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傳志之屬二(3)
書名: 經(jīng)史百家雜鈔作者名: 曾國藩本章字數(shù): 4946字更新時間: 2015-12-20 14:21:53
曼卿諱延年,姓石氏。其上世為幽州人。幽州人于契丹,其祖自成始以其族間走南歸。天子嘉其來,將祿之,不可,乃家于宋州之宋城。父諱補之,官至太常博士。
幽、燕俗勁武,而曼卿少亦以氣自豪。讀書不治章句,獨慕古人奇節(jié)偉行、非常之功,視世俗屑屑無足動其意者。自顧不合于時,乃一混于酒,然好劇飲大醉,頹然自放。由是益與時不合,而人之從其游者,皆知愛曼卿落落可奇,而不知其才之有以用也。年四十八,康定二年二月四日,以太子中允秘閣校理卒于京師。
曼卿少舉進士不第,真宗推恩,三舉進士,皆補奉職。曼卿初不肯就,張文節(jié)公素奇之,謂曰:“母老乃擇祿耶!”曼卿矍然起就之。遷殿直,久之,改太常寺太祝,知濟州金鄉(xiāng)縣,嘆曰:“此亦可以為政也!”縣有治聲。通判乾寧軍,丁母永安縣君李氏憂。服除,通判永靜軍,皆有能名。充館閣校勘,累遷大理寺丞,通判海州,還為校理。莊獻明肅太后臨朝,曼卿上書請還政天子。其后太后崩,范諷以言見幸,引嘗言太后事者,遽得顯官,欲引曼卿。曼卿固止之,乃已。
自契丹通中國,德明盡有河南而臣屬,遂務休兵養(yǎng)息,天下宴然,內(nèi)外弛武,三十馀年。曼卿上書言十事,不報。已而元昊反,西方用兵,始思其言。召見,稍用其說,籍河北、河東、陜西之民,得鄉(xiāng)兵數(shù)十萬。曼卿奉使籍兵河東,還,稱旨,賜緋衣銀魚。天子方思盡其才,而且病矣。既而聞邊將有欲以鄉(xiāng)兵捍賊者,笑曰:“此得吾粗也。夫不教之兵,勇怯相雜,若怯者見敵而動,則勇者亦牽而潰矣。今或不暇教,不若募其敢行者,則人人皆勝兵也。”其視世事蔑若不足為,及聽其施設(shè)之方,雖精思深慮,不能過也。狀貌偉然,喜酒自豪,若不可繩以法度,退而質(zhì)其平生趣舍大節(jié),無一悖于理者。遇人無賢愚,皆盡忻歡;及可否天下是非善惡,當其意者無幾人。其為文章,勁健稱其意氣。
有子濟、滋。天子聞其喪,官其一子,使祿其家。既卒之三十七日,葬于太清之先塋。其友歐陽修表于其墓曰:
嗚呼曼卿!寧自混以為高,不少屈以合世,可謂自重之士矣!士之所負者愈大,則其自顧也愈重;自顧愈重,則其合愈難。然欲與共大事,立奇功,非得難合自重之士,不可為也。古之魁雄之人,未始不負高世之志,故寧或毀身污跡,卒困于無聞。或老且死,而幸一遇,猶克少施于世。若曼卿者,非徒與世難合,而不克所施,亦其不幸不得至乎中壽,其命也夫!其可哀也夫!
歐陽修-瀧岡阡表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瀧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緩也,蓋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歲而孤。太夫人守節(jié)自誓,居貧,自力于衣食,以長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傣祿雖薄,常不使有馀,曰:‘毋以是為我累。’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以庇而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為汝家婦,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養(yǎng)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后也,吾之始歸也,汝父免于母喪方逾年,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yǎng)之薄也。’間御酒食,則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馀,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見之,以為新免于喪適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終身未嘗不然。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yǎng)也。汝父為吏,嘗夜燭治官書,屢廢而嘆。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顧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嘆曰:‘術(shù)者謂我歲行在戌將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立也,后當以我語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耳熟焉,故能詳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無所矜飾,而所為如此,是真發(fā)于中者邪!嗚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后也。汝其勉之!夫養(yǎng)不必豐,要于孝;利雖不得溥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學。咸平三年,進士及第,為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瀧岡。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世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君,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儉約,其后常不使過之,曰:“吾兒不能茍合于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其后修貶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祿而養(yǎng)。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贈封其親。又十年,修為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終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人副樞密,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蓋自嘉祐以來,逢國大慶,必加寵錫。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賜爵為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嗚呼!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積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于其躬,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命,是足以表見于后世,而庇賴其子孫矣。”乃列其世譜,具刻于碑。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遭時竊位,而幸全大節(jié),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
熙寧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nèi)勸農(nóng)使、充京東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
王安石-泰州海陵縣主簿許君墓志銘
君諱平,宇秉之,姓許氏。余嘗譜其世家,所謂今泰州海陵縣主簿者也。
君既與兄元相友愛稱天下,而自少卓犖不羈,善辨說,與其兄俱以智略為當世大人所器。寶元時,朝廷開方略之選,以招天下異能之士,而陜西大帥范文正公、鄭文肅公爭以君所為書以薦。于是得召試為太廟齋郎,已而選泰州海陵縣主簿。貴人多薦君有大才,可試以事,不宜棄之州縣。君亦常慨然自許,欲有所為,然終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離世異俗,獨行其意,罵譏、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無眾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齟齬固宜。若夫智謀功名之士,窺時俯仰,以赴勢物之會,而輒不遇者,乃亦不可勝數(shù)。辨足以移萬物,而窮于用說之時;謀足以奪三軍,而辱于右武之國。此又何說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揚子縣甘露鄉(xiāng)某所之原。夫人李氏。子男瑰,不仕;璋,真州司戶參軍;琦,太廟齋郎;琳,進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進士周奉先,泰州泰興令陶舜元。銘曰:
有拔而起之,莫擠而止之。嗚呼許君!而已于斯,誰或使之。
王安石-王深父墓志銘
吾友深父,書足以致其言,言足以遂其志,志欲以圣人之道為己任,蓋非至于命弗止也。故不為小廉曲謹以投眾人耳目,而取舍、進退、去就必度于仁義。世皆稱其學問文章行治,然真知其人者不多,而多見謂迂闊,不足趣時合變。嗟乎!是乃所以為深父也。令深父而有以合乎彼,則必無以同乎此矣。
嘗獨以謂天之生夫人也,殆將以壽考成其才,使有待而后顯,以施澤于天下。或者誘其言,以明先王之道,覺后世之民。嗚呼!孰以為道不任于天,德不酬于人?而今死矣。甚哉!圣人君子之難知也!以孟軻之圣,而弟子所愿止于管仲、晏嬰,況馀人乎?至于揚雄,尤當世之所賤簡,其為門人者,一侯芭而已。芭稱雄書以為勝《周易》,《易》不可勝也,芭尚不為知雄者。而人皆曰:古之人生無所遇合,至其沒久而后世莫不知。若軻、雄者,其沒皆過千歲,讀其書,知其意者甚少,則后世所謂知者,未必真也。夫此兩人以老而終,幸能著書,書具在,然尚如此。嗟乎深父!其智雖能知軻,其于為雄,雖幾可以無悔,然其志未就,其書未具,而既早死,豈特無所遇于今,又將無所傳于后。天之生夫人也,而命之如此,蓋非余所能知也。
深父諱回,本河南王氏。其后自光州之固始遷福州之侯官,為侯官人者三世。曾祖諱某,某官。祖諱某,某官。考諱某,尚書兵部員外郎。兵部葬潁州之汝陰,故今為汝陰人。深父嘗以進士補亳州衛(wèi)真縣主簿,歲馀自免去。有勸之仕者,輒辭以養(yǎng)母。其卒以治平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年四十三。于是朝廷用薦者以為某軍節(jié)度推官,知陳州南頓縣事,書下而深父死矣。夫人曾氏,先若干日卒。子男一人,某。女二人,皆尚幼。諸弟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深父某縣某鄉(xiāng)某里,以曾氏祔。銘曰:
嗚呼深父!維德之仔肩,以迪祖武。厥艱荒遐,力必踐取。莫吾知庸,亦莫吾侮。神則尚反,歸形此土。
王安石-建安章君墓志銘
君諱友直,姓章氏。少則卓越自放不羈,不肯求選舉,然有高節(jié)大度過人之材。其族人郇公為宰相,欲奏而官之,非其好不就也。自江淮之上,海嶺之間,以至京師,無不游。將相大人豪杰之士,以至間巷庸人小子,皆與之交際,未嘗有所忤,莫不得其歡心。卒然以是非利害加之,而莫能見其喜慍。視其心,若不知富貴貧賤之可以擇而取也,頹然而已矣。昔列御寇、莊周當文、武末世,哀天下之士沉于得喪,陷于毀譽,離性命之情,而自托于人偽,以爭須臾之欲,故其所稱述,多所謂天之君子。若君者,似之矣。
君讀書通大指,尤善相人,然諱其術(shù),不多為人道之。知音樂、書畫、弈棋,皆以知名于一時。皇祐中,近臣言君文章,善篆,有旨召試,君辭焉。于是太學篆石經(jīng),又言君善篆,與李斯、陽冰相上下,又召君,君即往。經(jīng)成,除試將作監(jiān)主簿,不就也。嘉祐七年十一月甲子,以疾卒于京師,年五十七。娶辛氏,生二男:存、孺,為進士。五女子:其長嫁常州晉陵縣主簿侍其躊,早卒,璹又娶其中女;次適蘇州吳縣黃元;二人未嫁。
君家建安者五世,其先則豫章人也。君曾祖考諱某,仕江南李氏,為建州軍事推官。祖考諱某,皇著作佐郎,贈工部尚書。考諱某,京兆府節(jié)度判官。君以某年某月某甲子,葬潤州丹陽縣金山之東園。銘曰:
弗繢弗雕,弗跂以為高。俯以狎于野,仰以游于朝。中則有實,視銘其昭。
王安石-秘閣校理丁君墓志銘
朝奉郎、尚書司封員外郎、充秘閣校理、新差通判永州軍州兼管內(nèi)勸農(nóng)事、上輕車都尉、賜緋魚袋晉陵丁君卒。臨川王某曰:“噫!吾僚也。方吾少時,輔我以仁義者。”乃發(fā)哭吊其孤,祭焉,而許以銘。越三月,君婿以狀至,乃敘銘赴其葬。
敘曰:君諱寶臣,字元珍。少與其兄宗臣,皆以文行稱鄉(xiāng)里,號為“二丁”。景祐中,皆以進士起家。君為峽州軍事判官,與廬陵歐陽公游,相好也。又為淮南節(jié)度掌書記。或誣富人以博,州將,貴人也,猜而專,吏莫敢議,君獨力爭正其獄。又為杭州觀察判官,用舉者兼州學教授,又用舉者遷太子中允,知越州剡縣。蓋其始至,流大姓一人,而縣遂治,卒除弊興利甚眾,人至今言之。于是再遷為太常博士,移知端州。儂智高反,攻至其治所。君出戰(zhàn),能有所捕斬,然卒不勝,乃與其州人皆去而避之,坐免一官,徙黃州。會恩,除太常丞,監(jiān)湖州酒。又以大臣有解舉者,遷博士,就差知越州諸暨縣。其治諸暨如剡,越人滋以君為循吏也。英宗即位,以尚書屯田員外郎編校秘閣書籍,遂為校理、同知太常禮院。
君直質(zhì)自守,接上下以恕。雖貧困,未嘗言利。于朋友故舊,無所不盡。故其不幸廢退,則人莫不憐;少進也,則皆為之喜。居無何,御史論君嘗廢矣,不當復用,遂出通判永州,世皆以咎言者謂為不宜。夫驅(qū)未嘗教之卒,臨不可守之城,以戰(zhàn)虎狼百倍之賊,議今之法,則獨可守死爾;論古之道,則有不去以死,有去之以生。吏方操法以責士,則君之流離窮困,幾至老死,尚以得罪于言者,亦其理也。
君以治平三年,待闕于常州,于是再遷尚書司封員外郎,以四年四月四日卒,年五十八。有文集四十卷。明年二月二十九日,葬于武進縣懷德北鄉(xiāng)郭莊之原。
君曾祖諱輝,祖諱諒,皆弗仕。考諱柬之,贈尚書工部侍郎。夫人饒氏,封晉陵縣君,前死。子男隅,太廟齋郎;除、隮為進士;其季恩兒尚幼。女嫁秘書省著作佐郎、集賢校理同縣胡宗愈,其季未嫁,嫁胡氏者亦又死矣。銘曰:
文于辭為達,行于德為充。道于古為可,命于今為窮。嗚呼已矣!卜此新宮。
王安石-臨川王君墓志銘
孔子論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人之孝,固有等矣。至其以事親為始,而能竭吾才,則自圣人至于士,其可以無憾焉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