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后為之衣,饑然后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后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后,為之樂以宣其壹郁,為之政以率其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強梗。相欺也,為之符璽斗斛權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爭。”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圣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凈寂滅者。嗚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見黜于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見正于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與王,其號名殊,其所以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飲而饑食,其事殊,其所以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為太古之無事?”是亦責冬之裘者曰:“曷不為葛之之易也?”責饑之食者曰:“曷不為飲之之易也?”《傳》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詩》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
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鬼饗。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
然則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疒發>;疾者有養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韓愈-原性
性也者,與生俱生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情者七。曰:何也?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導而上下也;下焉者,惡焉而已矣。其所以為性者五:曰仁、曰禮、曰信、曰義、曰智。上焉者之于五也,主于一而行于四;中焉者之于五也,一不少有焉,則少反焉,其于四也混;下焉者之于五也,反于一而悖于四。性之于情視其品。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懼、曰愛、曰惡、曰欲。上焉者之于七也,動而處其中;中焉者之于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于七也,亡與甚,直情而行者也。情之于性視其品。孟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荀子之言性曰:人之性惡。揚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惡混。夫始善而進惡,與始惡而進善,與始也混而今也善惡,皆舉其中而遺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叔魚之生也,其母視之,知其必以賄死。楊食我之生也,叔向之母聞其號也,知必滅其宗。越椒之生也,子文以為大戚,知若敖氏之鬼不食也。人之性果善乎?后稷之生也,其母無災,其始匍匐也,則岐岐然,嶷嶷然。文王之在母也,母不憂;既生也,傅不勤;既學也,師不煩;人之性果惡乎?堯之朱,舜之均,文王之管、蔡,習非不善也,而卒為奸;瞽叟之舜,鯀之禹,習非不惡也,而卒為圣。人之性善惡果混乎?故曰:三子之言性也,舉其中而遺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曰:然則性之上下者,其終不可移乎?曰:上之性,就學而愈明;下之性,畏威而寡罪;是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制也,其品則孔子謂不移也。曰:今之言性者異于此,何也?曰:今之言者,雜佛、老而言也;雜佛、老而言也者,奚言而不異?
韓愈-原毀
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重以周,故不怠;輕以約,故人樂為善。聞古之人有舜者,其為人也,仁義人也。求其所以為舜者,責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聞古之人有周公者,其為人也,多才與藝人也。求其所以為周公者,責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無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無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責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為藝人矣。”取其一不責其二,即其新不究其舊,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藝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輕以約乎!
今之君子則不然。其責人也詳,其待己也廉。詳,故人難于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內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雖能是,其人不足稱也;彼雖善是,其用不足稱也。”舉其一不計其十,究其舊不圖其新,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聞也。是不亦責于人者已詳乎!夫是之謂不以眾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見其尊己也。
雖然,為是者有本有原,怠與忌之謂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常試之矣。嘗試語于眾曰:“某,良士;某,良士。”其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嘗語于眾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說于言,懦者必說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嗚呼!士之處此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
將有作于上者,得吾說而存之,其國家可幾而理歟!
韓愈-伯夷頌
士之特立獨行,適于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國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昭乎日月不足為明,乎泰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也!當殷之亡,周之興,微子賢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從天下之賢士,與天下之諸侯,而往攻之,未嘗聞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齊者,乃獨以為不可。殷既滅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獨恥食其粟,餓死而不顧。由是而言,夫豈有求而為哉?信道篤而自知明也。今世之所謂士者,一凡人譽之,則自以為有余;一凡人沮之,則自以為不足。彼獨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萬世之標{淮十}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獨行,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雖然,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跡于后世矣。
韓愈-獲麟解
麟之為靈昭昭也,詠于《詩》,書于《春秋》,雜出于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祥也。然麟之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為形也不類,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則雖有麟,不可知其為麟也。角者吾知其為牛,鬣者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雖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為不祥也。又曰:麟之所以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則謂之不祥也亦宜。
韓愈-雜說四首
龍噓氣成云,云固弗靈于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水下上,汩陵谷,云亦靈怪矣哉!云,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云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云,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異哉,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易》曰:“云從龍。”既曰龍,云從之矣。
善醫者,不視人之瘠肥,察其脈之病否而已矣;善計天下者,不視天下之安危,察其紀綱之理亂而已矣。天下者,人也;安危者,肥瘠也;紀綱者,脈也。脈不病,雖瘠不害;脈病而肥者,死矣。通于此說者,其知所以為天下乎!夏、殷、周之衰也,諸侯作而戰伐日行矣。傳數十王而天下不傾者,紀綱存焉耳。秦之王天下也,無分勢于諸侯,聚兵而焚之,傳二世而天下傾者,紀綱亡焉耳。是故四支雖無故,不足恃也,脈而已矣;四海雖無事,不足矜也,紀綱而已矣。憂其所可恃,懼其所可矜,善醫善計者,謂之天扶與之。《易》曰:“視履考祥。”善醫善計者為之。
談生之為《崔山君傳》,稱鶴言者,豈不怪哉!然吾觀于人,其能盡其性而不類于禽獸異物者希矣,將憤世嫉邪長往而不來者之所為乎?昔之圣者,其首有若牛者,其形有若蛇者,其喙有若鳥者,其貌有若蒙亻其者,彼皆貌似而心不同焉,可謂之非人邪?即有平肋曼膚,顏如渥丹,美而很者,貌則人,其心則禽獸,又惡可謂之人邪?然則觀貌之是非,不若論其心與其行事之可否為不失也。怪神之事,孔子之徒不言,余將特取其憤世嫉邪而作之,故題之云爾。
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見外,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韓愈-改葬服議
經曰:“改葬緦。”《春秋谷梁傳》亦曰:“改葬之禮緦,舉下緬也。”此皆謂子之于父母,其他則皆無服。何以識其必然?經次五等之服,小功之下,然后著改葬之制,更無輕重之差。以此知惟記其最親者,其他無服,則不記也。若主人當服斬衰,其余親各服其服,則經亦言之,不當惟云緦也。《傳》稱“舉下緬者”,緬,猶遠也;下謂服之最輕者也。以其遠,故其服輕也。江熙曰:“禮,天子諸侯易服而葬,以為交于神明者,不可以純兇,況其緬者乎?是故改葬之禮,其服惟輕。”以此而言,則亦明矣。
衛司徒文子改葬其叔父,問服于子思,子思曰:“禮,父母改葬緦,既葬而除之,不忍無服送至親也。非父母無服,無服則吊服而加麻。”此又其著者也。文子又曰:“喪服既除,然后乃葬,則其服何服?”子思曰:“三年之喪未葬,服不變,除何有焉?”
然則改葬與未葬者有異矣。古者諸侯五月而葬,大夫三月而葬,士逾月。無故,未有過時而不葬者也。過時而不葬,謂之不能葬。《春秋》譏之。若有故而未葬,雖出三年,子之服不變,此孝子之所以著其情,先王之所以必其時之道也。雖有其文,未有著其人者,以是知其至少也。改葬者,為山崩水涌毀其墓,及葬而禮不備者。若文王之葬王季,以水嚙其墓。魯隱公之葬惠公,以有宋師,太子少,葬故有闕之類是也。喪事有進而無退。有易以輕服,無加以重服。殯于堂,則謂之殯;瘞于野,則謂之葬。近代已來,事與古異,或游或仕,在千里之外;或子幼妻稚,而不能自還;甚者拘以陰陽畏忌,遂葬于其土。及其反葬也,遠者或至數十年,近者亦出三年,其吉服而從于事也久矣,又安可取未葬不變服之例,而反為之重服歟?在喪當葬,猶宜易以輕服,況既遠而反純兇以葬乎?若果重服,是所謂未可除而除,不當重而更重也。或曰:喪與其易也寧戚,雖重服不亦可乎?曰:不然,易之與戚,則易固不如戚矣;雖然,未若合禮之為懿也。儉之與奢,則儉固愈于奢矣;雖然,未若合禮之為懿也。過猶不及,其此類之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