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誥授中憲大夫勞公之辨墓志銘楊瑄

公諱之辨，字書升，晚號介巖。先世受封于東海之勞山，因以為氏；其后子孫散居他所，而浙、粵、江右最著。元學錄公諱原誠，官崇德州，遂家于州之洲錢里；州即今石門縣也，是為石門始遷之祖。歷數傳，至守素公諱經，徙家縣之安邱里，是為安邱分支之祖；公之六代祖也。曾祖諱王事，隱居篤行。祖考諱永嘉，明啟、禎間累官方面，有遺愛于山左，崇祀名宦。考諱俶融，以好義聞；今祠于鄉。兩世皆以公貴，贈中憲大夫、太仆寺卿；祖母張、高，母沈，俱贈淑人。

公幼穎敏不凡；甫就外傅，即研思劬學。每試，輒冠曹耦。康熙癸卯，登賢書。甲辰，成進士；釋褐，選宏文院庶吉士。丙午散館，改部屬。丁未，補戶部主事；裁缺。己酉，補故官，監督通州中南倉。壬子，監督天津鈔關。歷本部員外郎、禮部儀制司郎中。乙卯，典江南鄉試。是年冬，升山東按察司僉事，提督學政。戊午，報滿，升布政司參議。庚申，以才品選擇，補授貴州糧驛道。甲子，升廣東廣南韶道按察司副使；旋以京卿內擢。乙丑，補通政司參議。歷左參議、兵部督捕左理事官、左右通政；遭家艱，起復者再：積十六年。庚辰，遷太仆寺卿。癸未，奉命祭告畿內歷代帝王陵寢。是歲，遷太常寺卿。甲申，遷大理寺卿。乙酉，左官順天府丞，復歷左右通政。丁亥，擢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戊子，晉左副都御史；未及兩月，以言事罷歸。癸巳春，特恩復職。階自承德郎至中憲大夫，凡受誥敕賜錦緞表里者四、御書者一、御制「詩集」者一、「墨刻孝經」者一、「古文淵監」者一，宴干清宮、瀛臺、暢春苑者各一，賜茶飯、鮮魚、小菜于熱河行宮者一，賜寶硯者再，人葠、西番葡萄、松花江魚者各一：此公先后歷官之概也。

初，公自詞林出官郎署，或疑其不屑簿書；而公恪修職業，以廉辦聞。典江南試，精白一心，甄拔寒畯。其取甲科至大官者，項背相望；以瑄不肖，亦獲出大賢之門，與承提命焉。視學山左，一如其在江南者，校閱恒至丙夜。凡經公賞譏者，盡蔚然華國選；而黜落者，亦無不恧焉心服。時捐輸令下，歲、科試所取士，視舊額率減四之三。士之有文而限于額者，公則諄諭獎勸。又嚴禁耗羨以鼓舞之，用是趨事者眾。蓋樂育人材之意，即寓于率循功令中矣。事既竣，輿頌翕然；而撫軍僅以稱職疏聞。都憲魏敏果公素持清議，特疏薦公，稱為「雞群之鶴、中流之柱」，應內擢矣；而部議如東撫疏，平敘；公不校也。

其理糧驛于黔也，大兵既入黔境，軍機奏報，郵符旁午；時雖開捐馬之例，而道路險遠、艱澀萬狀，莫有應者。自鎮遠以西，無一驛、一馬，公蹔借各標營馬供用；又請司庫銀萬兩購買，俟捐輸漸集，然后以馬還標營、銀還司庫。一轉移間，而貴陽上下二十六驛馬俱足用，塘報無稽矣。黔地山多田少，素不產米；而大兵所至，供億浩繁。先是，督餉閣部會同偏、黔二撫疏請令湖南運米供支，得俞旨矣；計自鎮遠至貴陽置塘十四，每塘用夫五百名，每夫擔米五斗，每日額運米二百五十石，皆以府正佐官董之。公叱馭而前，目擊沿途夫役苦累，知楚運之必不能給餉；既至貴陽，括賊遺米得七千余石，復百計招徠附近民苗販載入城，優其值償之，以補楚運之不足。如是者又月余，黔撫深以庚癸為憂，復與閣部會題，請于湖北各府派夫三千名協濟。疏已發，公抗言『湖南運米，夫役逃避，官吏參革。若仍令轉運，不運誤、即運亦誤；若另派湖北協運，湖南累、湖北更累。不若黔省自行采買便。倘有違誤，請以身當之』！聞者咸為咋舌，而公自任益力。即閣部諸公不能易也，亟以聞之朝；如所議行。公晝夜拮據，多方采辦人；而大兵遂進滇界，供支無匱。其楚運之已至鎮遠者，則留貯以給大兵凱旋之需；人不勞而事集，舉江、湘、辰、沅之境，胥慶更生矣。平、大、黔、威四府，舊為水西安氏世業；康熙六年，始改設流官，額征秋糧四萬石充鎮、協兵餉。兵燹后，民逃田荒；公檄四郡守履畝察勘，缺額糧二萬有奇，遂詳請撫軍入告。撫軍再疏保題，復遣大臣核實，蠲如所請之數；而四郡民苗帖若衽席矣。當是時，兵威霆震，勢如破竹。然以十萬之眾待哺于數千里外，又必泝洄灘、梯重嶺而后至，故難鉅之任不在乎進取而在饋運。運不給，則病在黔與滇；給運而責之楚，則干戈饑饉之余，且有魚駭麇竄之患，而病并中于楚。公精心密畫，只手運籌，訖使士飽馬騰，滇、黔蕩定而楚亦不至重困；此豈督師武臣所可潔量論功者哉！

其治嶺南，平旗民之訟、清蜆塘之界、戢委弁之橫行、懲劣衿之武斷，皆次第整飭。而舶商因嶴夷演炮，誤觸其船，遂以「劫貨傷人」訟；公峻卻夷饋，平情折獄，止令嶴夷稍償修艌之費而坐商誣告。商夷胥服，傳述都下為美談。蒞事甫五月，而內擢報至。方公之未抵粵也，以黔中承估鐵索橋察處鐫級留新任，例不開列；上越廷推而用公，蓋成勞懋績在簡注中者素矣。

其后回翔卿寺，雖循資序遷，而公輔之望恒歸之。既總內臺，未嘗毛舉鷙擊為事；而于朝常國是之大者，必竭誠獻替，昌言無隱。戊子正月，江、浙米價騰貴，貧民艱食；公疏言：『水旱災傷，亦地方常有之事。縱遭歲歉，何至價值驟騰！揆厥所由，皆內地之收成本儉而外洋之搬運無窮；奸商惟利是趨，官弁未必不從中賣放：所以米日少而價日增也。查康熙二十二、三年間，臺灣等處盡入版圖，許商人出洋貿易；專設海關，以董稅務。臣愚以為天下事勢，當權其大小輕重。以目前論，通商之利小而妨農之害大，海疆之防重而關市之察輕。如沿海居民小船捕魚無庸置議外，惟是出洋大舶，奸弊叢生，難以究詰。臣請蹔嚴海禁：現在出洋之船，俟其歸時收泊內地；未出洋之船，一概停其往來貿易。魚船雜稅，仍聽地方官照額征收；似乎海關亦可蹔撤也』。疏下部議：著令出海商船攜帶糧食以五十石為準，違者禁；而海關仍舊。后二年，海疆有小弗靖，至遣江、浙、閩三省重臣會師搜剿，然后遺孽就擒；益信老成謀國，能灼見未形也。是秋，上以各省漕糧截留數多，慮太倉之粟不敷舊額，特諭大臣議以半米、半銀給發八旗秋冬二季官俸兵糧。令初下而市價驟昂，民情惶擾。公疏言：『半米、半銀之議，所以為太倉積貯計也。但八旗禁旅數口嗷嗷，罔不藉倉糧瞻養家口；多者可自給而無虞，少者可轉售而得價。且部門數百萬戶家無擔石，全望八旗糶賣余米，以為朝夕之需；故價值均平、無甚貴賤，旗、民兩利。今半米、半銀之例一定，市儈奸商借端罔利，每米一石長價五、六錢，且早晚不等。竊恐太倉之米不全給，則旗下必有糴米以補其不足之憂；八旗之米無贏余，則民間必有挾金而不能易米之患。冬月祁寒，萬難度日。臣愚以為照舊全支本色，乃旗、民兩利之道』。上深然之。定例：凡臺諫奏疏，下閣翻譯率三日，進呈取旨又三日。是日，辰刻奏下，巳刻即傳諭譯進；申刻捧入，即下部速議允行。于此，見公有用之學足以福國庇民，而大圣人從善轉團之盛美為卓絕千古已。他如請補京堂有疏及先官府丞時請增場中號舍、定納卷限期、添彌封所官、申貼卷條例各有疏，悉巳見諸施行。其一、二密奏，公未嘗出以示人，人亦無由知。而公竟以是歲十二月八日得罪，拜杖出國門矣。瀕行，瑄追送廣渠門外，淚丸瀾不能止；公語瑄曰：『我輩讀書入仕，此身巳非己有；今得歸正首邱，君恩厚矣。爾何效兒女子涕泣為』！瑄拜受命而別。大臣自靖、自獻，初何嘗以榮辱禍福介于其中哉！卒之，圣主監其純誠、舉朝推為完節，保全愛護，恩禮始終；于戲！可謂盛矣。公揚歷中外，所至有聲；而論者尤以公之建言、籌餉，事更難而功更偉云。

公孝友天植，事兩尊人烝烝孺慕，至老不衰；喪葬無違禮。待宗黨親串，情誼周浹；與人交，久而弗渝。泛愛所及，無問親疏；間有負公者，遇之如故。桑梓便利，事必率先肩任，雖典衣縮食不惜。而取與、義利之閑，嶄然不茍：其和而介如此。生平著述甚富；其授梓者，有「靜觀堂詩文集」若干卷、「奏疏」一卷、「四書大小題」、「詩經制藝」各一卷、「年譜」二卷。而尤喜為小題文，當山左試士，日端坐絳帷中，濡筆伸紙，數藝立就；及家塾課經，輒為之：今所傳「介巖百篇稿」是也。

體素強，無疾；年既高，視聽、步履不異少壯。甲午春，猶能渡海陟補陀，虔祝萬壽；見者嘆羨。夏杪，染河魚之疾；八月，增劇。手繕遺疏成，處分后事。九月朔，晨興，具朝服望闕行禮，復扶詣家祠展拜。神氣正定，脫然而化；實是月之旬有三日也。距生明崇禎己卯三月二十五日，享年七十又六。配胡淑人，清溪華望；與公儷德相莊者五十余年，奉侍尊章、撫育子姓，采蘋之孝養、鳲鳩之均愛，兼而有之。累封淑人，先公五年卒。子二：長啟銑，監生，原任廣西上思州知州。次啟鏗，歲貢生，教習，候補知縣；嗣世父之森后。女四。孫三：克濟、觀河、觀瀾；降服孫一，觀海。孫女八。

當胡淑人之卒也，既定窆于五河涇之原；今孤子啟銑卜于丙申十月初一日將奉公合葬，而以遺命屬瑄銘諸幽竁。瑄沐誨植者四十年，于公言行、政績，知之為詳；何敢以弇陋辭！謹撮其大者書之，而系以銘曰：世道升降，系乎正人；撐扶元氣，河岳星辰。公賦異稟，豐骨嶙峋；文章勳閥，炳炳麟麟。忠必致身，仁能生勇；青蒲伏奏，殿廷震悚。茍利國家，遑惜頂踵；遭逢圣明，勿替恩寵。懦夫以立，薄俗以敦；公雖往矣，不亡者存。五河之阜，松柏丸丸；云車陟降，色正芒寒。

——見「碑傳集」卷二十「康熙朝部院大臣」（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