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盈虧,星辰失度,為人豈無興衰?子房年幼,逃難在徐邳,伊尹曾耕莘野,子牙嘗釣夋溪。君不見磻韓侯未遇,遭胯下受驅馳,蒙正瓦窯借宿,裴度在古廟依棲。時來也,皆為將相,方表是男兒。漢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馬長卿,雙名相如,自父母雙亡,孤身無倚,齏鹽自守。貫串百家,精通經史。雖然游藝江湖,其實志在功名。出門之時,過城北七里許,曰升仙橋,相如大書于橋柱上:“大丈夫不乘駟馬車,不復過此橋。”所以北抵京洛,東至齊楚,遂依梁孝王之門,與鄒陽、枚皋輩為友。不期梁王薨,相如謝病歸成都市上。臨邛縣有縣令王吉,每每使人相招。一日到彼相會,盤桓旬日。談間,言及本處卓王孫,巨富,有亭臺池館,華美可玩。縣令著人去說,教他接待。卓王孫資財巨萬,僮仆數百,門闌奢侈。園中有花亭一所,名曰瑞仙,四面芳菲爛熳,真可游息,京洛名園,皆不能過此。這卓員外喪偶不娶,慕道修真。止有一女,小字文君,年方十九,新寡在家,聰慧過人,姿態出眾,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員外一日早晨,聞說縣令友人司馬長卿乃文章巨儒,要來游玩園池,特來拜訪。慌忙迎接,至后花園中,瑞仙亭上。動問已畢,卓王孫置酒相待。見長卿豐姿俊雅,且是王縣令好友,甚相敬重,道:“先生去縣中安下不便,何不在敝舍權住幾日?”相如感其厚意,遂令人喚琴童攜行李來瑞仙亭安下。倏忽半月。
且說卓文君在繡房中閑坐,聞侍女春兒說:“有秀士司馬長卿相訪,員外留他在瑞仙亭安寓。此生豐姿俊雅,且善撫琴。”文君心動,乃于東墻瑣窗內竊窺視相如才貌,“日后必然大貴。但不知有妻無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平生愿足!爭奈此人簞瓢屢空,若待媒證求親,俺父親決然不肯。倘若挫過此人,再后難得。”過了兩日,女使春兒見小姐雙眉悉蹙,必有所思,乃對小姐道:“今夜三月十五日,月色光明,何不往花園中散悶則個?”小陰口中不說,心下思量:“自見了那秀才,日夜廢寢忘餐,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雖然有虧婦道,是我一世前程。”收拾了些金珠首飾,分付春兒安排酒果:“今夜與你賞月散悶。”春兒打點完備,隨小姐行來。
話中且說相如久聞得文君小姐貌美聰慧,甚知音律,也有心去挑逗他。今夜月明如水,聞花陰下有行動之聲,教琴童私覷,知是小姐,乃焚香一炷,將瑤琴撫弄。文君正行數步,只聽得琴聲清亮,移步將近瑞仙亭,轉過花陰下,聽得所彈音曰:“鳳兮鳳兮思故鄉,遨游四海兮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如今夕兮升斯堂?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在我傍。何緣交頸為鴛鴦,期頡頏兮共翱翔!鳳兮鳳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小姐聽罷,對侍女道:“秀才有心,妾亦有心。今夜既到這里,可去與秀才相見。”遂乃行到亭邊。
相如月下見了文君,連忙起身迎接道:“小生夢想花容,何期光降。不及遠接,恕罪,恕罪!”文君斂衽向前道:“高賢下臨,甚缺款待。孤館寂寞,令人相念無已。”相如道:“不勞小姐掛意。小生有琴一張,自能消遣。”文君笑道:“先生不必迂闊。琴中之意,妾已備知。”相如跪下告道:“小生得見花顏,死也甘心。”文君道:“請起,妾今夜到此,與先生賞月,同飲三杯。”春兒排酒果于瑞仙亭上,文君、相如對飲。相如細視文君,果然生得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振繡衣,披錦裳,濃不短,纖不長;臨溪雙洛浦,對月兩嫦娥。酒行數巡,文君令春兒收拾前去:“我便回來。”相如道:“小姐不嫌寒陋,愿就枕席之歡。”文君笑道:“妾欲奉終身箕帚,豈在一時歡愛乎?”相如問道:“小姐計將安出?”文君道:“如今收拾了些金珠在此,不如今夜同離此間,別處居住。倘后父親想念,搬回一家完聚,豈不美哉?”當下二人同下瑞仙亭,出后園而走。卻是: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更不回。
且說春兒至天明不見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尋不見,報與老員外得知。尋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見。員外道:“相如是文學之士,為此禽獸之行!小賤人,你也自幼讀書,豈不聞女子‘事無擅為,行無獨出’?你不聞父命,私奔茍合,非吾女也!”欲要訟之于官,爭奈家丑不可外揚,故爾中止,“且看他有何面目相見親戚!”從此隱忍無語,亦不追尋。
卻說相如與文君到家,相如自思囊篋罄然,難以度日,“想我渾家乃富貴之女,豈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無慍色,頗為賢達。他料想司馬長卿必有發達時分。”正愁悶間,文君至。相如道:“日與渾家商議,欲做些小營運,奈無資本。”文君道:“我首飾釵釧,盡可變賣。但我父親萬貫家財,豈不能周濟一女?如今不若開張酒肆,妾自當壚,若父親知之,必然懊悔。”相如從其言,修造房屋,開店賣酒,文君親自當壚記帳。忽一日,卓王孫家僮有事到成都府,入肆飲酒,事有湊巧,正來到司馬長卿肆中。見當壚之婦,乃是主翁小姐,吃了一驚,慌忙走回臨邛,報與員外知道。員外滿面羞慚,不肯認女,但杜門不見賓客而已。再說相如夫婦賣酒,約有半年。忽有天使捧著一紙詔書,問司馬相如名字。
到于肆中,說道:“朝廷觀先生所作《子虛賦》,文章浩爛,超越古人。官里嘆賞,飄飄然有凌云之志氣,恨不得與此人同時。有楊得意奏言:‘此賦是臣之同里司馬長卿所作,見在成都閑居。’天子大喜,特差小官來征召。走馬臨朝,不許遲延。”相如收拾行裝,即時要行。文君道:“官人此行富貴,則怕忘了瑞仙亭上!”相如道:“小生受小姐大恩,方恨未報,何出此言?”文君道:“秀才們也有兩般。有那君子儒,不論貧富,志行不移;有那小人儒,貧時又一般,富時就忘了。”相如道:“小姐放心!”夫妻二人,不忍相別。臨行,文君又囑道:“此時已遂題橋志,莫負當壚滌器人!”
且不說相如同天使登程。卻說卓王孫有家僮從長安回,聽得楊得意舉薦司馬相如,蒙朝廷征召去了,自言:“我女兒有先見之明,為見此人才貌雙全,必然顯達,所以成了親事。老夫想起來,男婚女嫁,人之大倫。我女婿不得官時,我先帶侍女春兒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子之情,無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時去看他,教人道我趨時奉勢。”次日,帶同春兒徑到成都府,尋見文君。文君見了父親,拜道:“孩兒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饒恕!”員外道:“我兒,你想殺我!從前之話,更不須提了。如今且喜朝廷征召,正稱孩兒之心。我今日送春兒來伏侍,接你回家居住。我自差家僮往長安報與賢婿知道。”文君執意不肯。員外見女兒主意定了,乃將家財之半,分授女兒,于成都起建大宅,市買良田,僮仆三四百人。員外伴著女兒同住,等候女婿佳音。
再說司馬相如同天使至京師朝見,獻《上林賦》一篇。天子大喜,即拜為著作郎,待詔金馬門。近有巴蜀開通南夷諸道,用軍興法轉漕繁冗,驚擾夷民。官里聞知大怒,召相如議論此事,令作諭巴蜀之檄。官里道:“此一事,欲待差官,非卿不可。”乃拜相如為中郎將,持節而往,令劍金牌,先斬后奏。相如謝恩,辭天子出朝,一路馳驛而行。到彼處,勸諭巴蜀已平,蠻夷清靜,不過半月,百姓安寧,衣錦還鄉。數日之間,已達成都府,本府官員迎接。到于新宅,文君出迎。相如道:“讀書不負人,今日果遂題橋之愿。”文君道:“更有一喜,你丈人先到這里迎接。”相如連聲:“不敢,不敢!”老員外出見,相如向前施禮,彼此相謝,排筵賀喜。自此遂為成都富室。有詩為證:夜靜瑤臺月正圓,清風淅瀝滿林巒。朱弦慢促相思調,不是知音不與彈。
司馬相如本是成都府一個窮儒,只為一篇文字上投了至尊之意,一朝發跡。如今再說南宋朝一個貧士,也是成都府人,在濯錦江居住,亦因詞篇遭際,衣錦還鄉。此人姓俞名良,字仲舉,年登二十五歲,幼喪父母,娶妻張氏。這秀才日夜勤攻詩史,滿腹文章。時當春榜動,選場開,廣招天下人才,赴臨安應舉。俞良便收拾琴劍書箱,擇日起程,親朋餞送。分付渾家道:“我去求官,多則三年,少則一載。但得一官半職,即便回來。”道罷相別,跨一蹇驢而去。不則一日,行至中途,偶染一疾,忙尋客店安下,心中煩惱。不想病了半月,身邊錢物使盡,只得將驢兒賣了做盤纏。又怕誤了科場日期,只得買雙草鞋穿了,自背書囊而行。不數日,腳都打破了,鮮血淋漓,于路苦楚。心中想道:“幾時得到杭州!”看著那雙腳,作一詞以述懷抱,名《瑞鶴仙》:“春闈期近也,望帝京迢遞,猶在天際。懊恨這雙腳底,不慣行程,如今怎免得拖泥帶水。痛難禁,芒鞋五耳倦行時,著意溫存,笑語甜言安慰。
爭氣扶持我去,選得官來,那時賞你穿對朝靴,安排在轎兒里。抬來抬去,飽餐羊肉滋味,重教細膩。更尋對小小腳兒,夜間伴你。”不則一日,已到杭州,至貢院前橋下,有個客店,姓孫,叫做孫婆店,俞良在店中安歇了。
過不多幾日,俞良入選場已畢,俱各伺候掛榜。只說舉子們,元來卻有這般苦處。假如俞良八千有馀多路,來到臨安,指望一舉成名,爭奈時運未至,門龍點額,金榜無名。俞良心中好悶,眼中流淚,自尋思道:“千鄉萬里,來到此間,身邊囊篋消然,如何勾得回鄉?”不免流落杭州。每日出街,有些銀兩,只買酒吃,消愁解悶。看看窮乏,初時還有幾個相識看覷他,后面蒿惱人多了,被人憎嫌。但遇見一般秀才上店吃酒,俞良便入去投謁,每日吃兩碗餓酒,爛醉了歸店中安歇。孫婆見了,埋冤道:“秀才,你卻少了我房錢不還,每日吃得大醉,卻有錢買酒吃!”俞良也不分說。每日早間,問店小二討些湯洗了面,便出門。“長篇見宰相,短卷謁公卿”,搪得幾碗酒吃,吃得爛醉,直到昏黑,便歸客店安歇。每日如是。
一日,俞良走到眾安橋,見個茶坊,有幾個秀才在里面,俞良便挨身入去坐地。只見茶博士向前唱個喏,問道:“解元吃甚么茶?”俞良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早飯也不曾吃,卻來問我吃茶。身邊銅錢又無,吃了卻捉甚么還他?”便道:“我約一個相識在這里等,少間客至來問。”茶博士自退。俞良坐于門首,只要看一個相識過,卻又遇不著。正悶坐間,只見一個先生,手里執著一個招兒,上面寫道“如神見”。俞良想是個算命先生,且算一命看。則一請,請那先生入到茶坊里坐定。俞良說了年月日時,那先生便算。茶博士見了道:“這是他等的相識來了。”便向前問道:“解元吃甚么茶?”俞良分付:“點兩個椒花來。”二人吃罷。先生道:“解元好個造物!即目三日之內,有分遇大貴人發跡,貴不可言。”俞良聽說,自想:“我這等模樣,幾時能勾發跡?眼下茶錢也沒得還。”便做個意頭,抽身起道:“先生,我若真個發跡時,卻得相謝。”便起身走。茶博士道:“解元,茶錢!”俞良道:“我只借坐一坐,你卻來問我茶,我那得錢還?先生說我早晚發跡,等我好了,一發還你。”掉了便走。先生道:“解元,命錢未還。”俞良道:“先生得罪,等我發跡,一發相謝。”先生道:“我方才出來,好不順溜!”茶博士道:“我沒興,折了兩個茶錢!”當下自散。
俞良又去趕趁,吃了幾碗餓酒。直到天晚,酩酊爛醉,踉踉蹌蹌,到孫婆店中,昏迷不醒,睡倒了。孫婆見了,大罵道:“這秀才好沒道理!少了我若干房錢不肯還,每日吃得大醉。你道別人請你,終不成每日有人請你?”俞良便道:“我醉自醉,干你甚事?別人請不請,也不干你事!”孫婆道:“老娘情愿折了許多時房錢,你明日便出門去。”俞良帶酒胡言漢語,便道:“你要我去,再與我五貫錢,我明日便去。”孫婆聽說,笑將起來道:“從不曾見恁般主顧!白住了許多時店房,到還要詐錢撒潑,也不像斯文體面。”俞良聽得,罵將起來道:“我有韓信之志,你無漂母之仁。我俞某是個飽學秀才,少不得今科不中來科中,你就供養我到來科,打甚么緊?”乘著酒興,敲臺打凳,弄假成真起來。孫婆見他撒酒風,不敢惹他,關了門,自進去了。俞良弄了半日酒,身體困倦,跌倒在床鋪上,也睡去了。五更酒醒,想起前情,自覺慚愧,欲要不別而行,又沒個去處,正在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