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萬秀娘仇報山亭兒(1)
- 警世通言
- (明)馮夢龍
- 3832字
- 2015-12-20 13:52:13
春濃花艷佳人膽,月黑風高壯士心。講論只憑三寸舌,秤評天下淺和深。話說山東襄陽府,唐時喚做山南東道。這襄陽府城中,一個員外,姓萬,人叫做萬員外。這個員外,排行第三,人叫做萬三官人。在襄陽府市心里住,一壁開著乾茶鋪,一壁開著茶坊。家里一個茶博士,姓陶,小名叫做鐵僧,自從小時綰著角兒,便在萬員外家中掉盞子,養得長成二十馀歲,是個家生孩兒。當日茶市罷,萬員外在布簾底下,張見陶鐵僧這廝欒四十五見錢在手里。萬員外道:“且看如何?”元來茶博士市語,喚做“走州府”,且如道市語說:“今日走到馀杭縣”,這錢,一日只稍得四十五錢,余杭是四十五里;若說一聲“走到平江府”,早一日稍三百六十足。若還信腳走到“西川成都府”,一日卻是多少里田地!萬員外望見了,且道:“看這廝如何?”只見陶鐵僧欒了四五十錢,鷹覷鶻望,看布簾里面,約莫沒人見,把那見錢懷中便搋。萬員外慢騰騰地掀開布簾出來,柜身里凳子上坐地,見陶鐵僧舒手去懷里摸一摸,喚做“自搜”,腰間解下衣帶,取下布袱,兩只手提住布袱角,向空一抖,拍著肚皮和腰,意思間分說,教萬員外看道,我不曾偷你錢。萬員外叫過陶鐵僧來問道:“方才我見你欒四五十錢在手里,望這布簾里一望了,便搋了。你實對我說,錢卻不計利害。見你解了布袋,空中抖一抖,真個瞞得我好!你這錢藏在那里?說與我,我到饒你;若不說,送你去官司。”陶鐵僧叉大拇指不離方寸地道:“告員外,實不敢相瞞,是有四五十錢,安在一個去處。”那廝指道:“安在掛著底浪蕩燈鐵片兒上。”
萬員外把凳子站起腳上去,果然是一垛兒安著四五十錢。萬員外復身再來凳上坐,叫這陶鐵僧來問道:“你在我家里幾年?”陶鐵僧道:“從小里隨先老底便在員外宅里掉茶盞抹托子,自從老底死后,罪過員外收留,養得大,卻也有十四五年。”萬員外道:“你一日只做偷我五十錢,十日五百,一個月一貫五百,一年十八貫,十五來年,你偷了我二百七十貫錢。如今不欲送你去官司,你且閑休!”當下發遣了陶鐵僧。這陶鐵僧辭了萬員外,收拾了被包,離了萬員外茶坊里。
這陶鐵僧小后生家,尋常和羅槌不曾收拾得一個,包裹里有得些個錢物,沒十日都使盡了。又被萬員外分付盡一襄陽府開茶坊底行院,這陶鐵僧沒經紀,無討飯吃處。當時正是秋間天色,古人有一首詩道:“柄柄芰荷枯,葉葉梧桐墜。細雨灑霏微,催促寒天氣。蛩吟敗草根,雁落平沙地。不是路途人,怎知這滋味。”一陣價起底是秋風,一陣價下的是秋雨。陶鐵僧當初只道是除了萬員外不要到我,別處也有經紀處。卻不知吃這萬員外都分付了行院,沒討飯吃處。那廝身上兩件衣裳,身絹底衣服,漸漸底都曹破了,黃草衣裳,漸漸底卷將來。曾記得建康府中二官人有一詞兒,名喚做《鷓鴣天》:“黃草秋深最不宜,肩穿袖破使人悲,領單色舊衤奚先卷,怎奈金風早晚吹。
才掛體,皺雙眉,出門羞赧見相知。鄰家女子低聲問,覓與奴糊隔帛兒。”陶鐵僧看著身上黃草布衫,卷將來,風颼颼地起,便再來周行老家中來。心下自道:“萬員外忒恁地毒害!便做我拿了你三五十錢,你只不使我便了,那個貓兒不偷食?直分付盡一襄陽府開茶坊底教不使我,致令我而今沒討飯吃處。這一秋一冬,卻是怎地計結?做甚么是得?”正恁地思量,則見一個男女來行老家中道:“行老,我問你借一條匾擔。”那周行老便問道:“你借匾擔做甚么?”那個哥哥道:“萬三員外女兒萬秀娘,死了夫婿,今日歸來。我問你借匾擔去挑籠仗則個!”陶鐵僧自道:“我若還不被趕了,今日我定是同去搬擔,也有百十錢撰。”當時越思量越煩惱,轉恨這萬員外。陶鐵僧道:“我如今且出城去,看這萬員外女兒歸,怕路上見他,告這小娘子則個;怕勸得他爹爹,再去求得這經紀也好。”陶鐵僧拽開腳出這門去,相次到五里頭,獨自行。身上又不齊不整,一步懶了一步。正恁地行,只聽得后面一個人叫道:“鐵僧,我叫你!”回頭看那叫底人時,卻是:人材凜凜,掀翻地軸鬼魔王;容貌堂堂,撼動天關夜叉將。
陶鐵僧唱喏道:“大官人叫鐵僧做甚么?”大官人道:“我幾遍在你茶坊里吃茶,都不見你。”鐵僧道:“上覆大官人,這萬員外不近道理,趕了鐵僧多日。則恁地趕了鐵僧,兀自來利害,如今直分付一襄陽府開茶坊行院,教不得與鐵僧經紀。大官人看鐵僧身上衣裳都破了,一陣秋風起,飯也不知在何處吃,不是今秋餓死,定是今冬凍死!”那大官人問道:“你如今卻那里去?”鐵僧道:“今日聽得說,萬員外底女兒萬秀娘死了夫婿,帶著一個房臥,也有數萬貫錢物,到晚歸來,欲待攔住萬小娘子,告他則個!”大官人聽得道是:“入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大官人說:“大丈夫,告他做甚么?把以告他,何似自告。”自便把指頭指一個去處,叫鐵僧道:“這里不是說話處,隨我來。”
兩個離了五里頭大路,入這小路上來,見一個小小地莊舍寂靜去處。這座莊:前臨剪徑道,背靠殺人岡。遠看黑氣冷森森,近視令人心膽喪。料應不是孟嘗家,只會殺人并放火。大官人見莊門閉著,不去敲那門,就地上捉一塊磚兒,撒放屋上。頃刻之間,聽得里面掣玷抽擐,開放門,一個大漢出來。看這個人,兜腮卷口,面上刺著六個大字。這漢不知怎地,人都叫他做大字焦吉。出來與大官人廝叫了,指著陶鐵僧問道:“這個是甚人?”大官人道:“他今日看得外婆家報與我,是好一拳買賣。”三個都入來大字焦吉家中。大官人腰里把些碎銀子,教焦吉買些酒和肉來共吃。陶鐵僧吃了,便去打聽消息,回來報說道:“好教大官人得知,如今籠仗什物,有二十來擔,都搬入城去了。只有萬員外的女兒萬秀娘,與他萬小員外,一個當直,喚做周吉,一擔細軟頭面金銀錢物籠子,共三個人,兩匹馬,到黃昏前后,到這五里頭,要趕門入去。”大官人聽得說,三人把三條樸刀,叫:“鐵僧隨我來。”去五里頭林子前等候。
果是黃昏左右,萬小員外和那萬秀娘,當直周吉,兩個使馬的,共五個人,待要入城去。行到五里頭,見一所林子,但見:遠觀似突兀云頭,近看似倒懸雨腳。影搖千尺龍蛇動,聲撼半天風雨寒。那五個人方才到林子前,只聽得林子內大喊一聲,叫道:“紫金山三百個好漢且未消出來,恐怕唬了小員外共小娘子!”三條好漢,三條樸刀,唬得五個人頂門上蕩了三魂,腳板下走了七魄,兩個使馬的都走了,只留下萬秀娘、萬小員外、當直周吉三人。大漢道:“不壞你性命,只多留下買路錢!”萬小員外教周吉把與他,周吉取一錠二十五兩銀子把與這大漢。那焦吉見了道:“這廝,卻不叵耐你!我們卻只直你一錠銀子!”拿起手中樸刀,看著周吉,要下手了。那萬小員外和萬秀娘道:“如壯士要時,都把去不妨!”大字焦吉擔著籠子,都待入這林子去,只聽得萬小員外叫一聲道:“鐵僧,卻是你來劫我!”唬得焦吉放了擔子道:“卻不利害,若放他們去,明日襄陽府下狀,捉鐵僧一個去,我兩個怎的計結?”都趕來看著小員外,手起刀舉,道聲:“著!”看小員外時:身如柳絮飄飏,命似藉絲將斷。大字焦吉一下樸刀殺了萬小員外和那當直周吉,拖這兩個死尸入林子里面去,擔了籠仗,陶鐵僧牽了小員外底馬,大官人牽了萬秀娘底馬。萬秀娘道:“告壯士,饒我性命則個!”當夜都來焦吉莊上來。連夜敲開酒店門,買些個酒,買些個食吃了。打開籠仗里金銀細軟頭面物事,做三分,陶鐵僧分了一分,焦吉分了一分,大官人也分了一分。這大官人道:“物事都分了,萬秀娘卻是我要,待把來做個札寨夫人。”當下只留這萬秀娘在焦吉莊上。萬秀娘離不得是把個甜言美語,啜持過來。
在焦吉莊上不則一日,這大官人無過是出路時搶金劫銀,在家時飲酒食肉。一日大醉,正是: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臉上來。萬秀娘問道:“你今日也說大官人,明日也說大官人,你如今必竟是我底丈夫,犬馬尚分毛色,為人豈無姓名,敢問大官人姓甚名誰?”大官人乘著酒興,就身上指出一件物事來道:“是。我是襄陽府上一個好漢,不認得時,我說與你道,教你頂門上走了三魂,腳板下蕩散七魄。”掀起兩只腿上間朱刺著的文字,道:“這個便是我姓名,我便喚做十條龍苗忠,我卻說與你。”原來是壁間猶有耳,窗外豈無人。大字焦吉在窗子外面聽得,說道:“你看我哥哥苗大官人,卻沒事說與他姓名做甚么?”走入來道:“哥哥,你只好推了這牛子休!”元來強人市語喚殺人做“推牛子”。焦吉便要教這十條龍苗忠殺了萬秀娘,喚做:斬草除根,萌芽不發;斬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發。苗忠那里肯聽焦吉說,便向焦吉道:“錢物平分,我只有這一件偏倍得你們些子,你卻恁地吃不得,要來害他。我也不過只要他做個札寨夫人,又且何妨。”焦吉道:“異日卻為這婦女變做個利害,卻又不壞了我。”
忽一日,等得苗忠轉腳出門去,焦吉道:“我幾回說與我這哥哥,教他推了這牛子,左右不肯。把似你今日不肯,明日又不肯,不如我與你下手推了這牛子,免致后患。”那焦吉懷里和鞘搋著一把尖長靶短,背厚刃薄八字尖刀,走入那房里來。萬秀娘正在房里坐地,只見焦吉掣那尖刀執在手中,左手捽住萬秀娘,右手提起那刀,方欲下手。只見一個人從后面把他腕子一捉,捉住焦吉道:“你卻真個要來壞他,也不看我面!”焦吉回頭看時,便是十條龍苗忠。那苗忠道:“只消叫他離了你這莊里便了,何須只管要壞他。”當時焦吉見他恁地說,放下了。當日天色晚了。紅輪西墜,玉兔東生。佳人秉燭歸房,江上漁翁罷釣。螢火點開青草面,蟾光穿破碧云頭。到一更前后,苗忠道:“小娘子,這里不是安頓你去處,你須見他們行坐時只要壞你。”萬秀娘道:“大官人,你如今怎地好!”苗忠道:“容易事。”便背了萬秀娘,夜里走了一夜,天色漸漸曉,到一所莊院。苗忠放那萬秀娘在地上,敲那莊門,里面應道:“便來。”不移時,一個莊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