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有鼓舞之機以妙天下之感此天下之人所以日入于善而不知而治功之盛古今以為不可及也夫天下之道二善與惡而已矣天下之民二亦善與惡而已矣圣人不能使天下必無惡而常有以消其惡不能使天下必皆善而常有以作其善此其機之所在固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而莫知其所以然者而亦初非外民以為之也圣人不能外于民以為之機而民亦不能外圣人之機以妙其感此其一好惡一賞罰所以見圣人至公至神之化言天下之盛治而不可加也蓋嘗論之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事而無情若是乎圣人無情也又曰天地無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無為若是乎圣人無為也今而好惡著則有情矣賞罰行則有為矣以是而語至公至神之化則圣人之化得無幾于褻乎噫是正不足以知圣人且不足以知天也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是故觀諸天地之栽培傾覆而圣人之化可識矣以栽培傾覆為非天地之化可乎今夫天下之人之異齊也古今之所同也廣谷大川異制剛柔緩急強弱輕重異俗衣服飲食器械異宜然要其所歸不過善與惡兩端而已圣人者出樹之風聲分之物采陳之藝極引之表儀予之法制告之訓典著之律度宣之話言是故有會朝表著周旋行列之等焉有參伍殷輔陪臺之役焉有射鄉食饗井田學校軍師之制焉有親疎貴賤長幼之節焉凡所以慮民之心甚詳而治民之道甚備也使天下而皆如圣人之意則即是而守之固可以不賞而勸不怒而威而吾圣人亦得以無為而治矣然而天下不能皆如圣人之意也故其善與惡終有不可約之同歸要之一致者而圣人之心于是乎戚然甚矣于乎此好惡之情賞罰之制所以甚不得已于天下而亦初非外于天以為之也何則天有生殖長育圣人象之以制賞于是乎有車服之庸有宅里之表有名位章物之旌而善用丕勸天有震曜圣人象之以制刑于是乎有甲兵之威有斧鉞刀鋸之戮有梏拲鞭樸流放之慘而罪用丕懲故書曰天命有徳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夫命討出于天子而皆以天言之吾是以知圣人之所以鼓舞乎萬民者即天之所以鼓舞乎萬物而造化之妙所以非人之所能測也而亦何嘗外于民以為之機哉故其機之所動捷于影向機之所向順于風靡好一人焉賞一人焉而民莫不曰吾惟無善善則上好之而賞將及矣惡一人焉罰一人焉而民莫不曰吾惟無惡惡則上惡之而罰將及矣故不必其人人而好之而惡之而賞之而罰之而機動于此誠動于彼懦者起怠者奮乖戾者熙然其大和舊染而污者翕然其維新矣由是而皇極可建也大猷可秩也降衷之恒性夫人皆可復也推而極之又將有順則而不識日遷善而不知為之者機之所感其妙矣哉圣人至公至神之化其盛矣哉故堯用是機而百姓昭明萬邦協和矣舜用是機而從欲以治四方風動矣禹用是機而政乃乂黎民敏徳矣成湯用是機而商邑用協四方用丕式見徳矣文武用是機而有徳有造垂拱而天下治矣是機也公而溥微而彰寂而能感何謂公而溥程子曰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是也何謂微而彰周子曰幾微故幽神應故妙是也何謂寂而能感張子曰無我得正已之盡存誠妙應物之感是也是機之妙可以成變化可以行鬼神用之于天地而范圍不過也用之于萬物而曲成不遺也發微不可見充周不可窮也以言乎逺則不御以言乎邇則靜而正也皇之所以為皇帝之所以為帝而王之所以為王也使圣人而安于無情樂于無為而不用其機以鼓舞天下則吾恐善無所于勸而日益消惡無所于懲而日益肆而天下之治且隳矣而何以成其至公至神之化也哉抑愚又有說焉董仲舒曰天任徳不任刑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長養為事陰常居大冬而積于空虛不用之地故古之圣人雖好惡不偏賞罰并用而善善之意恒長惡惡之意恒短故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傳曰與其失善寧其利淫此圣帝明王所以養忠厚之徳以凝和平之福而享夫雍熙悠乆之盛者也而亦何妨于至公至神之化哉愚也敢并及之謹論
帝王應天下之務
論曰天下之變無窮也人主欲以一身焉處之而使之各得其當則固不外乎明理之功而已蓋事之在天下其變雖無窮而要之各有當然之理學也者夫固將明理以治心以盡窮天下之變而善處之云爾然則君人者可不以務學為急而其學又可不以明理為先也哉夫人君以一人之微居天下之上言其地則曰萬邦也言其人則曰萬姓也言其事則曰萬幾也夫以其地之廣人之眾幾事之煩多若是而皆委諸吾身焉則雖圣智亦日不足矣故一日二日紛至沓來則精神必有所限而莫之盡賢否異人常變異時可否異勢則心思必有所遺而莫之悉憸邪以眩之讒諛以逢迎之則聰明必有所蔽而莫之通若是則天下之務無所于應而治且隳矣而何以君天下哉學也者所以廣其聰明啟其心思而扶植其精神者也古之人君其所以為學者何如也自孩提有識而三公三少即明孝仁禮義以導習之則其教也豫精一以傳心多聞以建事前言徃行以畜徳則其具也大有終始之典有緝熙之益則其功也勤盤盂幾杖刀劍戶牖莫不有銘則其防也宻侍御仆從皆正人旅賁官師瞽史皆有規戒則其輔也周故教豫而漸之乆具大而守之正功勤而得之深防宻而習之恒輔周而養之善夫是以物無不格知無不致意無不誠心無不正而天下之務莫不于我應焉而裕然有余矣堯舜之所以帝者此也禹湯文武之所以王者此也商太甲高宗周成王之所以守成業致盛治而伊傅周召之所以致其君者亦此也帝王所以應天下之務者其果有外于學而帝王之學其果有外于明理以治心乎哉然而世之人君夫孰無天下之務者而其善窮天下之變而處之者又何其寥寥也噫吾知之矣大抵不學之弊有三而學之弊亦有三何則庸君不知有所謂學而明君有絶人之資者又以為無所事學中才之君其性可導而上下者則又溺于聲色田逰之娛馳于土木神仙甲兵之好而不能學此三者固不學之弊也其或知悅學矣宜遂可以應天下之務矣然而黃老之學惑于異端詞藝之學類于文士記覽之學近于儒生斯亦何與于理何得于心而何闗于天下之務哉故或不得其要則學之弊正與不學等此唐虞三代之盛所以不復見于后世也雖然其所以致是者大學之道不明于天下而已何則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皆大學修身之事而天下之務又未有出于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外者此勉齋氏之有意于人君而體吾夫子之意以為說也然則人君欲應天下之務者無他焉亦惟明乎大學之道而已
人君納諫之本
人君欲有以來天下之言必先有以為受言之地而后天下之言有所入焉夫人君以一人之尊臨天下之上其勢嚴其威重蓋不獨人之視之以為凜然而不可犯而其自視亦甚異矣自視異則其中恒侈然自滿而猶欲責之以難挽之以所不欲其不以為謗已而賣直者幾希矣于乎此天下之言所以不來而人主所以孤立于上也然其所以為受言之地豈有他哉要惟在于虛已而已在書益贊于禹曰滿招損謙受益蓋所謂謙者即虛已之謂而滿固虛之反也在易益之彖曰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傳曰益徳之裕也蓋惟虛已故能下下下下則其道大光而所謂裕者在是矣夫曰益曰裕此固人君徳之所進治之所資而一本于虛焉信乎納諌之本于是乎在而訑訑自足未有不距人于千里者也今夫海非不茫然大也其東無東也其西無西也其南無南而其北無北也震蕩天地吞吐日月而不知津涯畔岸之所在也然其所以能成其大者虛而已虛故能受而凡天下之水微若畎澮大若江淮河漢流若川匯若澤其來不一而一收之無遺勺焉其量定也故夫知海之大者可以知人君之大知海之受者可以知人君之受矣虛之道其善矣哉天下之言之弗一也猶夫水也其理有顯微其辭有逆順其情有緩急而其人有親疎貴賤也惟夫不震以威不絶以勢不窮以辨不蔽其路而一以虛受焉夫然后下無匿情上無遺聴君無蔽明臣無隱忠而凡天下國家之大萬幾之煩民情物理雜出而不窮者莫不知之明處之當而無有遺憾焉故曰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不宣無以通其來不虛無以廣其受受之不廣則亦其中之未虛而已譬則溝洫焉雨倐然集則瀵然盈其量固然無足異也納諫之本其有外于虛哉今夫堯舜禹湯皆古所謂大圣人者后世無及也而稱之者則固曰稽眾舎已也取諸人以為善也聞善言則拜也從諫弗咈也噫是可以觀圣人之虛矣是可以知唐虞夏商之所以為盛治矣吾故謂海之大也眾水為之也圣人之大也眾言為之也距眾言以為圣不猶之塞眾川以為海哉況夫臣之于君本以義合自非其性忠義而為國者鮮不因其君之意向而逢迎焉古之人君賞以勸之罰以激之而猶恐其不言也今也不諫者賞而諫者罰矣彼亦安肯以其身而自試于不測之淵哉信乎納諫之本之在于虛也雖然虛固無弗受矣受之則或未必皆是也而將一施之乎曰非也虛則明明則能擇擇而行之則是非固有所取舎矣舜所以執兩端而用其中也然則虛其納諫之本歟明其從諌之用歟
李斯諫逐客
甚矣辯詐之傾國也假忠益而飾身謀功利之惑人也狥近效而忘逺害故巧說之士可以欺貪君而不可以欺明主而善為國者未嘗不黜一時之利而為千萬年乆大之圖也茍徒見其效而不見其害喜其有謀國之忠而不察其情之自為也則其說行其詐售一時君臣之間非不知各自以為得而不知釀成莫大之憂者于是乎在矣可不戒哉昔始皇之世其臣有因國之間而建為逐客之議者始皇聞李斯之諫而正史氏録其書而歸之功謂秦卒用其謀兼天下意若幸李斯之不去而信其言之酬者噫甚惑矣且善觀人者不先辨其言之是非而先察其意之向背斯之意其果為秦謀之乎無也斯固客耳其所以厯明用客之效要皆不過自為之地而何有于秦哉嘗觀蔡歸生之于楚木備道晉大夫之賢析公雍子巫臣苗賁皇之所以去楚而謀之者其言雖若為楚忠計而其實為一伍舉言之故夫聲子假人之患以懼楚而李斯援客之功以啖秦斯之所以得留者即伍舉之所以得復也然以始皇之智而不免為斯之所欺則以功利之說有以動其心而惑之耳夫內紹四君之功外明王者之徳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此誠始皇之所欲急聞者而豈悟其言之為大謬哉自今觀之秦之興自繆公始再廓于孝公繼盛于恵昭至始皇而天下一矣其所以寖昌而寖大者繄客之功也故由余百里奚蹇叔丕豹公孫支之屬植其機商鞅張儀范睢之徒踵其轍而后李斯者要其成人亦孰不信客之真無負于秦哉吾則以為秦之衰自繆公始積微于孝恵昭而遂滅于始皇之世何也天之亡人國不必其貧弱寡小之足憂而凡廣之以疆宇厚之以憑借増之以勢焰皆所以滋其毒而降之罰故仁積之謂富徳勝之謂強義行之謂威道隆之謂盛昔之所以世大其業而因有天下于長乆者用此道也不然則其所謂一時之大邦者其根本元氣已斬然消滅乆矣而尚何以有天下為哉昔者嘗嘆吳之有國僻在荊蠻已厯數百載矣至其末世因巫臣之來教之乗車使其子為行人以通吳于晉后又得楚人伍員者用之闔閭夫差之世非不赫然盛也主黃池之盟且與晉爭執牛耳然盟血未入口而越已破其國殺其太子未幾而吳沼矣越本夏胤其封猶乆于吳至勾踐而有泄庸大夫種范蠡計然之徒教之生聚教誨料兵搜乗與吳競強于夫椒檇李之間卒兼吳國而有之修覲聘馳兵車以進于中國文明之會曽不一再傳而楚縣之矣向使夫差勾踐不為伍員種蠡之所教界封疆而守之則泰伯夫余諸君猶可延血食于殷乆奚至于遽餒哉秦之為國猶不可與吳越同日語始但邑西戎以保西陲后因犬戎之難遂力戰取豐鎬盡有成周之故地傳及繆獻已數與晉爭衡要不待孝恵而后強盛也使數君而能屏游士卻賓客之言縱橫者修仁義務道徳擁雍州之地守殽函之固則天下必不能與爭而秦世世無患矣嘗聞漢人論建都之利謂山東雖亂秦地可全而有則知秦之處勢誠便守國誠固正使不能有天下猶可祀栢翳于千百年之后也況其勢又非終為諸侯者乎不知出此而乃聴諸客之言惑功利之說刑爭末事任為上圖一時筭計見效若甚可喜孰知其國愈大其亡愈蹙其勢愈強而其祀愈不乆也中間若百里奚由余頗賢然夷考其事亦不出并國圖伯而殊無一二及于仁義道徳之為衛鞅而下復何言哉夫以鞅之鷙酷儀之狡險睢之陰賊得一人焉亦自足以夷秦之種而何必代有其人也其強兵則坑屠掩滅至于殺十萬人而不以為慘其聚財則辟地増賦箕斂頭會至于盡壊先王之法而不以為賊其峻刑則曹誅族鏟膏流節離至于血波于道刑黥師傅而不以為忍其自為利也則欺執誘殺至于虜公子戕國君離親戚廢太后而況其淫狡暴厲又有不可一一言之者哉孟子曰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若數子者其何啻民之賊也謂之國賊可耳斯而為秦忠計者顧不明言用客之害而猶曰以客之功豈非更為秦生一鞅也烹滅諸侯焚燒六經破壊井田要其所為不過襲鞅之故轍而尤加甚焉當時事勢正如大病之人其氣垂盡又從而膺之以木索施之以棰楚其不遂奄然絶者幾希天下不勝其毒一旦起而乗之適戍強于五伯閭閻逼于戎狄向應憯于謗議奮臂威于甲兵不數年而秦無遺育者斯之罪顧不大哉夫混一之樂不足以償殄滅之慘南面之榮不足以洗系頸之辱死而有知則數君者亦自悔于地下思其逐客之不早也雖然秦之用客固足以僨其宗而客之用于秦者亦未有不反中其身覆其族姓者也睢之免猶賴蔡澤儀以殺死鞅以車裂斯具五刑惡之甚其受禍亦酷故秦既迄茲無聞家而諸人之后亦斬矣昔人謂不韋以人易貨揚子云曰以國易宗故愚謂李斯諸人亦若是而已不然則數子輔秦之功可以比伊呂之在殷周與國咸休也而胡為不克庇其身哉愚故并及之使后為人臣無效李斯也
雋不疑引經斷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