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姻之后,春兒與可成商議過活之事。春兒道:“你生長富室,不會經(jīng)營生理,還是贖幾畝田地耕種,這是務(wù)實的事?!笨沙勺钥淦淠?,說道:“我經(jīng)了許多折挫,學(xué)得乖了,不到得被人哄了?!贝簝簻惓鋈賰摄y子,交與可成??沙墒巧⒙T了的人,銀子到手,思量經(jīng)營那一樁好?往城中東占西卜。有先前一班閑漢遇見了,曉得他納了春姐,手中有物,都來哄他,某事有利無利,某事利重利輕,某人五分錢,某人合子錢。不一時,都哄盡了。空手而回,卻又去問春兒要銀子用。氣得春兒兩淚交流道:“‘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你當(dāng)初浪費以有今日,如今是有限之物,費一分沒一分了?!背鯐r硬了心腸,不管閑事。以后夫妻之情看不過,只得又是一五一十擔(dān)將出來,無過是買柴糴米之類。拿出來多遍了,覺得漸漸空虛,一遍少似一遍??沙上冗€有感激之意,一年半載,理之當(dāng)然,只道他還有多少私房,不肯和盤托出,終日鬧吵逼他拿出來。春兒被逼不過,別口氣,將箱籠上鑰匙一一交付丈夫,說道:“這些東西,左右是你的,如今都交與你,省得欠掛。我今后自和翠葉紡績度日,我也不要你養(yǎng)活,你也莫纏我。”春兒自此日為始,就吃了長齋,朝暮紡績自食??沙梢粫r雖不過意,卻喜又有許多東西。暗想道:“且把來變買銀兩,今番贖取些恒業(yè),為恢復(fù)家緣之計,也在渾家面上爭口氣?!彪m然腹內(nèi)躊躕,卻也說而不作。
常言:食在口頭,錢在手頭;費一分,沒一分,坐吃山空。不上一年,又空言了。更無出沒,瞞了老婆,私下把翠葉這丫頭賣與人去。春兒又失了個紡績的伴兒。又氣又苦,從前至后,把可成訴說一場。可成自知理虧,懊悔不迭,禁不住眼中流淚。又過幾時,沒飯吃了,對春兒道:“我看你朝暮紡績,到是一節(jié)好生意。你如今又沒伴,我又沒事做,何不將紡績教會了,也是一只飯碗。”春兒又好笑又好惱,忍不住罵道:“你堂堂一軀男子漢,不指望你養(yǎng)老婆,難道一身一口,再沒個道路尋飯吃?”可成道:“賢妻說得是?!B瘦毛長,人貧智短?!憬涛夷且粭l道路尋得飯吃的,我去做。”春兒道:“你也曾讀書識字,這里村前村后少個訓(xùn)蒙先生,墳堂屋里又空著,何不聚集幾個村童教學(xué),得些學(xué)俸,好盤用。”可成道:“‘有智婦人,勝如男子’,賢妻說得是。”當(dāng)下便與鄉(xiāng)老商議,聚了十來個村童,教書寫仿,甚不耐煩,出于無奈。過了些時,漸漸慣了,枯茶淡飯,絕不想分外受用。春兒又不時牽前扯后的訴說他,可成并不敢回答一字,追思往事,要便流淚。想當(dāng)初偌大家私,沒來由付之流水,不須題起;就是春兒帶來這些東西,若會算計時,盡可過活,如今悔之無及!
如此十五年。急一日,可成入城,撞見一人,豸補銀帶,烏紗皂靴,乘輿張蓋而來,仆從甚盛。其人認得是曹可成,出轎施禮??沙啥惚懿坏?。路次相見,各問寒暄。此人姓殷名盛,同府通州人。當(dāng)初與可成同坐監(jiān),同撥歷的,近選得浙江按察使經(jīng)歷,在家起身赴任,好不熱鬧。可成別了殷盛,悶悶回家,對渾家說道:“我的家當(dāng)已敗盡了,還有一件敗不盡的,是監(jiān)生。今日看見通州殷盛選了三司首領(lǐng)官,往浙江赴任,好不興頭!我與他是同撥歷的,我的選期已透了,怎得銀子上京使用!”春兒道:“莫做這夢罷,見今飯也沒得吃,還想做官?!边^了幾日,可成欣羨殷監(jiān)生榮華,三不知又說起。春兒道:“選這官要多少使用?”可成道:“本多利多,如今的世界,中科甲的也只是財來財往,莫說監(jiān)生官。使用多些,就有個好地方,多趁得些銀子;再肯營干時,還有一兩任官做;使用得少,把個不好的缺打發(fā)你,一年二載,就升你做王官,有官無職,監(jiān)生的本錢還弄不出哩?!贝簝旱溃骸昂萌币嗌??”可成道:“好缺也費得千金”。春兒道:“百兩尚且難措,何況千金?還是訓(xùn)蒙安穩(wěn)。”可成含著雙淚,只得又去墳堂屋里教書。正是:漸無面目辭家祖,剩把凄涼對學(xué)生。
忽一日,春兒睡至半夜醒來,見可成披衣坐于床上,哭聲不止。問其緣故,可成道:“適才夢見得了官職,在廣東潮州府。我身坐府堂之上,眾書吏參謁。我方吃茶,有一吏,瘦而長,黃須數(shù)莖,捧文書至公座,偶不小心,觸吾茶甌,翻污衣袖,不覺驚醒,醒來乃是一夢。自思一貧如洗,此生無復(fù)冠帶之望,上辱宗祖,下玷子孫,是以悲泣耳!”春兒道:“你生于富家,長在名門,難道沒幾個好親眷?何不去借貸,為求官之資。倘得一命,償之有日?!笨沙傻溃骸拔乙蜃孕?wù)外,親戚中都以我為不肖,擯棄不納。今窮因如此,枉自開口,人誰托我?便肯借時,將何抵頭?”春兒道:“你今日為求官借貸,比先前浪費不同,或者肯借也不見得?!笨沙傻溃骸百t妻說得是?!贝稳照?zhèn)€到三親四眷家去了一巡,也有閉門不納的,也有回說不在的;就是相見時,說及借貸求官之事,也有冷笑不答的,也有推辭沒有的,又有念他開口一場,少將錢米相助的??沙纱笫貜?fù)了春兒。早知借貸難如此,悔卻當(dāng)初不作家。
可成思想無計,只是啼哭。春兒道:“哭恁么?沒了銀子便哭,有了銀子又會撒漫起來。”可成道:“到此地位,做妻子的還信我不過,莫說他人!”哭了一場:“不如死休!只可惜負了趙氏妻十五年相隨之意,如今也顧不得了?!笨沙烧趯に?,春兒上前解勸道:“‘物有一變,人有千變,若要不變,除非三尺蓋面。’天無絕人之路,你如何把性命看得恁輕?”可成道:“螻蟻尚且貪生,豈有人不惜死?只是我今日生而無用,到不如死了干凈,省得連累你終身。”春兒道:“且不要忙,你真?zhèn)€收心務(wù)實,我還有個計較。”可成連忙跪道:“我的娘,你有甚計較?早些救我性命!”春兒道:“我當(dāng)初未從良時,結(jié)拜過二九一十八個姊妹,一向不曾去拜望。如今為你這冤家,只得忍著羞去走一遍。一個姊妹出十兩,十八個姊妹,也有一百八十兩銀子。”可成道:“求賢妻就去?!贝簝旱溃骸俺醮紊祥T,須用禮物,就要備十八副禮。”可成道:“莫說一十八副禮,就是一副禮也無措?!贝簝旱溃骸叭袅舻梦乙粌杉罪椩?,今日也還好活動。”可成又啼哭起來。春兒道:“當(dāng)初誰叫你快活透了,今日有許多眼淚!你且去理會起送文書,待文書有了,那京中使用,我自去與人討面皮。若弄不來文書時,可不枉了。”可成道:“我若起不得文,誓不回家?!币粫r間說了大話,出門去了。暗想道:“要備起送文書,府縣公門也得些使用?!辈缓糜峙c渾家纏帳,只得自去,向那幾個村童學(xué)生的家里告借。一錢五分的湊來,好不費力。若不是十五年折挫到于如今,這些須之物把與他做一封賞錢,也還不夠,那個看在眼里。正是彼一時此一時。
可成湊了兩許銀子,到江都縣干辦文書??h里有個朱外郎,為人忠厚,與可成舊有相識,曉得他窮了,在眾人面前,替他周旋其事,寫個欠票,等待有了地方,加利寄還。可成歡歡喜喜,懷著文書回來,一路上叫天地,叫祖宗,只愿渾家出去告?zhèn)?,告得來便好。走進門時,只見渾家依舊坐在房里績麻,光景甚是凄涼??陔m不語,心下慌張,想告?zhèn)指娌粊砹?,不覺眼淚汪汪,又不敢大驚小怪。懷著文書立于房門之外,低低的叫一聲“賢妻”。春兒聽見了,手中擘麻,口里問道:“文書之事如何?”可成便腳揣進房門,在懷中取出文書,放于桌上道:“托賴賢妻福蔭,文書已有了?!贝簝浩鹕恚瑢⑽臅戳耍抢锵氲溃骸斑@呆子也不呆了?!毕嘀沙蓡柕溃骸澳阏?zhèn)€要做官?只怕為妻的叫奶奶不起!”可成道:“說那里話?今日可成前程,全賴賢妻扶持挈帶,但不識借貸之事如何?”
春兒道:“都已告過,只等你有個起身日子,大家送來?!笨沙梢膊桓覇柦瓒嘟枭?,慌忙走去肆中擇了個吉日,回復(fù)了春兒。春兒道:“你去鄰家借把鋤頭來用用。”須臾鋤頭借到。春兒拿開了績麻的籃兒,指這搭地說道:“我嫁你時,就替你辦一頂紗帽埋于此下。”可成想道:“紗帽埋在地下,卻不朽了?莫要拗他,且鋤著看?!痹醯剡\起鋤頭,狠力幾下,只聽得當(dāng)?shù)囊宦曧?,翻起一件東西??沙傻襟@了一跳,檢起看,是個小小瓷壇,壇里面裝著散碎銀兩和幾件銀酒器。春兒叫丈夫拿去城中傾兌,看是多少??沙蓛A了錁兒,兌準(zhǔn)一百六十七兩,拿回家來,雙手捧與渾家,笑容可掬。春兒本知數(shù)目,有心試他,見分毫不曾茍且,心下甚喜。叫再取鋤頭來,將十五年常坐下績麻去處,一個小矮凳兒搬開了,教可成再鋤下去,鋤出一大瓷壇,內(nèi)中都是黃白之物,不下千金。原來春兒看見可成浪費,預(yù)先下著,悄地埋藏這許多東西,終日在上面坐著績麻,一十五年并不露半字,真女中丈夫也。可成見了許多東西,掉下淚來。春兒道:“官人為甚悲傷?”可成道:“想著賢妻一十五年,勤勞辛苦,布衣蔬食。誰知留下這一片心機。都因我曹可成不肖,以至連累受苦!今日賢妻當(dāng)受我一拜!”說罷,就拜下去。春兒慌忙扶起道:“今日苦盡甘來,博得好日,共享榮華。”可成道:“盤纏盡有,我上京聽選,留賢妻在家,形孤影只。不若同到京中,百事也有商量?!贝簝旱溃骸拔乙卜判牟幌?,如此甚好。”當(dāng)時打疊行李,討了兩房童仆,雇下船只,夫妻兩口,同上北京。正是:運去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光。
可成到京,尋個店房,安頓了家小,吏部投了文書。有銀子使用,就選了出來。初任是福建同安縣二尹,就升了本省泉州府經(jīng)歷,都是老婆幫他做官,宦聲大振。又且京中用錢謀為,公私兩利,升了廣東潮州府通判。適值朝覲之年,太守進京,同知、推官俱缺,上司道他有才,批府印與他執(zhí)掌,擇日升堂管事。吏書參謁已畢,門子獻茶。方才舉手,有一外郎,捧文書到公座前,觸翻茶甌,淋漓滿袖??沙烧l(fā)怒,看那外郎瘦而長,有黃須數(shù)莖。猛然想起數(shù)年之前,曾有一夢,今日光景,宛然夢中所見。始知前程出處,皆由天定,非偶然也。那外郎驚慌,磕頭謝罪。可成好言撫慰,全無怒意,合堂稱其大量。是日退堂,與奶奶述其應(yīng)夢之事。春兒亦駭然說道:“據(jù)此夢,量官人功名止于此任。當(dāng)初墳堂中教授村童,衣不蔽體,食不充口。今日三任為牧民官,位至六品大夫,太學(xué)生至此足矣。常言:‘知足不辱。’官人宜急流勇退,為山林娛老之計。”可成點頭道是。坐了三日堂,就托病辭官。上司因本府掌印無人,不允所辭。勉強視事,分明又做了半年知府。新官上任,交印已畢,次日又出致仕文書。上司見其懇切求去,只得準(zhǔn)了。百姓攀轅臥轍者數(shù)千人,可成一一撫慰,夫妻衣錦還鄉(xiāng)。三任宦資約有數(shù)千金,贖取舊日田產(chǎn)房屋,重在曹家莊興旺,為宦門巨室。這雖是曹可成改過之善,卻都虧趙春兒贊助之力也。后人有詩贊云:
破家只為貌如花,又仗紅顏再起家。
如此紅顏千古少,勸君還是莫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