨余哀。”公于唐朝諸公中最疏遠,而一念不忘忠愛,比陳希烈、張垍、張均兄弟極富極貴,乃為唐賊,罪不容誅矣。
本朝詩僧道潛,自號參寥。然太白有《贈參寥子》一篇云:“白鶴飛天書,南荊訪高士。五云在峴山,果得參寥子。骯臟辭故園,昂藏入君門。天子分玉帛,百官接話言。長揖不受官,拂衣歸林巒。”此一僧一道士,皆號參寥,以先后言,則潛為頂冒,聊記之以發一笑。
《新安吏》、《潼關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諸篇,其述男女怨曠、室家離別、父子夫婦不相保之意,與《東山》、《采薇》、《出車》、《杕杜》數詩相為表里。唐自中葉,以徭役調發為常,至于亡國。肅、代而后,非復貞觀、開元之唐矣。新舊唐史不載者,略見杜詩。
太白《百憂》、《萬憤》二篇,《百憂》上崔相國圓者。云:“臺星再朗,天網重恢。屈法伸恩,棄瑕取材。”卒賴圓力北歸。《萬憤》投魏郎中,不知魏何人,乃儕之崔相之列。此篇云:“樹榛拔桂,囚鸞寵雞。”語甚新。又言兄弟妻子離隔,有“一門骨肉散百草,遭難不復相提攜”之句。魏必是一志義之士,能恤人患難者,當考。
《八哀詩》如張曲江云:“仙鶴下人間,獨立霜毛整。”“上君白玉堂,倚君金華省。”如李北海云:“古人不可見,前輩復誰繼。”又云:“碑版照四裔。”又云:“豐屋珊瑚鉤,騏驎織成罽。紫騮隨劍幾,義取無虛歲。”又云:“獨步四十年,風聽九皋唳。”子美惟于此二公尤尊且敬。如李臨淮云:“平生白羽扇,零落蛟龍匣。”極悲壯。又云:“青蠅紛營營,風雨秋一葉。內省未入朝,死淚終映睫。”其形容臨淮憂讒畏譏,不敢入朝之意,說得出。余人如鄭虔之類,非無可說,但每篇多蕪辭累句,或為韻所拘,殊欠條暢,不如《飲中八仙》之警策。蓋《八仙》篇,每人只三兩句,《八哀詩》或累二三十韻,以此知繁不如簡,大手筆亦然。
太白《求白鷴》詩云:“照影玉潭里,刷毛琪樹間。夜凄寒月靜,朝步落花閑。”唐人詠白鷴者極少,本朝歐、梅皆有此作,當更求鷴詩以補遺。
《醉答丁十八》云:“黃鶴高樓已捶碎,黃鶴仙人無所依。黃鶴上天訴玉帝,卻放黃鶴江南歸。神明太守再雕飾,新圖粉壁還芳菲。一州笑我為狂客,少年往往來相譏。君平簾下誰家子,云是遼東丁令威。作詩調我驚逸興,白云繞筆窗前飛。待取明朝酒醒罷,與君爛漫尋春暉。”丁十八不知為何人,敢與謫仙挑戰,豈非任棠之流乎!
《贈岑征君》云:“岑公相門子,雅望歸安石。奕世皆夔龍,中臺有三坼。雖登洛陽殿,不屈巢由身。余亦謝明主,今稱偃蹇臣。登高覽萬古,思與廣成鄰。西來一搖扇,共拂元規塵。”此篇清拔,不書征君名,豈非與子美同為遺補者乎!按京兆杜確序岑參詩,言參曾大父文本,大父長倩,伯父羲,皆至臺輔,則征君只是此人,無可疑者。但序云:“參天寶三載進士高第,歷官至右補闕起居郎,入為郎,出為京西判官、嘉州刺史。”不言其嘗被征召,豈偶遺忘耶!
《別宗十六》云:“我非東床人,令姊忝齊眉。浪跡未出世,空名動京師。適遭云羅解,翻作夜郎悲。拙妻莫邪劍,及此二龍隨。慚君湍波若,千里遠從之。白帝曉猿斷,黃牛過客遲。遙瞻明月峽,西去益相思。”妻與其兄從至夜郎,與集序“終娶于宗”之說合。注家或以宋為宗,或以宗為宋,但當以白詩為正。
《江陵送馬卿》云:“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惠子》云:“皇天無老眼,空谷滯斯人。”唐人送山人處士五言多矣,此二聯,劉隨州、鮑溶輩精思不能逮。
《小寒食舟中》云:“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此聯在目前,而古今人所未發。
《天育驃騎歌》云:“伊昔太仆張景順,監牧攻駒閱清峻。遂令大奴守天育,天育,監名。所謂大奴,指王毛仲。別養驥子憐神俊。當時四十萬匹馬,張生嘆其材盡下。故獨寫真傳世人,見之座右久更新。年多物化空形影,嗚呼健步無由騁。如今豈無騕褭與驊騮,時無王良伯樂死即休。”又《題韋偃馬》云:“韋侯別我有所適,知我憐君畫無敵。戲拈禿筆掃驊騮,歘見麒麟出東壁。一匹龁草一匹嘶,坐看千里當霜蹄。時危安得真致此,與人同生亦同死。”少陵馬詩多矣,此二篇及《曹霸丹青引》尤老蒼,一洗萬古。
《杜鵑行》云:“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鳥至今與哺雛。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此篇似謂車駕幸蜀,六宮莫從,萬官竄伏,奔問行在者絕少。又《義鶻行》云:“飄蕭覺素發,凜欲沖儒冠。”又云:“永激壯士肝。”似謂當時有權位而不救人之急、脫人于難者。
《前出塞》云:“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棄絕父母恩,吞聲行負戈。”又云:“生死向前去,不勞吏怒嗔。路逢相識人,附書與六親。哀哉已訣絕,不復同苦辛。”又云:“軍中異苦樂,主將寧盡聞。”又云:“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又云:“驅馬天雨雪,軍行入高山。逕危抱寒石,指落層冰間。已去漢月遠,何時筑城還。”《后出塞》云:“千金買馬鞍,百金裝刀頭。”又云:“漁陽豪俠地,擊鼓吹笙竽。云帆轉遼海,粳稻來東吳。越羅與楚練,照耀輿臺軀。主將位益崇,氣驕凌上都。邊人不敢議,議者死通衢。”又云:“中夜間道歸,故里俱空村。惡名幸脫免,窮老無兒孫。”謂逃祿山之難者。此十四篇,筆力與《文選》中《擬古》十九首并驅。
太白《擬古》十三首,《感興》六首,文義或不相屬,與集中五言古詩絕不類,豈貫休之徒效顰耶!
《望鸚鵡洲》云:“魏帝營八極,蟻觀一禰衡。黃祖斗筲人,殺之受惡名。鷙鶚啄孤鳳,千春傷我情。至今芳洲上,蘭蕙不忍生。”此篇有無窮之悲。
《永王東巡歌》內一絕云:“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按永王辟客如孔巢父亦在其間,白其一爾。此篇所謂謝安石不知屬誰,可見自負不淺。然十篇只目王為帝子受命東巡,與王衍、阮籍勸進者不同。
《姑孰十詠》,前輩疑非白作,信然。
《越中覽古》云:“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蘇臺覽古》云:“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二首可入七言絕句。
《上皇西巡歌》云:“柳色未饒秦地綠,花光不減上林紅。”又云:“地轉錦江成渭水,天回玉壘作長安。”末云:“少帝長安開紫極,雙懸日月照乾坤。”時上皇播遷于蜀,非欲留蜀者。今盛稱錦江玉壘,無異渭水長安。又謂“雙懸日月照乾坤”,若為少帝諱不力請回鑾者,此所以上皇有“乞我劍南一道”之嘆歟!
《秋浦》十七首云:“秋浦長似秋,蕭條使人愁。遙傳一掬淚,為我達揚州。”又云:“秋浦錦駝鳥,人間天上稀。山雞羞綠水,不敢照毛衣。”又云:“山川如剡縣,風日似長沙。”又云:“兩鬢入秋浦,一朝颯已衰。猿聲催白發,長短盡成絲。”雖五言,然多佳句。
《玉壺吟》云:“西施宜笑復宜顰,丑女效之徒害身。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則妃常沮白,信而有證。
《笑歌行》、《悲歌行》,太淺易,欠豪放,前輩疑非白作。
《韋偃雙松圖》云:“天下幾人畫古松,畢宏已老韋偃少。絕筆長風起纖末,滿堂動色嗟神妙。兩株慘裂苔蘚皮,屈鐵交錯回高枝。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松根胡僧起寂寞,龐眉皓首無住著。偏袒右肩露雙腳,葉里松子僧前落。韋侯韋侯數相見,我有一匹好東絹,重之不減錦繡段。已令拂拭光凌亂,請公放筆為直干。”韋、畢之畫,今皆不存,賴詩以傳。內“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天造險語,盡古松奇怪之狀。《李尊師松障歌》云:“更覺良工心獨苦。”前輩多稱此句。
《張舍人遺縟段》云:“開緘風濤涌,中有掉尾鯨。空堂魑魅走,高枕形神清。領客珍重意,顧我非公卿。服飾定尊卑,大哉萬古程。今我一賤老,短褐更無營。煌煌珠宮物,寢處禍所嬰。昔聞黃金多,坐見悔吝生。奈何田舍翁,舍此厚貺情。錦鯨卷還客,始覺心和平。”可見子美一介不取之意。
《病柏》云:“有柏生崇岡,童童狀車蓋。偃蹇龍虎姿,生當風云會。”“豈知千年根,中路顏色壞。出非不得地,蟠據亦高大。歲寒忽無憑,日夜柯葉改。丹鳳領九雛,哀鳴翔其外。鴟鸮志意滿,養子穿穴內。客從何鄉來,佇立久吁怪。”唐自閹者力士、輔國、士良、朝恩弄權怙寵,元勛老將如汾陽、臨淮、西平、北平,皆凜凜不自安,此篇辭不迫切而意獨至。
《病橘》之作,傷微物失所,至于困瘁。內云:“常聞蓬萊殿,羅列瀟湘姿。此物歲不稔,玉食失光輝。寇盜尚憑陵,當君減膳時。汝病是天意,吾諗罪有司。”言此果每進奉玉食,今以病見廢,咎有司失包貢,反不若南海荔支歲馳至長安爾。
《枯棕》篇云:“蜀門多棕櫚,高者十八九。其皮割剝甚,雖眾亦易朽。”“交橫集斧斤,凋喪先蒲柳。傷時苦軍乏,一物官盡取。嗟爾江漢人,生成亦何有。有同枯棕木,使我沈嘆久。死者即已休,生者何自守。”注云:“蜀人取棕皮以充用,如邊吏誅求江漢民力以供軍,必至于刮剝盡而后已。”
《枯楠》篇云:“楩楠枯崢嶸,鄉黨皆莫記。不知幾百歲,慘慘無生意。上枝摩皇天,下根蟠厚地。巨圍雷霆拆,萬孔蟲蟻萃。白鵠遂不來,天雞為愁思。猶含棟梁具,無復霄漢志。良工古昔少,識者出涕淚。種榆水中央,成長何容易。截成金露盤,裊裊不自畏。”以榆本承露盤,是以輕承重,豈不裊裊可畏乎!注言:天材不用,而柔脆嵬瑣之材反居重任。
《東山吟》云:“攜妓東山去,悵然悲謝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墳荒草寒。白雞夢后三百歲,灑酒澆君同所歡。酣來自作青海舞,秋風吹落紫綺冠。彼亦一時,此亦一時,浩浩洪荒高詠何必奇。”晉至今且千歲,皆以謝公為風流之宗,雖半山崛強,金陵諸詩篇篇起敬,惟謫仙平視謝公,與之對壘無所推讓,時人號為李東山,固以李配謝矣。
《草書歌》云:“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八月九月天氣涼,酒徒詞客滿高堂。”“須臾掃盡數千張。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字大如斗。恍恍如聞鬼神驚,時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王逸少,張伯英,古來幾許浪得名。張顛老死不足數,我師此技不師古。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自有草書以來,未有能形容此妙者,“楚漢”數語,真可以破鬼膽。
《游太山》云:“清曉騎白鹿,直上天門山。山際逢羽人,方瞳好容顏。捫蘿欲就語,卻掩青云關。遺我鳥跡書,飄然落巖間。其字乃上古,讀之了不閑。感此三嘆息,從師方未還。”又云:“平明登日觀,舉手開云關。精神四飛揚,如出天地間。黃河從西來,窈窕入遠山。憑崖覽八極,目盡長空閑。偶然值青童,綠發雙云鬟。笑我晚學仙,蹉跎凋朱顏。躊躇忽不見,浩蕩難追攀。”又云:“舉手弄清淺,誤攀織女機。明晨坐相失,但見五云飛。”此六首皆仙人語,非學仙人語,亦非任棠輩所敢擬倫,丁十八輩所敢挑戰者。
《嘲魯儒》云:“魯叟談五經,白發死章句。問以經濟策,茫如墮煙霧。足著遠游履,首戴方山巾。緩步從直道,未行先起塵。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君非叔孫通,與我本殊倫。時事且未達,歸耕汶水濱。”此篇幾于以儒為戲,然“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非謫仙不能道。
《過彭蠡》云:“謝公入彭蠡,因此游松門。余方窺古鏡,兼得窮江源。”“而欲繼風雅,豈惟清心魂。云海方助興,波濤何足論。”“水碧或可采,金膏秘莫言。余將振衣去,羽化出囂煩。”此篇有陶、謝意。
《與道者談玄》云:“茫茫大夢中,惟我獨先覺。騰轉風火來,假合作容貌。滅除昏疑盡,領略入精要。”“朗悟前后際,始知金仙妙。”公詩多說仙,惟此篇兼說金仙。
《題薛少保畫鶴》云:“薛公十一鶴,皆寫青田真。低昂各有意,磊落如長人。佳此志氣遠,豈惟粉墨新。赤霄有真骨,豈飲洿池津。冥冥任所往,脫略誰能馴。”又《角鷹歌》云:“楚公畫鷹鷹帶角,殺氣森森到幽朔。觀者貪愁掣臂飛,畫師不是無心學。此鷹寫真在左綿,卻嗟真骨遂虛傳。梁間燕雀休驚怕,亦未摶空上九天。”此鶴此鷹賴詩而傳,則詩壽于畫矣。“赤霄有真骨,豈飲洿池津”之句,羽類無敢當者。時人不識角鷹本色,而以左綿畫本為真,雖梁間燕雀亦驚怕,故卒章有“亦未摶空上九天”之句。
前《打魚》篇,于眾魚中獨云:“赤鯉騰出如有神。”又云:“魴魚肥美知第一。”而徐州禿尾、漢陰槎頭皆不足數。又云:“既飽歡娛亦蕭瑟。”末云:“君不見,朝來割素鬐,咫尺波濤永相失。”后《打魚》云:“小魚脫漏不可記,半死半生猶戢戢。大魚傷損皆垂頭,屈強沙泥有時立。東津觀魚已再來,主人罷鲙還傾杯。日暮蛟龍改窟穴,山根鳣鮪隨云雷。干戈兵革斗未已,鳳凰麒麟安在哉!吾徒胡為縱此樂,暴殄天物圣所哀。”兩篇未句皆不忍暴殄之意,公詩深得風人之義。
《催宗文樹雞柵》篇,押十八韻,頗奇澀,欠瀏亮。然宗文能領會,非若阿買之不識字。
《摘蒼耳》篇云:“江山秋已分,林中瘴猶劇。畦丁告勞苦,無以供日夕。”“卷耳況療風,童兒且時摘。侵星驅之去,爛漫任遠適。放筐亭午際,洗剝相蒙冪。登床半生熟,下箸還小益。”“亂世誅求急,黎民糠籺窄。飽食復何心,荒哉膏粱客。富家廚肉臭,戰地骸骨白。”公雖羈旅奔竄,一飲啄間不忍自求溫飽,侵星驅出采摘者,不知是畦丁或蒼頭,詩但云童兒,往往是宗文兄弟爾。
《負薪行》言夔州俗,坐男而立女,有四十五十無夫家者。未云:“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最能行》云:“峽中丈夫絕輕死,少在公門多在水。”“小兒學問止《論語》,大兒結束隨商旅。”“此鄉之人氣量窄,誤競南風疏北客。若道土無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始言夔、峽二邦之陋,末以昭君、屈原勉勵其土俗,公詩篇篇忠厚如此。
《舞劍器行》,世所膾炙絕妙好辭也。內云:“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余姿映寒日。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蕭瑟。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余謂此篇與《琵琶行》,一如壯士軒昂赴敵場,一如兒女恩怨相爾汝。杜有建安黃初氣骨,白未脫長慶體爾。
《代內》云:“寶刀截流水,無有斷絕時。妾意逐君行,纏綿亦如之。”又云:“妾似井底桃,開花向誰笑。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又云:“窺鏡不自識,別多憔悴深。安得秦吉了,為人道寸心。”《在潯陽非所寄內》云:“多君同蔡琰,流淚請曹公。”又《贈內》云:“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世稱太白名姬駿馬,若放蕩者,然于倫紀尤厚。《別》篇云:“秦家三作相”為許氏,《潯陽寄內》則為宗氏作矣。終始篤于伉儷如此。宗氏垂淚訟冤之事更不書。
李、杜一生流落不偶,然交游皆賢相名卿。杜于房琯,李于張鎬,見于賦詠,意氣投合,情誼慷慨。二公皆為唐佐命,勛在帝室,然終不能攀致李、杜。一羈旅云安、潼谷,拾橡栗而食;一放逐夜郎、秋浦,聞猿聲而哭。豈兩賢文章光焰取數于天者已多折磨而然歟!
攝監察御史崔成甫《贈李十二》云:“我是瀟湘放逐臣,君辭明主漢江濱。天外常求太白老,金陵捉得酒仙人。”白《酬崔侍御》云:“嚴陵不從萬乘游,歸臥空山釣碧流。自是客星辭帝座,元非太白醉揚州。”成甫亦必豪杰之士,更相稱譽如此。《答友人贈烏紗帽》云:“領得烏紗帽,全勝白接籬。山人不照鏡,稚子道相宜。”《山中答俗人》云:“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云:“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后身。”此三篇可入五七言絕句。
《長門怨》云:“天回北斗掛西樓,金屋無人螢火流。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深一段愁。”此篇雖只二十八字,然婉而成章,哀而不怨,勝《長門賦》。
《扶風豪士歌》云:“原常春陵六國時,開心露膽君所知。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報恩知是誰。”四公子之客多雞鳴狗吠之徒,豈能一一報恩哉!羅隱云:“思量郭隗平生事,不殉昭王是負心。”郭隗能致樂毅、劇辛以報燕昭,朱亥輩恐未能辦。
《訪范居士失道落蒼耳中,見范置酒摘蒼耳》云:“他筵不下箸,此席忘朝饑。”果茹之品多矣,蒼耳微物,而李、杜皆形之賦詠,物之遭遇,亦有時耶!
《題元丹丘》五言三篇云:“松風清襟袖,石潭洗心耳。”又云:“忽遺蒼生望,獨與洪崖郡。”元丹丘不知何人,而白稱之如此。以丹丘二字觀之,恐是天臺雁蕩人,然山居在潁陽,不可曉,當考。
謫仙詩如《古風》六十三首,及樂府諸篇,又古律詩,舉世誦習者不錄。今所采錄或一篇,或三數句,各有意義,覽者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