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矛盾律(20)
- 阿特拉斯聳聳肩(套裝共2冊)
- (美)安·蘭德
- 4979字
- 2015-12-18 18:29:02
他的眼睛在打量著她:大衣敞著,松松垮垮地從她的肩膀上滑下來,苗條的身體裹在像是辦公室制服一樣的灰色套裝里。
“如果你穿成這樣來這里,是為了讓我注意不到你有多可愛的話,”他說道,“你就想錯了。你很可愛。我真想告訴你,看到這么一張聰明的臉,哪怕是女人的,能讓我感到多么安慰??墒悄悴幌肼犨@些,你不是為聽這些才來的?!?
他的話很不恰當,卻說得如此輕巧,她被拉回到了現實,重新回到了她的憤怒和此次來的目的。她繼續站在原地,看著地上的他,面無表情,避免被他看出自己的心事,使他有冒犯她的機會。她說道:“我來這里,是問你一個問題?!?
“問吧。”“你告訴那些記者你是來紐約看鬧劇的,你是指什么鬧???”他像是難得有機會享受到意外一樣,放聲大笑起來?!拔揖褪窍矚g你這樣,達格妮?,F在,紐約有七百萬人,在七百萬人中,只有你知道我指的不是威爾的離婚丑聞。”“你指的是什么?”
“你的答案是什么?”“圣塞巴斯帝安的災難。”“那可比威爾的離婚丑聞有意思多了,對吧?”
她用控訴人的那種嚴厲無情的語氣說道:“你這樣做是蓄意、冷血、另有企圖。”
“你不想脫掉大衣,坐下來嗎?”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冷冷地轉過來,把大衣脫下,扔到一旁;他沒有起身幫她。她坐在一張椅子里,他依然坐在原地,盡管有些距離,但看上去他似乎就坐在她的腳邊。
“我另有企圖干什么了?”“整個圣塞巴斯帝安的騙局?!薄澳蔷褪俏业娜科髨D?”“這正是我想知道的。”
他被逗笑了,仿佛她是想讓他在言談之間就把一門要投入畢生精力研究的科學解釋清楚。
“你很清楚,圣塞巴斯帝安礦分文不值,”她繼續說,“你在整個這樁卑鄙的生意啟動之前就知道?!?
“那我為什么要啟動它?”
“少跟我說你沒得到任何東西。我很清楚。我知道你丟掉了自己的一千五百萬美金,但你有你的目的。”
“你能想出一個讓我那么去做的動機嗎?”“不能,這難以想象?!?
“是不是?你認為我很有頭腦,很有知識,很有創造力,因此只要是我做的,就必定成功,而且你斷定我沒興趣對墨西哥人民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很難想象,是不是?”
“你知道,在你買下那處產業之前,墨西哥是控制在一個掠奪成性的政府手中,你沒必要去為他們開始一個采礦的項目?!薄皩Γ沂菦]這個必要?!薄澳悴挪辉诤跏裁茨鞲缯?,不管它是好是壞,因為——”“你這就錯了?!薄啊驗槟闱宄?,他們早晚會把那些礦搶走。你的目標是那些美國的股票投資人?!薄安诲e,”他直視著她,收斂了笑容,臉色很誠懇地說,“這是事實的一部分?!?
“那其余的呢?”“我的目標不僅僅是他們?!薄斑€有什么?”“那要你自己去想了?!?
“我來這里,是要讓你知道,我開始明白你的目的了。”他笑了,“如果你真明白了,就不會來了。”“沒錯,我不明白,而且或許永遠都不會明白,我只是開始能看到它的一部分了?!?
“哪一部分?”“你已經玩夠了其他的墮落花樣,就去找新的刺激,騙吉姆和他的朋友,看他們坐臥不安的樣子。我想象不出怎么會有人墮落到用它來享受的地步,但你就是為了看這個,恰好在此時來到紐約?!?
“在很大程度上,他們的坐臥不安非常值得一看,特別是你哥哥詹姆斯。”
“他們是一群腐敗的笨蛋。但在這件事上面,他們所犯的唯一的罪行就是相信了你,他們相信了你的名聲和信譽。”
她再一次注意到了那種懇切的表情,也再一次確信那是真實無誤的,他說道:“是的,我知道他們的確如此?!?
“你覺得這很好笑嗎?”“不,一點不好笑。”
他仍在繼續漫不經心、若無其事地玩著彈子,時不時地瞄好、彈出去一個。她忽然注意到了他瞄準的精確無誤和手上的技巧,他只是手腕輕輕一閃,一顆彈子便飛落下去,滾過地毯,不偏不倚地擊中了遠處的另一顆。這令她想起了他小的時候,想起了曾經預見到他不論做什么事,都會做得最好。
“不,”他說,“我不覺得好笑。你的哥哥詹姆斯和他的那群朋友對銅礦業一無所知,他們對賺錢一無所知,而且覺得沒必要去學。他們認為知識是多余的浪費,做判斷和決定也不重要。他們注意到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并且樹立了自己的信譽,他們覺得對此可以充分信賴。人不應該背叛這種信任,對不對?”
“但你卻有意地背叛了它?”“那要看你怎么認為了。是你在說起他們的信任和我的信譽,我已經再也不這么去思考問題了……”他聳聳肩,繼續說,“我根本就不在乎你哥哥詹姆斯和他的那些朋友,他們的那套理論也不是什么新東西,幾百年來一直就是這樣,但那不是萬無一失的。他們只是忽略了一點,他們覺得搭我的順風車是安全的,因為他們認為我的終點就是財富,他們所有的算計都是建立在我想賺錢的基礎上。如果我不想呢?”
“如果你不想,那你想要什么?”“他們從沒問過我這個問題,在他們的理論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不過問我的目標、動機或者欲望。”“如果你不想賺錢,你還可能有什么動機?”“很多很多,比如說,花錢?!薄鞍彦X花在一個肯定徹底的失敗上面?”“我怎么會知道那些礦是肯定的、徹底的失敗呢?”“你是怎么不讓自己知道的?”“很簡單,不去想它。”“你想都不想就開始了這個項目?”
“不,不完全是那樣,不過,我一旦疏忽了呢?我只是一個人,會犯錯誤。我失誤了,做得很糟糕?!彼滞笠欢?,一顆亮晶晶的水晶球從地上滾過去,狠狠地撞中了屋子另一邊的一顆紫色球。
“我不信。”她說?!安恍牛课疫B被當成人的權利都沒有了嗎?是不是所有人的錯都要算到我的頭上,而我自己卻不被允許犯任何錯誤?”“那不像你做的事。”
“不像么?”他躺在地毯上,放松著,懶洋洋地伸展著身體,“你是不是想讓我知道,假如你認為我是有意這樣干的話,你就還是可以把這記到我的賬上。你還是不能接受我就是一個懶鬼嗎?”
她閉上了眼睛,聽到他在放聲大笑,這是世界上最快活的聲音。她急忙睜開眼睛,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冷酷,只有笑容。
“我的動機,達格妮?你難道不認為是最簡單的一種——一時心血來潮嗎?”
不,她想道,不,不是,否則他不會發出這樣的笑聲,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無憂無慮的快活不屬于不負責任的蠢人,隨波逐流的人也達不到這樣平和純凈的心境。只有最深刻、最嚴肅的思考,才會產生這樣的笑聲。
看著他伸展在自己腳下的身體,她幾乎沒動一點感情,這讓她看到了回到腦海的記憶:黑色的睡衣緊貼著他修長的身體,敞開的領口露出了年輕、平滑、陽光曬過的肌膚——她想起了那個日出時,穿著黑衣黑褲躺在自己身邊的人。那時,她曾經為擁有了他的身體感覺到了一種驕傲,她現在依然能感覺得到。她突然清晰地想起他們的那些極度親密的舉止?,F在,那記憶本該很刺目才對,可卻一點也不。依舊是沒有后悔,拿它沒有一點辦法的驕傲,這感情沒有力量能再打動她,而她也沒辦法將它抹掉。
說不清為什么,一種令她吃驚的感覺使她聯想到,自己最近也體會到了他的那種至高無上的快樂。
“弗蘭西斯科,”她輕聲地說道,“我們都喜歡理查德·哈利的音樂……”
“我依舊喜歡?!薄澳阋娺^他嗎?”“見過,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他是否寫過一首第五協奏曲?”他完全地愣在那里。她曾覺得他不會為任何事情所動,但他不是。不過她還是猜不出,為什么在她說過的所有事情當中,這是頭一件能夠打動他的事?轉瞬之間,他用平穩的語氣問道:“你怎么會覺得他寫過?”
“呃,他寫過嗎?”“你知道只有四首哈利協奏曲?!薄笆堑?,但我想弄清他是不是又寫了一個?”“他已經停止創作了。”
“我知道。”“那你為什么要問?”
“只是那么一想,他現在在做什么?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很久沒見過他了。你是怎么覺得會有一個第五協奏曲呢?”
“我沒說有,只是好奇而已?!薄澳銊偛旁趺聪肫鹄聿榈隆す麃砹耍俊薄耙驗椤薄械阶约旱目刂瞥霈F了裂口,“因為我的腦子沒法從理查德·哈利的音樂一下子蹦到……吉爾伯特·威爾夫人?!彼玑屩刎摰卮笮ζ饋?,“哦,是那個?順便說一句,如果你一直留意我在公開場合的行蹤,就沒發現吉爾伯特·威爾夫人所講的故事里,有個可笑的小紕漏么?”
“我不看那些東西?!?
“你應該看。她的描述美極了,在我安第斯山的別墅里,她和我一起度過了去年的新年前夜,月光照在山巔,鮮紅的花兒攀在爬進窗戶的枝頭。這畫面里,有什么不對頭的嗎?”
她安靜地說:“是我該去問你這個問題,可是我不會問的。”
“哦,我沒覺得有什么不對頭的——只是去年的新年前夜,我是在得克薩斯州的艾爾帕索,在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圣塞巴斯帝安鐵路的開線典禮上主持儀式,盡管你不去出席那樣的場合,也應該記得。我的胳膊摟著你哥哥詹姆斯和沃倫·伯伊勒先生,一起照了相。”
她吁了口氣,想起的確是這樣,也想起她在報紙上看到過威爾夫人的故事。
“弗蘭西斯科,什么……這是什么意思啊?”
他笑了起來,“你自己下結論吧……達格妮,”——他的神色很嚴肅——“你為什么想到哈利寫了第五協奏曲?怎么不是新的交響曲或歌???為什么偏偏是協奏曲?”
“為什么這會讓你煩惱呢?”
“沒有,”他繼續柔聲地說道,“我依然喜愛他的音樂,達格妮?!苯又謸Q了輕佻的語氣,“不過它是屬于另一個時代的,我們這個年代有另外一種娛樂。”
他翻了個身躺著,兩手交叉放在腦后,似乎正在看屋頂放映著的鬧劇電影。
“達格妮,你難道不喜歡看墨西哥在圣塞巴斯帝安礦上的可觀表現嗎?你看過他們政府的講話和他們報紙的社論沒有?他們說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欺騙了他們。他們指望著奪到一座成功的礦藏,我沒有權力那樣讓他們失望。你看到那個猥褻的小官僚想讓他們告我了么?”
他大笑起來,徹底平躺在地上,兩只胳膊和身體擺成十字平平地伸開,他看上去心無城府,輕松而年輕。
“這值得我花任何代價,我看得起這出戲。如果這是我有意安排的,我就把尼祿皇帝的紀錄比下去了。燒掉一座城市和掀起地獄的蓋子讓人們去看,又該怎么比呢?”
他起身撿了幾顆彈子,坐在那里,把它們放在手中漫不經心地搖晃著,彈子碰撞著,發出玉石才有的柔和、清脆的聲音。她突然意識到,玩彈子并不是他固有的嗜好,而是讓他安靜不下來,他不可能安靜很長時間。
“墨西哥政府已經簽發了一份宣告,”他說道,“要求它的人民保持耐心,再多克服一下困難??磥硎ト退沟郯驳你~礦財富是中央計劃委員會計劃中的一部分,以此提高所有人的生活水平,讓所有的男女老少都能在每個星期日吃上烤豬肉。現在,這些制訂計劃的人讓他們的人民不要去指責政府,要去指責富人的邪惡,因為我搖身一變,成了不負責任的花花公子,而不是想象中的貪婪的資本家。他們問的是,他們怎么可能知道我會讓他們失望呢?嗯,的確,他們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留意到他用手指玩彈子的樣子,他正在凝望著有些嚴峻的遠方,并非是有意識地玩,但她可以肯定,那動作也許作為一種反差,對他反而是一種安慰。他的手指緩緩地移動,享受般地感觸著玉石的質地。這不僅沒有讓她覺得很粗淺,反而奇怪地吸引著她——就好像,她突然想到,感性根本不是物質上的,而是來自精神上的細微差別。
“他們不知道的還不止于此,”他說,“他們想知道得更多,有個給圣塞巴斯帝安工人的住房協定,花費達八百萬美元。鋼結構的房子,配有下水、供電和制冷,還有一所學校、一座教堂、一個醫院,和一個電影院。這個協定是針對那些住在用浮木和廢棄罐頭搭成的小屋的人。作為建造它的回報,我可以保全性命逃出去,這還幸虧因為我不是墨西哥本國人。那個工人的協定也是他們計劃的一部分,是國家住宅進步的范例。哼,那些鋼結構的房子用的主要是厚紙板,涂了一層上好的防蟲油漆,再多一年都撐不下來。下水管道——還有我們的采礦設備——是從經銷商那里采購的,他們的主要貨源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和里約熱內盧的城市垃圾。我估計那些管子還有五個月的壽命,電力系統大約是六個月。在海拔四千英尺高的石頭山上,我們為墨西哥升級建造的絕妙公路堅持不了一兩個冬天,用的是廉價水泥,沒有路基,急轉彎處的護欄只是涂了油漆的隔板,就等著來一次大的山體滑坡吧。教堂嘛,我覺得可以留得住,他們會用得上的?!?
“弗蘭西斯科,”她喃喃地問,“你是故意這樣做的嗎?”
他抬起了頭,她被他臉上顯現出來的無盡的疲倦嚇了一跳?!安还芪沂欠裼幸?,”他說,“還是馬虎,或者愚蠢,你難道不明白這沒有任何區別嗎?它們缺少的東西是相同的?!?
她在顫抖著,徹底失控而不顧一切地叫道,“弗蘭西斯科!如果你看看這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一切,如果你明白你所說的那些事,你就不能一笑置之!在所有的人里面,你應該和他們對抗!”
“和誰?”
“那些掠奪者,還有那些縱容掠奪的人,那些在墨西哥制訂計劃的人,和他們的同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