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太常性震傳

黃太常傳

黃太常性震傳藍鼎元

黃太常名性震，字元起，號靜庵；福建漳浦人也。家貧；年十二，怙恃皆見背，煢煢拮據。從父子完，以倜儻不羈奇之；取史傳、古文命讀，一目數行，皆不忘。遭時莽伏變起，四鄰黃族多遇害，幾不免者數四，幸得脫；自信為天所生，必有所用之也?？陀稳剑矣泻?，困窮益甚；然不肯作受憐意，人莫測其淺深。慨然嘆曰：『丈夫生際擾攘，當以盤錯顯利器。但世無常何，孰識馬周！吾長此落落乎』？

歲丁巳，閩督姚啟圣入漳籌海；時軍興旁午，才略之士多欲出見所長。又聞啟圣虛心求賢，可與共事；于是仗策軍門，進「平海條陳十便」。啟圣奇之，與語大悅，恨相見之晚；每引入臥內談機密，促膝借箸，至夜分乃出。凡練兵遣將、用間用奇剿撫機宜，無不竭謀盡智，動輒有功；其出龍虎山、復長泰縣、奪江東橋小港洲水晶坪諸處、招撫五大鎮，皆出區畫。啟圣上其功，廷議以同知用；奉旨從優議敘，加僉事道。感激知遇，益思報稱。念敵勢蟠結浩大，非離散其黨羽、陰亂其腹心，未易猝圖；請建立修來館以收納歸誠將士來降者。無真偽，胥善待之；夏屋美衣、車馬仆從，炫耀街衢。由是，海上諸黨多潛來歸順；具白啟圣，分別授以官，可用者竟實用之：至者如歸，皆大喜過望。得海上間諜，悉不殺；原賜之，恣其來往，即用以偵海上事。凡敵人舉動，罔不知者。視島中良將及所信任腹心有才干智謀者，或大書其官爵、姓氏，標之公館，飭備供應；偵者以為實然，輒陰報海上，疑而殺之。由是賊人自相疑貳，來歸者日益眾；一鼓而平十九寨，復海澄，克廈門、金門。將帥有利剿者，性震密白啟圣，禁戢安民，全活數十萬眾。捷聞，優敘軍功三十二級，加正一品。

壬戌，授北直霸昌道。建義學、立義塚，治悍鷙旗丁。以響馬賊為害，莫知蹤跡；密謀隸役中可任者二人，陽以法斥去之，俾充賊黨。因得悉知賊姓名及其居處出沒，以次執縛，械送刑部，咸置法；政聲大震。車駕幸密云，召見褒嘉，賜蟒袍、宮紵寵異之。

尋擢廣西提刑按察使，于署側設省刑所二，鍋灶、器皿、薪米、被帳皆備，解差、犯證至者寢食其中，按名分給；訊結即去，沈冤，滯獄多所平反。有崔玉枝一案，牽累多人，皆久定大辟；察其可哀矜者覆訊得實，力請廣督吳興祚具疏開釋，賴以全活者數百人累累盈庭，為具酒食、給衣服，賞賚還家，一時呼天動地，以為于定國、張釋之復見也。計典入覲，上「粵西瘴癘」一疏，俞旨嘉納。

未幾，遷湖南布政使；清革陋規、包收詭寄諸弊。詢民疾苦，用緩咸宜。憫長沙郡河洶涌，商艘屢淹；相度地勢，別開一河于側，使安得泊：楚人以為百世之利云。武昌夏逢龍作亂，變起倉卒，陷沒四郡，人情洶洶；廷臣以湖南為慮，上曰：『有黃性震在，無虞！彼佐平六十年海氛，何況于此』！果胸有成算，知草寇無能為，晏然如故；不數月，而賊徒殲滅。更修葺書院，作興士類；正己率屬，撫安窮黎：瀟湘、云夢間頌聲洋溢，翕然稱善治焉。

辛未春，得嘔血疾，遂以病乞休，優游林下。漳浦學宮歲久將傾圮，重修文廟、明倫堂，輪奐聿新；置義學田租，為邑士科舉公車之費。復建文昌祠、敬一亭，修梁山鐘禿坊，浚泮池、傅公河。浦自前明以來，人文甲于漳郡。形家謂『雙溪二壩收礬山、梁山諸水朝宗城下，富庶莫京；后以年久壩壞，二水背流，氣運稍減。今欲興復其故，需費二千余金；僉謂非常工役，非黃公莫能舉此』！則毅然起而肩之，獨力填筑；疏通內河，俾諸水仍舊朝宗。邑士大夫高其義，鐫石學宮志之。家居故在湖西，先世所聚族者。兵燹后，晨星散處，一望蒼涼；每潸然淚下，有敦族立宗之志。顧謂所親曰：『倘得一命之榮，施及三黨，是余愿也』！甲子，司臬粵西；遣族子太學生賜旋家董其事，鳩工庀石，筑土堡為藩籬，俾族眾咸有寧居。中立大宗廟，以示報本；次立小宗廟，聯五服之親。各置祀田租千余石，以供烝嘗。立義塾，令闔族讀書其中；置書田租四百石，為膳修、膏火之資。復置義田租八百石，以贍族中冠婚、喪祭、孤寡、貧窮無告者。仲兄都司僉書性昂，遠居蜀，沒已久；遣人挈其家，扶櫬歸葬。功兄太學生性祥，久居粵；亦為挈家旋里，授宅分產。兄沒，為置祀田。凡群從兄弟之子，皆視若己子；婚娶，田宅次第均分。五服皆有分產，多寡以服制為定。居鄉由由，弗與人爭角；即有犯者，亦不校。嘗曰：『君子與小人校，不惟不能勝，亦不可勝；雖勝亦非也』。甘淡泊，食無重味。與鄉士大夫立「敬簡堂公約」，以尚淳風。時率園夫灌花蒔竹，自鋤采以為娛。每逢勝景，偕好友三五輩出郭遨游；芒鞋竹杖、談詩對奕，有洛社耆英之致。

己卯冬，召督永定河；至京師，奏對暢春苑，荷溫綸總理錢糧、工料事務。河中要地在清涼寺口，舊為沸水沖陷，深幾二丈許。興工之日，以天子命，為文禱告河神；次日，沙淤數尺，不五日沖塌悉平。渾河性多不測，洶涌恣肆，堤幾潰者再三；躬督視防護，朝服屹立無所畏，狂瀾卒安，人皆以為異。河道長數百里，為設五里一旗、一炮，旗書督工官姓名，以專責成；有急則施火炮，便于聞聲馳赴。沿河安置物料，省臨時搬運之費。日夜奔走勞勤，沖冒風雪，廢寢食，舊疾間作；從子尚錦從旁寬慰曰：『憊矣，稍休息焉』！瞪目視之曰：『不強不遠，不勞無功。任君國事，即委致其身也，庸知勞乎』！不四閱月，大工告竣。車駕臨幸，放水；一日，召見五次，慰勞殷渥。未幾，遷太常寺卿。

辛巳冬，卒；年六十有五。生平好善，出于天性。屬吏、搢紳有文學，皆隆禮待之。尤好扶植單寒；海寧學士查陞未遇時，一見如舊相識，不惜千金資其成立。四方名士登門締交；或延為諸子師，束脯至以千計。如江南進士黃暉烈、陶自悅、福州翰林嚴宗溥，皆所羅禮以訓蒙者；時人服其藻監。卒之日，士無論知與不知，莫不咨嗟嘆悼；謂「斯人不可復得」云。

論曰：世無常何，孰識馬周；豪杰所扼腕也。當其遇知己、奮風云不五年，遂臻方伯；雖馬周知遇，亦何以過于斯！鄭氏父子、祖孫竊居海上者數世，地利人和，未易猝拔；所以離散其手足、撓亂其腹心，啟圣力也。啟圣得力，專在「修來」一館；司館者之功，不待問矣。運籌決策，績在封疆；敷政宜民，聲施金石。至其宗族、鄉黨之間，仁深義篤，直與范氏希文頡頏千古；豈馬周僅購佳宅所敢望哉！士大夫履豐席厚，如斯人者不乏；試以斯人自比擬，吾不知其何如也！

黃太常傳沈德潛

公諱性震，字元起，姓黃氏；閩之漳浦人。年十二，父母俱喪；家貧，艱于為生。然有大志，讀史遇豪杰崛起事，聲色俱動，隱隱竊自負。年既壯，益練習當世事。

時「?？堋灌嵆晒ΩZ居臺灣，公于閩海要沖、澎臺形勢，凡港〈氵義〉險易、澳島出沒及賊情向背，一一熟悉于胸；然而困逾甚，人無繇奇之也。歸化令名易，公族子；寄籍粵東，官于閩。見公，與語曰：『叔非風塵中物，幸自愛』！公曰：『世無常何，誰識馬周！今「?？堋刮撮澹瑥R堂需材；吾如涉川之舟，須吾友揚帆風飛耳；寧能長此郁郁乎』！時公年四十矣。會閩督姚公啟圣奉命平寇，公謁軍門，條「平海十便」；姚公用其策，相與密謀，遂平臺灣。公之獻策也，首言兵法攻心：『賊祖孫、父子踞海，識形便；臺灣天險，誠難為力。今鄭經溺酒色，子幼弱、將不一心；倘能不恡官爵、金帛，攜貳其黨，披其腹心，賊易易平耳』。姚公稱善曰：『陳平所以斃項籍也；吾以此委君矣』。公曰『未也。賊今新陷海澄，數勝而驕；驟撫之，是示弱也。宜伺間出奇，大挫其鋒，收諸要地以蹙其勢；師喪地蹙，孤島難恃，然后撫而懷之，其心乃離，澎、臺可一戰下也』。姚公曰：『此項籍所以降章邯也』；稱善久之。于是出龍虎山、復長泰縣，大破于西溪，奪江東橋、水晶坪等處；公曰：『可以撫矣』！乃大開修來館于漳州，來降者予官服、車騎；即亡，無所問。卒有亡入賊者皆夸示，所有賊心動。諜至，密飭諸營厚款之；諜即以情輸。戰有日矣，或塓館舍，盛供具，大書「某鎮某官公館」；聲言某月日，某將當來降。賊互猜貳，歸者日眾，賊黨日孤；我師一鼓而下十九寨，遂復海澄，克廈門、金門。經遁歸臺灣，身死；子克塽，澎湖一戰面縛，海寇平。諸將克金、廈門時，議悉誅賊黨，而以其子女、資財犒軍；公密白姚公，申禁令，全活數十萬眾。先制府上公功，廷議以同知用；奉旨優敘，以僉事道用。至是，加軍功級，授霸昌道；蓋異數云。

公之蒞官，由霸昌擢廣西按察使，尋擢湖廣湖南布政使，以病乞休；家居七年再起，總理永定河竣，晉太常寺卿，卒于真定。官霸昌時，其地滿、漢雜處，故多闖馬劫掠；公陰遣使入盜伙，廉其姓名、巢窟，悉擒治之。旗丁重責剝人，至沒入其妻女；公下令聽民贖回，不從者置之法，咸震讋無敢犯。官廣西時，適遇大容山叛，案辭連高、廉、羅、肇、潯、梧、柳、慶八郡人，獄幾滿。公擬斬渠魁崔枝玉等，余省釋；屬天寒，男婦計口授衣，市廛中布為一空，歡呼聲動天地。總藩湖南時，值武昌夏逢龍亂，已陷四府，廷議方出京軍；上曰：『湖南有黃性震在，彼佐平數十年海氛，何愁么么跳梁輩！且襄陽有總兵蔡元，二人必能了之』。蔡元者，破逆藩時有功者也。時撫軍亦議請兵，公謂『用兵如治亂絲，緩之則緒自清，急則棼矣。今第靜鎮以安眾心，俟賊焰少熄，撲滅之，一偏裨力耳；何為張皇，以生四方伏莽之心哉』！未幾，賊果破，逢龍誅死。公之總理河務也，治法：五里設一旗、一炮，旗書監督人姓；有令則發炮，遠近聞聲馳赴，士卒各下堵埽料，隱然以兵法部署也。前此數年績弗成者，四閱月訖工。上嘉其功，一日五召見，授太常卿。方欲大用公，而公積勞成疾，遽不起矣。卒年六十有五；未竟設施，宇內惜之！

長子尚寬，康熙丙子舉人，江南蘇州分府；江撫儀封張公委巡視通省河道，時制府掎摭張公，因中傷分府，誣以糜費帑金，落職。今天子眷念功臣后，得邀恩恤。

公之孫日煦，函公行述走三千里，請為傳；予掇其大者傳之，俟史官采入國史傳中。贊曰：鷙鳥整翮，奪擊秋風；蛟龍盤屈，變化雷雨：貴乎乘時也。公發謀破賊，揃刈梟鯨，武功赫矣；戢奸蘇枯，波臣安恬，文德懋矣。然當貧困無憀時，智謀才術，一無施設；不遇風云之期，垂翅蟠泥，猶庸豎也。嗚呼！士之抱奇才而低首抑志為俗士小夫所鄙笑者，可勝道哉！

——以上見「碑傳集」卷四十一「內閣九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