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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呂大郎還金完骨肉(2)

不一日,來到揚州閘口。呂玉也到陳家鋪子,登堂作揖,陳朝奉看坐獻茶。呂玉先提起陳留縣失銀子之事,盤問他搭膊模樣,是個深藍青布的,一頭有白線緝一個陳字。呂玉心下曉然,便道:“小弟前在陳留拾得一個搭膊,到也相像,把來與尊兄認看。”陳朝奉見了搭膊,道:“正是。”搭膊里面銀兩,原封不動。呂玉雙手遞還陳朝奉。陳朝奉過意不去,要與呂玉均分,呂玉不肯。陳朝奉道:“便不均分,也受我幾兩謝禮,等在下心安。”呂玉那里肯受。陳朝奉咸激不盡,慌忙擺飯相款,思想:“難得呂玉這般好人,還金之恩,無門可報。自家有十二歲一個女兒,要與呂君扳一脈親往來,第不知他有兒子否?”飲酒中間,陳朝奉問道:“恩兄,令郎幾歲了?”呂玉不覺掉下淚來,答道:“小弟只有一兒,七年前為看神會,失去了,至今并無下落。荊妻亦別無生育。如今回去,意欲尋個螟蛉之子,出去幫扶生理,只是難得這般湊巧的。”陳朝奉道:“舍下數年之間,將三兩銀子,買得一個小廝,貌頗清秀,又且乖巧,也是下路人帶來的。如今一十三歲了,伴著小兒在學堂中上學。恩兄若看得中意時,就送與恩兄伏侍,也當我一點薄敬。”呂玉道:“若肯相借,當奉還身價。”陳朝奉道:“說那里話來!

只恐恩兄不用時,小弟無以為情。”當下便教掌店的,去學堂中喚喜兒到來。呂玉聽得名字與他兒子相同,心中疑惑。須臾,小廝喚到,穿一領蕪湖青布的道袍,生得果然清秀,習慣了學堂中規矩,見了呂玉,朝上深深唱個喏。呂玉心下便覺得歡喜,仔細認出兒子面貌來,四歲時,因跌損左邊眉角,結一個小疤兒。有這點可認,呂玉便問道:“幾時到陳家的?”那小廝想一想道:“有六七年了。”又問他:“你原是那里人?誰賣你在此?”那小廝道:“不十分詳細。只記得爹叫做呂大,還有兩個叔叔在家。娘姓王,家在無錫城外。小時被人騙出,賣在此間。”呂玉聽罷,便抱那小廝在懷,叫聲:“親兒!我正是無錫呂大!是你的親爹了。失了你七年,何期在此相遇!”正是:水底撈針針已得,掌中失寶寶重逢。筵前相抱殷勤認,猶恐今朝是夢中。小廝眼中流下淚來。呂玉傷感,自不必說。

呂玉起身拜謝陳朝奉:“小兒若非府上收留,今日安得父子重會?”陳朝奉道:“恩兄有還金之盛德,天遣尊駕到寒舍,父子團圓。小弟一向不知是令郎,甚愧怠慢。”呂玉又叫喜兒拜謝了陳朝奉。陳朝奉定要還拜,呂玉不肯,再三扶住,受了兩禮,便請喜兒坐于呂玉之傍。陳朝奉開言:“承恩兄相愛,學生一女年方十二歲,欲與令郎結絲蘿之好。”呂玉見他情意真懇,謙讓不得,只得依允。是夜父子同榻而宿,說了一夜的說話。次日,呂玉辭別要行,陳朝奉留住,另設個大席面,管待新親家、新女婿,就當送行。酒行數巡,陳朝奉取出白金二十兩,向呂玉說道:“賢婿一向在舍有慢,今奉些須薄禮相贖,權表親情,萬勿固辭。”呂玉道:“過承高門俯就,舍下就該行聘定之禮,因在客途,不好茍且,如何反費親家厚賜?決不敢當!”陳朝奉道:“這是學生自送與賢婿的,不干親翁之事。親翁若見卻,就是不允這頭親事了。”呂玉沒得說,只得受了,叫兒子出席拜謝。陳朝奉扶起道:“些微薄禮,何謝之有。”喜兒又進去謝了丈母。當日開懷暢飲,至晚而散。呂玉想道:“我因這還金之便,父子相逢,誠乃天意。又攀了這頭好親事,似錦上添花。無處報答天地,有陳親家送這二十兩銀子,也是不意之財,何不擇個潔凈僧院,糴米齋僧,以種福田?”主意定了。

次早,陳朝奉又備早飯。呂玉父子吃罷,收拾行囊,作謝而別,喚了一只小船,搖出閘外。約有數里,只聽得江邊鼎沸,原來壞了一只人載船,落水的號呼求救,崖上人招呼小船打撈,小船索要賞犒,在那里爭嚷。呂玉想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比如我要去齋僧,何不舍這二十兩銀子做賞錢,教他撈救,見在功德。”當下對眾人說:“我出賞錢,快撈救。若救起一船人性命,把二十兩銀子與你們。”眾人聽得有二十兩銀子賞錢,小船如蟻而來。連崖上人,也有幾個會水性的,赴水去救。須臾之間,把一船人都救起。呂玉將銀子付與眾人分散。水中得命的,都千恩萬謝。只見內中一人,看了呂玉叫道:“哥哥那里來?”呂玉看他,不是別人,正是第三個親弟呂珍。呂玉合掌道:“慚愧,慚愧!天遣我撈救兄弟一命。”忙扶上船,將干衣服與他換了。呂珍納頭便拜,呂玉答禮,就叫侄兒見了叔叔,把還金遇子之事,述了一遍,呂珍驚訝不已。呂玉問道:“你卻為何到此?”呂珍道:“一言難盡。自從哥哥出門之后,一去三年。有人傳說哥哥在山西害了瘡毒身故。二哥察訪得實,嫂嫂已是成服戴孝,兄弟只是不信。二哥近日又要逼嫂嫂嫁人,嫂嫂不從,因此教兄弟親到山西訪問哥哥消息,不期于此相會。又遭覆溺,得哥哥撈救,天與之幸!哥哥不可怠緩,急急回家,以安嫂嫂之心,遲則怕有變了。”呂玉聞說驚慌,急叫家長開船,星夜趕路。正是:心忙似箭惟嫌緩,船走如梭尚道遲!

再說王氏聞丈夫兇信,初時也疑惑,被呂寶說得活龍活現,也信了,少不得換了些素服。呂寶心懷不善,想著哥哥已故,嫂嫂又無所出,況且年紀后生,要勸他改嫁,自己得些財禮。教渾家楊氏與阿姆說,王氏堅意不從。又得呂珍朝夕諫阻,所以其計不成。王氏想道:“千聞不如一見。雖說丈夫已死,在幾千里之外,不知端的。”央小叔呂珍是必親到山西,問個備細。如果然不幸,骨殖也帶一塊回來。呂珍去后,呂寶愈無忌憚,又連日賭錢輸了,沒處設法。偶有江西客人喪偶,要討一個娘子,呂寶就將嫂嫂與他說合。那客人也訪得呂大的渾家有幾分顏色,情愿出三十兩銀子。呂寶得了銀子,向客人道:“家嫂有些妝喬,好好里請他出門,定然不肯。今夜黃昏時分,喚了人轎,悄地到我家來,只看戴孝髻的,便是家嫂,更不須言語,扶他上轎,連夜開船去便了。”客人依計而行。

卻說呂寶回家,恐怕嫂嫂不從,在他跟前不露一字,卻私下對渾家做個手勢道:“那兩腳貨,今夜要出脫與江西客人去了。我生怕他哭哭啼啼,先躲出去。黃昏時候,你勸他上轎,日里且莫對他說。”呂寶自去了,卻不曾說明孝髻的事。原來楊氏與王氏妯娌最睦,心中不忍,一時丈夫做言,沒奈他何。欲言不言,直挨到酉牌時分,只得與王氏透個消息:“我丈夫已將姆姆嫁與江西客人,少停,客人就來取親,教我莫說。我與姆姆情厚,不好瞞得。你房中有甚細軟家私,須先收拾,打個包裹,省得一時忙亂。”王氏啼哭起來,叫天叫地起來。楊氏道:“不是奴苦勸姆姆,后生家孤孀,終久不了。吊桶已落在井里,也是一緣一會,哭也沒用。”王氏道:“嬸嬸說那里話!我丈夫雖說已死,不曾親見。且待三叔回來,定有個真信。如今逼得我好苦!”說罷又哭。楊氏左勸右勸,王氏住了哭,說道:“嬸嬸,既要我嫁人,罷了,怎好戴孝髻出門?嬸嬸尋一頂黑髻與奴換了。”

楊氏又要忠丈夫之托,又要姆姆面上討好,連忙去尋黑髻來換。也是天數當然,舊髻兒也尋不出一頂。王氏道:“你是在家的,暫時換你頭上的髻兒與我。明早你教叔叔鋪里取一頂來換了就是。”楊氏道:“使得。”便除下髻來遞與姆姆。王氏將自己孝髻除下,換與楊氏戴了。王氏又換了一身色服。黃昏過后,江西客人引著燈籠火把,抬著一頂花花轎,吹手雖有一副,不敢吹打,如風似雨,飛奔呂家來。呂寶已自與了他暗號,眾人推開大門,只認戴孝髻的就搶。楊氏嚷道:“不是!”眾人那里管三七二十一,搶上轎時,鼓手吹打,轎夫飛也似抬去了。一派笙歌上客船,錯疑孝髻是姻緣。新人若向新郎訴,只怨親夫不怨天。王氏暗暗叫謝天謝地,關了大門,自去安歇。

次日天明,呂寶意氣揚揚,敲門進來。看見是嫂嫂開門,吃了一驚。房中不見了渾家,見嫂子頭上戴的是黑髻,心中大疑,問道:“嫂嫂,你嬸子那里去了?”王氏暗暗好笑,答道:“昨夜被江西蠻子搶去了。”呂寶道:“那有這話?且問嫂嫂如何不戴孝髻?”王氏將換髻的緣故,述了一遍。呂寶捶胸只是叫苦,指望賣嫂子,誰知到賣了老婆!江西客人已是開船去了,三十兩銀子,昨晚一夜就賭輸了一大半,再要娶這房媳婦子,今生休想。復又思量,一不做,二不休,有心是這等,再尋個主顧把嫂子賣了,還有討老婆的本錢。

方欲出門,只見門外四五個人,一擁進來,不是別人,卻是哥哥呂玉,兄弟呂珍,侄子喜兒,與兩個腳家,馱了行李貨物進門。呂寶自覺無顏,后門逃出,不知去向。王氏接了丈夫,又見兒子長大回家,問其緣故。呂玉從頭至尾,敘了一遍。王氏也把江西人搶去嬸嬸,呂寶無顏,后門走了一段情節敘出。呂玉道:“我若貪了這二百兩非意之財,怎勾父子相見?若惜了那二十兩銀子,不去撈救覆舟之人,怎能勾兄弟相逢?若不遇兄弟時,怎知家中信息?今日夫妻重會,一家骨肉團圓,皆天使之然也。逆弟賣妻,也是自作自受,皇天報應,的然不爽!”

自此益修善行,家道日隆。后來喜兒與陳員外之女做親,子孫繁衍,多有出仕貴顯者。詩云:

本意還金兼得子,立心賣嫂反輸妻。

世間惟有天工巧,善惡分明不可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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