娓娓凡千余言，辭多不載。末復(fù)言：『昔我圣祖仁皇帝道冠古今、澤被無窮，人到于今咨嗟嘆息者，必以「體仁長人」為稱首；散小儲以成天下之大儲、捐小寶以固圣人之大寶，則所以養(yǎng)民生之元?dú)舛d無疆之休者，固可行之萬世而無弊也。我世宗憲皇帝遺詔內(nèi)云：「凡各衙門條例，有從前本嚴(yán)而朕改易從寬者，此從前部臣定議未協(xié)，朕與廷臣悉心斟酌而后更定以垂永久者也；應(yīng)照更定之例行。若從前之例本寬而朕改易從嚴(yán)者，此乃整飭人心風(fēng)俗之計，原欲暫行于一時，俟諸弊革除之后仍可酌復(fù)舊章，此朕本意也；向后遇此等事，則再加斟酌，若有應(yīng)照舊例者，仍照舊例行」。夫張而不弛，文武不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則所以為國計久長者；其意可深長思矣！臣身值太平之盛、幸際無事之時，非不知緘默可以容身、茍且亦可塞責(zé)；但思知無不言之謂「盡」、事君以義之謂「忠」。國家之大政，未有重于民生；民情之厚望，要惟在于寬大。仰見我皇上有惠下之念而眾情未洽，有圖治之懷而庶績未乂，有堯、舜聰明之德而未光宅于天下，有覆載甄陶之量而未溥被于無方；故臣每中夜靜思，展轉(zhuǎn)而不能自已也。伏愿體天地之大德、法祖宗之寬政，事事以厚生為基、時時以固本為念，毋務(wù)于速成、毋怠于持久，將見資富能訓(xùn)、化美俗醇，唐、虞三代之風(fēng)不難再見于今日；固臣之愿也，社稷之福也、萬世人民之慶也』。時翰林、科道輪日奏陳經(jīng)、史，公于經(jīng)首以「易」「益」「彖傳」「損上益下」之說進(jìn)；謂『務(wù)鳩斂以裕籯櫝之積者，匹夫之富也；務(wù)寬惠以成盈寧之象者，天子之富也。損下益上，上固益矣；卦不名「益」而名「損」，則知下?lián)p，上亦損矣。損上益下，上固損矣；卦不名「損」而名「益」，則知下益，上亦益矣』。又以「系辭傳」釋「大有」「上九」之辭進(jìn)；謂『人君慶賞刑威一一合諸天道，則君也而天矣；出身加民一一孚于民隱，則元后也而父母矣。天人昭融，則天佑之也固宜。且信曰履明，當(dāng)踐其實也；順曰思明，當(dāng)反其衷也。又以尚賢，所以質(zhì)之簡在之臣而為信、順之助也。當(dāng)大有之世，治進(jìn)升平，宜若可以少慰，而猶必兢兢若是，可知有大者不可以盈，而獲福者必有所自』。又以「系辭傳」釋「否」「九五」之辭進(jìn)；謂『當(dāng)天下未安而求其安，其精神之奮發(fā)也恒易；天下既安而思其長安，其志氣之操持也恒難。故圣人于此，諄諄以不忘致戒也。夫不忘，豈但虛縈諸念慮而已哉；必也，有其實焉。敬以作所，則其神常清；謙以受益，則其氣常斂。無眾寡而皆可以勝予，則無可忽之人矣；無小大而皆凜于冰淵，則無可忽之事矣』。又以「謙」「彖傳」之辭進(jìn)；謂『先儒之訓(xùn)「謙」者，曰「有而不居」。夫有而不居，亦且并不敢自信為有而謙；乃至義理之精征，能疑似之必辨乎？功業(yè)之廣大，能措置之咸宜乎？始終之異致，能日慎一日而無須臾之閑乎？細(xì)行不矜，終累大德；履霜不戒，馴致堅冰：如此而復(fù)何所居乎？又何敢自信其有乎』？又以「系辭傳」「圣人之大寶曰位」三言進(jìn)；謂『天生民使司牧之位，緣人而有也；以庶邦惟正之供財，因人而生也。緣人而有者，非愛人何以守其位；因人而生者，非散財無以得民！民也者，君之體也；財也者，民之命也。君者，為民理財者也，非以財自封也?！赣洝乖唬骸肛洂浩錀売诘匾?，不必藏于己」。又曰：「君子不盡利以遺民，故仕則不稼、田則不漁；此王居之所以貴于渙也、此損上之所以為益也。有所渙，斯有所聚，而渙者亦聚；有所損，斯有所益，而損者亦益。計不出此，而孜孜焉惟賄之是患，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又以「書」「大禹謨」益之戒舜之言進(jìn)；謂『君道莫先于敬、莫要于誠。倘謂無虞不足畏也，紀(jì)綱日弛而晏安是耽，則敬者怠矣。且有賢不能用，抑或陽用而陰棄之；有邪不能去，抑或暫去而仍系之：則誠者偽矣。怠、偽相乘而欲致治光美也，不亦難哉！以舜大圣而益猶咨嗟告誡若是，則可知無虞之時，最易萌可虞之機(jī)；而克艱之懷、無荒之戒、其難之吁，誠無時不當(dāng)廩廩矣』。又以「說命」「非知之艱、行之惟艱」之言進(jìn)；謂『聽言固艱，而無若行之尤難。人主最親信者，莫過于近習(xí)左右之人；近習(xí)左右之人，未必人人皆知大體也。更其甚者，善政，則故遏之使不能舉；弊政，則故延之使不能廢；人之賢也，或多方以阻之；其不肖也，或設(shè)計以彌縫之。其中情偽曲直，千變?nèi)f化，欲灼然辨之真、信之篤，獨(dú)斷以行之而無一毫牽制之私，豈誠難乎哉！善乎！朱子之言曰：「知其為是則行之，惟恐其不力，不當(dāng)憂其力之過也；知其為非則去之，去之惟恐其不果，不當(dāng)憂其果之甚也。知其為賢則用之，惟恐其信任之不專、汲引之不廣，不當(dāng)憂其為黨也；知其為不肖則退之，惟恐其屏斥之不速、蟠結(jié)之不盡，不當(dāng)憂其有偏也」。此深得王忱「不艱」之旨矣』。又以「皋陶謨」「同寅協(xié)恭和衷」之言進(jìn)；謂『衷也者，中也?；手狄?，本愚夫婦同具之理，而極之為大圣人所不。能敬，則無喜事、亦無畏事；能和，則不徇己、亦不徇人，而后「中」乃可得也。舜博采眾論以成一是，求中之道至矣。然聽言宜廣，用人則宜慎。其人君子也，雖氣稟、學(xué)問之不同，如醯醢、鹽梅皆可以相濟(jì)而得其中。其人小人也，不失之愎、必失之懦，使之雜廁于君子之間，必如薰蕕、冰炭之不可以相入；欲其和，豈可得哉！故人君欲臣之敬且和，則尤以知人為最急。抑有謂「下比周，則上?！拐?，此衰世之言也。君子同道為朋，師師贊贊，以共成國是；寧必告訐成風(fēng)，然后為賢哉』？又以伊尹告太甲「聽言」之道進(jìn)；謂『伊古以來，求言之主未嘗無也，而能收聽言之效者卒鮮。良以正言易逆，不期離而自離；邪言易入，不期合而自合。喜怒所發(fā)，猝不及持，以致觀望揣摩者不從其令、從其意；大臣持祿而不肯諫、小臣畏罪而不敢言，比比然矣。夫公耳忘私、國耳忘家，無所畏避、不為迎合者，能有幾人！妻子之累深、富貴之念重，則不敢言；無剛直之操、無慮遠(yuǎn)之識，則不能言。且言之切者，或類于沽名；言之激者，或指為立異。防患于未然者，近于迂圖；慮事于幾微者，涉于琑細(xì)：則言亦何在而可乎！若唐之李絳，謂「人臣死生，系人主喜怒，敢發(fā)囗諫者有幾！就有諫者，皆晝度夜思、朝刪莫減，比得上達(dá)，什無二、三」。益見進(jìn)言之不易，而聽言之不可不審也。惟以道，立聽言之的。言之逆于耳者，不必盡于道有當(dāng)也，必求諸道，〔而道〕乃出矣；其非道者，亦〔先〕以道繩之，而〔非道〕自見矣。言之遜于志者，不必盡于道無當(dāng)也，必求諸非道，而非道乃顯矣；其道者，亦先以非道繩之，而道始不爽矣。抑又有進(jìn)者：容直非難，用直為難。如憖置之耳，而姑以不罪者博寬大之名，更失進(jìn)言者之所望矣』。又以「詩」「大雅」「思齊」之三章進(jìn)；謂『天下之大，本在一人；一人之身，本在方寸。表端則其影必正，源潔則其流必清。朱子云：「天下之事，無一不本于人主；其觀感之間，風(fēng)動神速，蓋有不待于勸威者」。黃干云：「虛靈知覺，我所有也；慢怠而無以檢之，則為氣所昏、為欲所亂矣」。誠能惕然悚然，常若鬼神父師之臨其上、常若深淵薄冰之處其下，則虛靈知覺，自不容于昏且亂矣。故觀文王之德之純，則知文王之敬止矣。常敬則常明、常明則常定焉，有時、地之或間哉！此其所以下土式化而為六州之歸也』。又以「表記」君子「莊敬日強(qiáng)」二言進(jìn)；謂『敬者，德之聚也。中非敬不能涵，誠非敬不能立。氣之決驟軼于奔駟，敬則其銜轡也；情之橫放甚于潰川，敬則其堤防也。君子上達(dá)達(dá)以此，日進(jìn)無疆進(jìn)以此。不然，怠氣乘而不能自振，欲念熾而不能自遏；宴安娛樂之事多，則整齊嚴(yán)肅之意益少。不日強(qiáng)，則日偷；其勢不甚可危哉』？又進(jìn)史論三章：一、唐高武功元年論「止盜不在重法」事，一、唐太宗貞觀十年黜權(quán)萬紀(jì)言「采銀」事；一、貞觀十一年魏征上疏言「待下未盡誠信」事，不具錄。其擬議而未入告者，亦不著也。值湖廣總督孫嘉淦因扶同撫臣事被議，奉旨派令修順義城工；公上疏，言『賞罰者，人主御世之大權(quán)。賞得其當(dāng)，則人人知勸；罰得其當(dāng)，則人人知懲。向來臣工有罪，于應(yīng)得處分外，間罰令出貲效力者。緣其在任之日素清名，但褫其職猶不足以蔽辜，是以罰令出貲效力，使天下曉然知所得者究不能為子孫身家之計；明以開「急公贖罪」之條，默以寓「禁暴」之意：法誠善也。今孫嘉淦歷任以來，其能否優(yōu)絀，臣亦未敢深論；至其操守之不茍，久在圣明洞照之中，而亦中外之所共知。今亦令其出貲效力，似與用罰之本意有所未協(xié)，將于國體不無少損。且令天下督、撫聞之，謂以嘉淦之操守可信，尚不免于議罰；恐一不得當(dāng)，而己即踵其后。將必墮其廉隅，以豫為將來之地。是一賞罰之行，即天下風(fēng)聲之樹；誠不可不慎也。臣系雍正八年嘉淦為會試副考官所取士，誼屬師生，臣不敢避師生晉接之微嫌，忘國家賞罰之大計；用是據(jù)理直陳，伏乞圣明采擇』！疏上，部議革職。

其復(fù)起為漳州也，州俗強(qiáng)悍好訟，胥役多至千余人，其黨類盤據(jù)各上司衙門、勢力出長官上，藏納奸人，多耳目偵伺，捕之卒不可得；公至，汰去其有違犯者數(shù)百人。有吳成者，設(shè)局誘少年子弟入其中吃鴉片煙，縱博、宣淫，無所不為；而十?dāng)?shù)年無一犯。公具得其蹤跡，乘夜昏黑率家童開門出，召徼循三四輩執(zhí)鋃鐺隨其后，步行至其家，奸狀乃畢露；按法重懲之。其黨不及措手，繼又搜捕得數(shù)人，風(fēng)始戢。一監(jiān)生犯事，請褫革，上司不許；公知吏人實為之奧援，不具官文書而自為稟以申上，乃始得請。龍溪縣之鄉(xiāng)有名華崶者，居民四、五百家，商賈輻湊；去縣二百余里，納租、赴愬皆不便。自康熙四十四年即請縣丞移駐其地，至公為守時已四十年矣；更二十余政，請者不已，率為吏所格。公詢其故，則以縣吏之司征者，分之則利薄也。公取塵積之案卷，手自料檢，得其肯綮；以言于大府，大府許諾，事旦夕行矣。適司藩者代去，藩吏復(fù)乘間議駁，不敢由府轉(zhuǎn)，徑下縣；公聞之大怒，句縣吏欲加嚴(yán)刑，乃具服交通阻撓狀。于是復(fù)重以請，大吏始具奏，分駐如公言。公親往其地營度建置，遂無敢梗者。民至今享其利，皆曰『非金公之威斷，莫能為也』。府城內(nèi)有河以通舟，且地氣疏泄，可以免白蟻之害；歲久，皆為民屋所占。公察其阻水道者，徹去之；稍侵岸旁地而猶不礙者，令出貲輸官以為疏浚費(fèi)。不年余，已復(fù)舊觀。于是修文廟之樂器，選民之俊秀，教以樂舞之儀；新芝山、丹霞兩書院，籌其修脯、膏火，師徒皆有資，學(xué)業(yè)大起。厘名宦、鄉(xiāng)賢之合祀典者，約其行誼、功績，各書于神位，親率其后人而致祭，教之以「無忝乃祖」。行鄉(xiāng)飲酒禮，擇鄉(xiāng)先生致仕工部主事王材以為大賓，跪荷械者于門外；禮畢，諭罪人使知愧悔，而量減其罰。賓興之禮廢久矣，公始復(fù)之；是日來觀盛禮者，咸詫以為曠見云。明燕王之變，漳州教授陳思賢與諸生六人在明倫堂盡節(jié)而死，舊有專祠廢為民居；公令民納地價，因其貲改建于芝山書院之旁，并以明末黃石齋先生合祀焉。十三年春旱，米貴；上司檄開庫平糶。公計府、縣所儲僅十五、六萬石，去新榖登場時尚遠(yuǎn)，糶盡而無以繼，民益失其所恃；乃先勸有榖之家出三萬石以糶，又給印紙令商人赴糶于足榖之處、又請寬臺灣帶米入內(nèi)地之?dāng)?shù)，日草履步禱于十?dāng)?shù)里之外。時催糶之檄屢下，而公不動；四月向末，方始開糶。至六月，新榖登、雨亦降，米價頻減，民情帖然。上司初怪其所為；至是，始備陳委曲，獲嘉獎焉。不輕準(zhǔn)詞狀，以息牽連之累；當(dāng)準(zhǔn)者，即不使告者遠(yuǎn)揚(yáng)，速為審斷。慮其言語不通而譯者移易其輕重也，書牘以示其人、懸牌以諗于眾；皆可為來者法。

娶龔氏，贈夫人；繼娶馬氏。子四人：克誠，瑞金縣知縣；克讓，國子監(jiān)生，前卒；克俊，舉人；克杰，國子監(jiān)生。孫五人：紹章、紹簪、紹綸、紹祺、紹聞。曾孫一人，軒。

舊史氏曰：余主公家最久，公謹(jǐn)慎周密，所為章奏未嘗示人；惟「議耗歸公」，上令九卿、翰林、科道人人各言其意，余乃得見。公奏草有云：『取之于正賦之外而質(zhì)言之曰「耗羨」，足以杜為吏者之增額而重科；頒之于常祿之外而明示之曰「養(yǎng)廉」，足以動在官者之顧名而思義』。余讀而亟善之。今來京師，公已下世。從公子索章奏觀之，嘆公之于經(jīng)術(shù)深矣；所謂「既歿其言立」，殆是謂乎！輒少加約省，以著于篇。若其治績，宜不獨(dú)漳；蓋由后政張君鎮(zhèn)請之而具告之，亦子文之忠乎！公督糧于浙，其清名與江蘇胡公文伯相埒；吳、越之人蒙其福，咸相忘也。今去之久，更有余思云。當(dāng)時去公者，公之同年生也；欲邀不黨之名，使得優(yōu)游于家十年以壽令終，非正所以成就公乎！公子不以傳屬余，而余自欲為之。余亦合河孫文定公所取士也，老而無所成就；若公者，殆可謂無愧師門矣！

--見「碑傳集」卷八十五「乾隆朝監(jiān)司」（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