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是共遇白郎,以骨肉之親而重之以山河之誓;旋復同締姻雅,以絲蘿之舊而聯之以五百年之緣。將謂生則同室,死則同穴,金石莫移也。詎意笑語方懸天匙箸之間,慘凄即見于須臾之際。際愛母心切,不暇顧身;吾慶妹情真,臨行拽裾。豈知裾絕而吾妹去,妹去而禍變臨。賊刃若母,妹安得不出;吾妹既出,身安得不死!然遘賊之時,則寅也,妹不死于寅者,將為全母之計;過此則卯也,夫妹不死于卯者,必其提防之深;及入營,則辰也,方入營,而吾妹死矣。釋此不死,則妹寧有死時乎?
然聞妹將死之時,慷慨賦詩。吾細繹之,其首曰『母病不可起,夫君猶未歸』,孝節見于詞矣;次曰『妾身遭此變,兵刃詎能違』,慷慨以身殺矣;『甘為綱常死,誰云名節虧』,舍生而取義矣;末曰『乘風化黃鶴,直向楚江飛』,戀戀不忘夫君矣。是詩也,賊人猶自哀憐,況人乎!人見之,猶自慘切見瓊乎!瓊見之亦無可奈何也,使吾郎君見之,其悲哀痛之又若何邪!吾恐白郎為汝傷生,則吾亦為汝殞命矣。嗚呼痛哉!吾今日所以不死者,誠懼傷君之生,益重妹不瞑之目。古人有死于十五年之前者,固已存孤;有死于十五年之后者,亦以全趙。瓊之心猶是也,妹氏諒我心乎?嗚呼已矣,吾目枯矣,吾言不再矣!
然尚有言焉:白郎若歸,倘能不為兒女姑息之愛而為丈夫萬世之謀,吾即汝平時玩好珍寶,市田若干永為祭奠之需;高大窀穸,永為同穴之計,則相離于今時者,當相合于永世。孰謂九泉之下,非吾聚樂之區邪!嗟夫痛哉!妹之容顏比秋月矣,文采若春花矣,性情類清風矣,氣節傲秋霜矣,孝誠動天地矣,余何忍言哉,余何能言矣!
嗚呼!長江凄凄,寒風烈烈;山岳幽陰,天地昏黑。欲見汝容,除非夢中不可得。汝若至楚見白郎,道我肝腸片片裂!
奇娘亦有哀詞,其愁怨凄慘之狀,不下于瓊,但不能悉載也。二母亦會吊。奇有弟雙哥,甫七歲,趙母為之鞠育。喪事畢,二母、二姬俱泣,凄涼之態,何可盡述!
生在荊州,遙望老仆不至,想見三姬甚殷,父母遣生歸畢姻。瓊父母亦遺仆來會姻期。生遂與其叔束裝為歸計矣。
白生原配曾邊總之女字徽音者,賦性貞烈,才貌超群,精通經史,頗善歌詞,酷愛《烈女傳》一書,日玩不釋。聞其父與白氏悔親,將再續聘總兵之子,遂獨坐小樓,身衣白練,五日不食。父母見其亟也,詢問其故,因紿之曰:“吾從汝志,豈不復然。”徽音乃漸起飲食。
吳之子,名大烈,亦將中豪杰,善用馬上飛劍,擲劍凌空,繞身承迅捷如神,邊庭敬之畏之。邊總欲使徽音見其才能,謀之媒人,于中庭開角會,令家人悉升樓聚觀。大烈坐于金鞍之上,衣文錦繡,容如傅粉,唇若涂朱,擲劍倒凌,飛槍轉接。眾皆羨其才能,又羨其美貌。女徐問于侍婢曰:“此何小將軍也?”柳青答曰:“吳總兵之子也。”女即背坐不觀。
次日,父母又遣兄弟道意,女復賦《閨怨》以見志。其詞曰:
怨中閨之沉寥兮,羌獨處而蕭蕭。心亻宅傺而苦難兮,乃懷恨而無聊。悼余生之不辰兮,與木落而同凋。天窈窈而四黑兮,云幽幽而漫霄。雷轟轟而折裂,風蕩蕩而飄飄。豈予志之獨愚兮,乃撫景而怊怊。愛伊人之不擇兮,即芳菲為菰藻。木南指而若有所向兮,乃熏桂而申椒。鳥南飛而若有所棲兮,聲嚶嚶而鳴喬。余胡茲之不若兮,對朔風之漉漉,嘆嬌音以哀號兮,悵烏山之相遼。問桑梓之何在兮,更寒修而迢遙。中庭望之有藹兮,湛溘死而自焦。余非舍此取彼兮,虞綱常而日凋。誰能身事二姓兮,仰前哲之昭昭。余既稱名于夫婦兮,敢廢轍而改軺。芳芳烈烈非吾愿兮,望白云于詰朝。縱云龍而莫予顧兮,甘對月而魂消。天乎!予之故也,何怨中閨之沉寥云。
閨賦既成,遂黏于樓壁,坐臥誦之,五日不食。父母驚訝,乃遣其弟二郎奉敕差往江南勾軍,并送徽音歸家完娶婚。臨行,戒之曰:“我前日退書既至,白郎再配無疑。若愿并娶,允之無妨。若不相成,訟之官府。要之,事難遙度萬里之外,汝自裁之。”從行侍女二人:柳青、蓮香也;童卒二人:熊次、丁鸞也。
二郎馳驛還鄉,白馬雕鞍,強弓利箭,眾皆以為邊帥,無敢近者。生回家,至中途,偶與相遇,見彼人強馬壯,車騎森麗,遂踵其跡而行。比至郵亭,見一女下車,綽約似仙子,問力士曰:“此是何人?”答曰:“曾邊總老爺小姐,回家完親。”生疑,問叔曰:“徽音回家完親,不知更適何姓?請往省之。”因戒仆曰:“勿露我姓名。”生遂投刺更以姓田。二郎延入相見。生問曰:“鄉大人自何來?”二郎曰:“遼邊。”生又曰:“今何往?”二郎曰:“奉敕回家。”生又曰:“貴干?”二郎曰:“勾查軍伍。”生曰:“亦帶寶眷耶?”二郎曰:“送舍妹還鄉成親。”生曰:“令妹夫何姓?”二郎曰:“庠生白景云。”生曰:“此兄娶李辰州之女,二月已成親矣。”二郎曰:“兄何以知之?”生曰:“家君與之同宦荊州,故備知其詳耳。”二郎曰:“既知其詳,愚不敢隱。”因述其終始。生笑曰:“以尊翁之貴、令妹之賢,何懼配無公侯,乃關情于白氏之子乎?”二郎又誦其妹《閨賦》之章及夫不適二姓之意。生嘖嘖嘆賞,復請二郎再誦,生一一記之。二郎曰:“兄之聰穎,無出其右。”因留飲焉,相對盡歡。及二郎回拜,與叔相見,盡列珍饈暢飲。
自此同行,道上綢繆,不啻兄弟。二郎俱以實言,生終不以實告叔見徽音節操,勸生并聚。生曰:“侄非不欲,但既與奇姐深盟,此時必須兩娶,倘一娶得三,獲罪于士夫,見非于公議。雖父母,謂我何!且此女未必真心,二郎未必實語,云將探其真情,抵家,再為區處。”
次日,令其叔紿于二郎曰:“舍侄實未議親,令妹若肯俯就,甚所愿也。”二郎曰:“但恐家妹不從耳。”二郎從容為妹言之,徽音喚柳青曰:“取水來洗耳,吾不聽污言也。”因以生求婚詩進。徽音見之,呼蓮香曰:“取水來洗目,吾不觀污詞也。吾兄再談此語,將送吾命江中。”自是二郎不敢言,生亦不敢謔。然生雖有敬慕徽音之意,而不敢為三人并娶之謀。日夜輾轉,無可奈何。
一日,將抵家,與二郎別曰:“吾實與兄言,白郎吾表親,事必與我謀。今白郎已娶瓊姐為妻,更有情人奇姐為次,令妹若去,置之何地?若令妹居長,彼必不甘;若令妹居下,堂堂小姐,豈后他人?以吾計之,唯有三人共結姊妹,可以長處和氣,不知尊意何如?”生言既畢,因誓不欺。二郎乃與徽音共議,復于生曰:“家妹身為綱常,非貪逸欲。若見白郎,可免失身之患,若論長幼,則亦無意分爭。”生曰:“如此則善矣。”翌日,相別。
生自荊州至家,與老仆途中相遇,已喜奇姐事諧。至日,入見老夫人、趙母矣。錦姐出見,面慘流淚。生甚怪之,因問奇姐及陳夫人,老夫人紿以在鄉。生見錦娘慘容,力問其故,趙母不得已,言之。生大號慟,昏絕仆地,扶入臥牀,昏睡不醒。老夫人祝錦娘曰:“此生遠歸,傷情特甚,汝為兄妹,便可往省。萬一失措,將奈之何!”是夕,錦率諸婢奉侍左右,生殊不與交言,終夜號泣飲水。
次早,往鄉祭奠,錦、瓊懼其傷生也,遣春英、新珠侍之。生見柩即仆地,移時方蘇。如是者四。生之叔見其甚也,代為祭奠,擁生肩輿以歸。
生二日不食矣,老夫人彷徨,親手進食。生不視,老夫人恚曰:“汝欲斃老身乎!既知有陳姨,亦知有我;既知有奇姐,亦知有瓊;且彼為子死孝,為女死節,夫復何恨?子豈不知天命,而為無益之忿耶!”趙母亦苦勸,生稍進食。因令人為奇招魂,立主以祀之。奇弟雙哥,托錦為之撫養。奇柩在鄉,倩人為之守護。以白金為奇女祭田,具簿書為奇綜家貲。其招魂詞曰:
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大之兮。然魂為我死。豈忍舍我而之天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地下兮。然魂欲與我追隨,烏能甘心于地下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名山兮。然山盟之情人兮,魂得無望之而墮淚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望滄海兮。然海誓之約未伸,魂得無睹之而流涕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東南兮。然金蓮徑寸,安能遨游于東南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花前兮。然言寂花容遂減,魂何意于觀花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月下兮。然月圓而人未圓,魂何心于玩月兮?
嗚乎哀哉兮,滂沱涕下。無處旁求兮,茫茫苦夜。予心凄凄兮,莫知所迓。豈忍灰心兮,乘風超化。反而以思兮,既悲且訝。疇昔楚江兮,夢魂親炙。靜坐澄神兮,精爽相射。乃知魂之所居兮,在吾神明之舍。
嗚呼哀哉!魂之來兮,與汝徘徊。予之思兮,腸斷九回。生不得見兮,葬則同垓。有如不信兮,皎日鳴雷,興言及此兮,千古余哀。天實為之兮,謂之何哉。死生定數兮,魂莫傷懷。死為節孝兮,名徹鈞臺。愧予涼德兮,獨恁困頹。魂將佑我兮,酌此金。
碧梧雙鳳和鳴
自是,生為錦娘苦勸,漸理家政,稍治姻事矣。然自歸后,未嘗與瓊相見,托錦達情。瓊曰:“言別期久,欲見心切。然郎為妹傷情,我亦為妹切念,悲哀情篤,歡愛意溺,且伊邇婚期,愿郎自玉。”錦復于生,生曰:“吾此時憂切,非為風情。但偶有一事,欲見相議耳。”錦問其由,生具以徽音之事告之,且出其所作《閨賦》。錦以事告瓊,瓊曰:“萬里遠來,若不并娶,彼將何之?吾固非妒婦也。”生托錦以事白之趙母及李老夫人,夫人曰:“瓊意何如?”錦曰:“愿。”李老夫人曰:“待吾細思之。”錦曰:“彼邊庭遠至,若不得婚,必訟于官,似為不雅。”老夫人曰:“娶之不妨。”錦因對生言,生大歡喜。
翌日,二郎遣舊媒來言姻事。生正猶豫之際,忽見來仆自荊州回,以生自起行后,父聞總兵遣女回家就親,懼生為彼所訟,故遣仆致書,命并娶以息爭端。生與叔意遂快。復書,請二郎面議。
次日,二郎白馬雕鞍,皂蓋方旗,侍從錦袍,金鎧銀鏃,儀衛之盛,遂造白郎之門。生與叔衣冠迎接。坐定,二郎曰:“請家姊夫相見。”生笑曰:“不才路次輕誑公子,獲罪殊深,愿公見諒。”二郎曰:“早知是吾姊夫,途中不加意痛飲耶?”因兩釋形骸,款洽言笑。生大設席,二郎痛飲。婚期之議已成,二郎遣人歸報徽音。生曰:“吾附去書,看還醒目否?”
洗耳尚未干,忽聞佳信至。舟中探花郎,天上乘鸞使,何事重慘凄,應須多嬌媚。藍橋會有期,秋波頻轉視。
徽音見之,略無動容。蓋平時喜顏不形、德性堅定固然也。
二郎至晚回家,為道詳悉。亦治姻具生,涓于五月十一日畢姻。是日也,榴火飛紅,燦爛百花迎曉日;蓮金獻瑞,芬香十里逐和風。滿道上百二祥光,一簾中十分春色。車行馬驟,廣寒宮里女亙娥來;樂奏聲聞,閶闔殿前仙侶至。星郎游洛浦,濟濟蹌蹌;神女下瑤臺,嬌嬌綽綽。更有丫環數輩,皆仙籍之名;僮仆幾人,悉天曹之力士。登筵佳客何殊朱履三千,入幕女賓直賽巫山十二。其物華之盛,儀衛之多,不能盡述也。
客有善為援史者,作《碧梧棲雙鳳圖》以獻。生愛之,與徽音、瓊姐聯詩云:
金井碧桐梧(生),高崗雙鳳呼。五色浮神采(音),百尺長蒼瑚。藻翮翔清漢(瓊),風翎入翠圖。銀牀萋奕葉,丹穴試雙顱。阿閣朝陽地,楚宮棲鳳都。齊聲調律呂,合味薦醍醐。比翼終天會,沖霄千仞途。瓊枝應向我,徽韻自知吾。綠蔭留萬載,瑞與九苞符。
徽音入門之后,侍錦娘、瓊姐無不周悉,奉趙母老夫人則盡恭敬。凡于生前有所咨稟,必托錦、瓊代言,其賢于人遠矣。自是,趙母與生為一家之好,錦娘與生盡始終之情。
生后擢巍科,登高第,官次翰苑為名士夫。徽音生二子,瓊姐生一子,皆擢進士,后瓊姐、奇姐、徽音與白生合葬于南洲之南,迄今佳木繁茂,多產芳蘭,子孫履墓,里許聞香。世人皆以為和氣致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