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呼!圣人之所恃以勝天下之勞逸者,獨有死生之說耳。死生之說不信于天下,則勞逸之說將出而勝之。勞逸之說勝,則圣人之權去矣。酒有鴆,肉有堇,然后人不敢飲食。藥可以生死,然后人不敢以苦口為諱。去其鴆,徹其堇,則酒肉之權固勝于藥。圣人之始作禮也,其亦逆知其勢之將必如此也,曰:告人以誠,而后人信之。幸今之時吾之所以告人者,其理誠然,而其事亦然,故人以為信。吾知其理,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然者,則吾之理不足以折天下之口,此告語之所不及也。告語之所不及,必有以陰驅而潛率之。于是觀之天地之間,得其至神之機,而竊之以樂。
雨,吾見其所以濕萬物也;日,吾見其所以燥萬物也;風,吾見其所以動萬物也;隱隱谹谹而謂之雷者,彼何用也?陰凝而不散,物蹙而不遂,雨之所不能濕,日之所不能燥,風之所不能動,雷一震焉而凝者散,蹙者遂。曰雨者,曰日者,曰風者,以形用;曰雷者,以神用。用莫神于聲,故圣人因聲以為樂。為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禮也。禮之所不及,而樂及焉。正聲入乎耳,而人皆有事君、事父、事兄之心,則禮者固吾心之所有也,而圣人之說又何從而不信乎?
蘇洵-諫論二首
古今論諫,常與諷而少直。其說蓋出于仲尼。吾以為諷、直一也,顧用之之術何如耳。伍舉進隱語,楚王淫益甚;茅焦解衣危論,秦帝立悟。諷固不可盡與,直亦未易少之。吾故曰:顧用之之術何如耳。
然則仲尼之說非乎?曰:仲尼之說,純乎經者也。吾之說,參乎權而歸乎經者也。如得其術,則人君有少不為桀、紂者,吾百諫而百聽矣,況虛己者乎?不得其術,則人君有少不若堯舜者,吾百諫而百不聽矣,況逆忠者乎?
然則奚術而可?曰:機智勇辯如古游說之士而已。夫游說之士,以機智勇辯濟其詐,吾欲諫者,以機智勇辯濟其忠。請備論其效。周衰,游說熾于列國,自是世有其人。吾獨怪夫諫而從者百一,說而從者十九,諫而死者皆是,說而死者未嘗聞。然而抵觸忌諱,說或甚于諫。由是知不必乎諷,而必乎術也。說之術可為諫法者五,理諭之,勢禁之,利誘之,激怒之,隱諷之之謂也。觸龍以趙后愛女賢于愛子,未旋踵而長安君出質;甘羅以杜郵之死詰張唐,而相燕之行有日;趙卒以兩賢王之意語燕,而立歸武臣,此理而諭之也。子貢以內憂教田常,而齊不得伐魯;武公以麋鹿脅頃襄,而楚不敢圖周;魯連以烹醢懼垣衍,而魏不果帝秦,此勢而禁之也。田生以萬戶侯啟張卿,而劉澤封;朱建以富貴餌閎孺,而辟陽赦;鄒陽以愛幸悅長君,而樂王釋,此利而誘之也。蘇秦以牛后羞韓,而惠王按劍太息;范睢以無王恥秦,而昭王長跪請教;酈生以助秦凌漢,而沛公輟洗聽計,此激而怒之也。蘇代以土偶笑田文,楚人以弓繳感襄王,蒯通以娶婦悟齊相,此隱而諷之也。五者,相傾險詖之論,雖然,施之忠臣足以成功。何則?理而諭之,主雖昏必悟;勢而禁之,主雖驕必懼;利而誘之,主雖怠必奮;激而怒之,主雖懦必立;隱而諷之,主雖暴必容。悟則明,懼則恭,奮則勤,立則勇,容則寬,致君之道盡于此矣。
吾觀昔之臣言必從,理必濟,莫如唐魏鄭公,其初實學縱橫之說,此所謂得其術者歟?噫!龍逢、比干不獲稱良臣,無蘇秦、張儀之術也;蘇秦、張儀不免為游說,無龍逢、比干之心也。是以龍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術;蘇秦、張儀吾取其術,不取其心,以為諫法。
夫臣能諫,不能使君必納諫,非真能諫之臣。君能納諫,不能使臣必諫,非真能納諫之君。欲君必納乎,向之論備矣。欲臣必諫乎,吾其言之。
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人之不能抗天、觸神、忤雷霆,亦明矣。圣人知其然,故立賞以勸之。《傳》曰“興王賞諫臣”是也。猶懼其選Й阿諛,使一日不得聞其過,故制刑以威之。《書》曰“臣下不正,其刑墨”是也。人之情非病風喪心,未有避賞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諫哉。賞與刑不設,則人之情又何苦而抗天、觸神、忤雷霆哉。自非性忠義、不悅賞、不畏罪,誰欲以言博死者。人君又安能盡得性忠義者而任之。
今有三人焉,一人勇,一人勇怯半,一人怯。有與之臨乎淵谷者,且告之曰:能跳而越,此謂之勇,不然為怯。彼勇者恥怯,必跳而越焉,其勇怯半者與怯者則不能也。又告之曰:跳而越者予千金,不然則否。彼怯半者奔利,必跳而越焉,其怯者猶未能也。須臾,顧見猛虎暴然向逼,則怯者不待告,跳而越之如康莊矣。然則人豈有勇怯哉,要在以勢驅之耳。君之難犯,猶淵谷之難越也。所謂性忠義、不悅賞、不畏罪者,勇者也,故無不諫焉。悅賞者,勇怯半者也,故賞而后諫焉。畏罪者,怯者也,故刑而后諫焉。
先王知勇者不可常得,故以賞為千金,以刑為猛虎,使其前有所趨,后有所避,其勢不得不極言規失,此三代所以興也。末世不然,遷其賞于不諫,遷其刑于諫,宜乎臣之噤口卷舌,而亂亡隨之也。間或賢君欲聞其過,亦不過賞之而已。嗚呼!不有猛虎,彼怯者肯越淵谷乎?此無他,墨刑之廢耳。三代之后,如霍光誅昌邑不諫之臣者,不亦鮮哉!
今之諫賞,時或有之,不諫之刑,缺然無矣。茍增其所有,有其所無,則諛者直,佞者忠,況忠直者乎!誠如是,欲聞儻言而不獲,吾不信也。
蘇洵-辨奸論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疏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昔者羊叔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巨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愿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嘆,孰知禍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蘇軾-魯隱公論
公子翚請殺桓公以求太宰。隱公曰:“為其少故也,吾將授之矣。使營菟裘,吾將老焉。”翚懼,反譖公于桓公而弒之。
蘇子曰:盜以兵擬人,人必殺之。夫豈獨其所擬,涂之人皆捕擊之矣。涂之人與盜非仇也,以為不擊,則盜且并殺己也。隱公之智,曾不若是涂之人也,哀哉!隱公,惠公繼室之子也。其為非嫡,與桓均爾,而長于桓。隱公追先君之志而授國焉,可不謂仁乎?惜乎其不敏于智也。使隱公誅暈而讓桓,雖夷、齊何以尚茲。
驪姬欲殺申生而難里克,則優施來之;二世欲殺扶蘇而難李斯,則趙高來之。此二人之智,若出一人,而其受禍亦不少異。里克不免于惠公之誅,李斯不免于二世之虐,皆無足哀者。吾獨表而出之,以為世戒。君子之為仁義也,非有計于利害。然君子之所為,義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聽趙高之謀,非其本意,獨畏蒙氏之奪其位,故勉而聽高。使斯聞高之言,即召百官,陳六師而斬之,其德于扶蘇,豈有既乎?何蒙氏之是憂?釋此不為,而具五刑于市,非下愚而何?
嗚呼!亂臣賊子,猶蝮蛇也。其所螫草木,猶足以殺人,況其所噬嚙者歟?鄭小同為高貴鄉公侍中,嘗詣司馬師。師有密疏未屏也,如廁還,問小同:“見吾疏乎?”曰:“不見。”師曰:“寧我負卿,無卿負我。”遂鴆之。王允之從王敦夜飲,辭醉先寢。敦與錢風謀逆,允之已醒,悉聞其言,慮敦疑己,遂大吐,衣面皆污。敦果照視之,見允之臥吐中,乃已,哀哉小同,殉哉岌岌乎允之也!孔子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有以也夫!
吾讀史,得魯隱公、晉里克、秦李斯、鄭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禍福如此,故特書其事。后之君子,可以覽觀焉。
蘇軾-戰國任俠論
春秋之末,至于戰國,諸侯卿相皆爭養士。自謀夫說客、談天雕龍、堅白同異之流,下至擊劍扛鼎、雞鳴狗盜之徒,莫不賓禮。靡衣玉食以館于上者,何可勝數。越王勾踐有君子六千人。魏無忌、齊田文、趙勝、黃歇、呂不韋,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俠奸人六萬家于薛。齊稷下談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無數。下至秦漢之間,張耳、陳余號多士,賓客廝養,皆天下豪杰。而田橫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見于傳記者如此。度其余,當倍官吏而半農夫也。此皆奸民蠹國者,民何以支,而國何以堪乎?
蘇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國之有奸也,猶鳥獸之有猛鷙,昆蟲之有毒螫也。區處條理,使各安其處,則有之矣。鋤而盡去之,則無是道也。吾考之世變,知六國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蓋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辯、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類不能惡衣食以養人,皆役人以自養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貴,與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職,則民靖矣。四者雖異,先王因俗設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學;戰國至秦,出于客;漢以后,出于郡縣吏;魏、晉以來,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舉。雖不盡然,取其多者論之。六國之君,虐用其民,不減始皇、二世,然當是時,百姓無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養之,不失職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魯無能為者,雖欲怨叛而莫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
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則以客為無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謂民可以恃法而治,謂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墮名城,殺豪杰,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向之食于四公子、呂不韋之徒者,皆安歸哉?不知其能槁項黃馘以老死于布褐乎?抑將輟耕太息以俟時也?秦之亂雖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處之,使不失職,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縱百萬虎狼于山林而饑渴之,不知其將噬人,世以始皇為智,吾不信也。
楚、漢之禍,生民盡矣,豪杰宜無幾,而代相陳,從車千乘,蕭、曹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吳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爭致賓客,世主不問也。豈懲秦之禍,以為爵祿不能盡縻天下士,故少寬之使得或出于此也邪?
若夫先王之政,則不然,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嗚呼!此豈秦漢之所及也哉。
蘇軾-韓非論
圣人之所為惡夫異端,盡力而排之者,非異端之能亂天下,而天下之亂所由出也。昔周之衰,有老聃、莊周、列御寇之徒,更為虛無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說,紛紜顛倒,而卒歸于無有。由其道者,蕩然莫得其當,是以忘乎富貴之樂,而齊乎死生之分。此不得志于天下,高世遠舉之人,所以放心而無憂。雖非圣人之道,而其用意,固亦無惡于天下。自老聃之死百余年,有商鞅、韓非,著書言治天下無若刑名之賢。及秦用之,終于勝、廣之亂。教化不足而法有余,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
后世之學者,知申、韓之罪,而不知老聃、莊周之使然。何者?仁義之道,起于夫婦、父子、兄弟相愛之間;而禮樂刑政之原,出于君臣上下相忌之際。相愛則有所不忍,相忌則有所不敢。不敢與不忍之心合,而后圣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聃、莊周論君臣父子之間,泛泛乎若萍游于江湖而適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愛,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愛其父,則仁不足以懷,義不足以勸,禮樂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于無有。夫無有,豈誠足以治天下哉!商鞅、韓非求為其說而不得,得其所以輕天下而齊萬物之術,是以敢為殘忍而無疑。
今夫不忍殺人,而不足以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則是殺人不足以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亂天下。如此,則舉天下惟吾之所為,刀鋸斧鉞,何施而不可?昔者夫子未嘗一日易其言,雖天下之小物,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視天下眇然若不足為者,此其所以輕殺人與!
太史遷曰:“申子卑卑,施于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核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嘗讀而思之。事固有不相謀而相感者,莊、老之后,其禍為申、韓。由三代之衰至于今,凡所以亂圣人之道者,其弊固已多矣,而未知其所終。奈何其不為之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