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對
圣祖時,凡觀經史中有句讀字義未明者,必召翰林儒臣質之,雖有知書內侍、能文宮人,不得近,蓋不特紬繹義理而已。洪武末,侍講方希直有詩云:‘風暖彤庭尚薄寒,御爐香繞玉闌干。黃門忽報文淵閣,天子看書召講官。’即其事也。成祖寶訓云:上親朝之暇,輒御便殿閱書史,或召翰林儒臣講論,永樂以后,蓋莫不然。(殿閣詞林記)
孝廟嘗問司禮監,祖宗時召見大臣,其禮如何,當在何處,蕭敬對云:‘英宗多在文華殿。嘗見吏部尚書王公翱,問對畢,王公辭去,顧見其衣后破損,再呼還。問衣破何不令家人補之,王公答曰:“今日偶服此到部,適聞命,不及更衣。”英廟撫掌笑,命賜一綺。’孝廟聞之曰:‘朕不能如祖宗簡易若此。’數日間,遂召見兵部尚書劉公大夏,見后稱‘好好’。邃庵楊公一清亦談一事,云時甘肅缺總兵官,會推恭順侯吳瑾,英廟以為得人。召問王公如何,王以為不可。英廟遽曰:‘老王執拗,外庭皆道此人好,獨爾以為不好,何也?’王叩頭曰:‘吳瑾是色目人,甘肅地近西域,多回回雜處,豈不笑我國乏人?’英廟撫掌曰:‘還是老王有見識。’即命另推。祖宗時,君臣之間契會如此。
徐溥云,弘治十年三月,韋太監急走閣下,言上坐文華殿,宣四先生。溥及劉、李、謝三公倉皇至殿,叩首。上曰:‘近前。’諸司禮皆環跪御案旁。上曰:‘看文書。’諸司禮取諸司題奏與溥及劉,以片紙數幅與李、謝,每一疏,上必曰:‘與先生輩議。’溥等擬批答,上覽或更定二三字,或刪去一二句,應手疾書,略無疑滯。溥等懼不稱上意,頓首請曰:‘疏中事多者,臣等請將下看詳。’上稍不說,曰:‘文書尚多,欲盡閱,閣中亦閑,盍就此面議?’諸輔臣又頓首曰:‘唯。’自裕陵召見南陽等后四十年,茂陵及泰陵初,歲不過一二見,道二三語。是日溥等得見上天資明睿,圣心仁厚,大喜。顧應對不能副上意,又自慚也。
劉健云,上方勵精,凡國家大事,召見輔臣。宜興去,召健及李、謝二公至文華殿平臺暖閣,面議大政。如吳一貫、張天祥獄,睿皇后陵寢殿禮,進退五府、四營公侯伯,災異去留大臣,皆上前相可否。健確直,見事稍遲,李才敏達,謝方贊,三人同心。時人語曰:‘李謀劉斷,謝尤侃侃。’
孝皇一日召劉大夏、戴珊,諭曰:‘聞今軍民多不得所,安得天下太平,如古昔帝王之時?’大夏對曰:‘求治亦難太急,但每事與內閣近臣講議,必求其當而行之,久自太平。’上曰:‘內閣近臣如大學士劉健,亦盡可與計事。但他門下人太雜,他曾獨薦一人,甚不合朕意。’上不言其姓名,大夏等亦不敢問。明日,與司禮太監陳寬相會,詢之,寬亦不知。既而曰:‘劉先生曾說劉宇才可大用,上不答,先生疑上聽之不真,重舉其人言之,上竟未之答。或者是此人未可知。’噫,宇之奸惡,圣明已知之矣。正德初,宇果大壞,薦人之難如此。一日,上又召劉、戴二公議論人物。大夏言,某一時人物,上曰:‘內閣學士劉健屢舉此人,朕已熟察之矣。其人作威福,好虛名,無誠心為國。在陜西巡撫時,與鎮守內臣同游秦王內苑,廝打墜水,遺國人之笑。及任戶部侍郎,令他參贊北征官軍,惟以參奏總兵官為事,不能畫一策以禆軍旅。因其誤事,所以退他。這等何以稱為人物?’大夏等叩頭,不敢復言。
弘治癸亥以往,孝宗時召內閣部院大臣于文華殿或寶座后平臺間,咨訪時事,慨然欲復祖宗之舊。時大學士劉公健、李公東陽、謝公遷在內閣,學士吳公寬司制誥,倪公岳、戴公珊、楊公守隨皆召自南都,岳為吏部尚書,珊為右都御史,守隨為大理寺卿。時戶部周公經、禮部傅公瀚、兵部馬公文升、刑部閔公圭、祭酒謝公鐸,既而尚書許公進、劉公大夏、韓公文,都御史史公琳、張公敷華,侍郎王公鏊,相繼代任。一時得人甚盛,政事多所興革,而士之沉抑者舉用殆盡。
孝皇召見劉忠宣公,諭曰:‘事有不可,每欲召卿商量,又以非卿部內事而止。今后當罷行者,卿可寫揭帖,密封進來。’對曰:‘不敢。’上曰:‘何?’曰:‘先朝李孜省可為鑒戒。’上曰:‘卿與我論國事,豈孜省營私害物者比?’曰:‘臣下以揭帖顯行,是亦前代斜封墨敕之弊。陛下宜遠法帝王,近法祖宗,事有可否,外付之府部,內咨之內閣可也。如有揭帖,日久上下俱有弊,且非后世法,臣不敢效順。’上稱善久之。(今言)
弘治十八年八月,上召見內閣徐、劉、李、謝四公于平臺,議政事。時太監李廣以燒煉齋醮橫被寵賚,閣疏力諫,上嘉納,以疏示廣。武岡知州劉遜,為岷府所奏,逮遜至京,科道疏救遜,下詔獄者六十余人,內閣疏救得釋。十一年五月,上坐平臺,召見內閣劉、李、謝三公,議罷成山伯王鏞、遂安伯陳韶、寧晉伯劉福總兵。越二日,又召見,議以保國公朱暉、鎮遠侯顧溥、惠安伯張偉為總兵,代鏞等,而以溥同英國公張懋管團營。蓋五軍、神機、三千,所謂三大營、六提督也。六人中擇二人提督團營,皆名總兵官。
講讀
太祖召錢唐講虞書,陛立而講。或紏唐草野不知君臣禮,唐正色曰:‘以古圣王之言陳于陛下,不跪不為倨。’嘗諫宮中不宜揭武后圖,忤旨,待罪午門外終日,上悟,賜飯,即命撤圖。唐之正色立朝如此。(雙槐歲抄)
李希顏性行峻茂,貫酣群籍。高帝用薦,手書征之南畿,擇為諸王子師,今分建十王者是已。教法嚴毅,雖諸王子,有弗若教者,或擊額以管。帝撫而怒,高皇后問故,曰:‘惡有以堯、舜訓爾子,顧怒之邪?’帝威用霽。
仁廟在東宮,一日,傳上命,召吏部翰林院官,令舉老成正大儒者侍皇太孫講讀。明日,東宮特召蹇義、楊士奇問之,對曰:‘臣兩人共舉禮部侍郎儀智,然眾鮮知之。’東宮曰:‘往昔吾舉李繼鼎,大誤,后悔無及。智甚端正,但覺老矣。’士奇對曰:‘雖老,然起家學官,道理明,執守正,精神不衰。廷臣中老成正大,未見其比。’是日午朝,上顧問東宮曰:‘太孫處侍講讀已得人否?’對曰:‘已舉禮部侍郎儀智,然議尚未決。’上喜曰:‘此得人矣。雖老,識朝廷大體,能直言不阿。向之元旦日食,呂震等皆欲行賀禮,惟此老與楊士奇言宜免賀,朕從之。儀智可用。’遂令日侍太孫講讀。蓋文廟于臣下,有片言之善,皆記憶不忘如此。
文皇帝特簡王讓侍皇太孫讀書,謂侍臣曰:‘孝者百行之源也,君子之所當則也。故詩曰“有孝有德”。朕聞讓孝于其親,故擢用之。’讓在講筵,首陳堯、舜之道惟在孝弟,人主躬行孝弟,則天下感化,不勞而治。每談經,必端凝拱立,敷宣明暢,皇太孫敬而愛之。時同事之臣張山、陳瑛,以順旨被寵,戴綸、林長懋則強諫,不少詭隨。惟讓謙卑自牧,簡默寡言。每進規諷,亦委曲切中事情,皇太孫斂容聽之,益加禮重。
宣宗嘗召王英便殿,謂曰:‘洪武中,學士有宋濂、吳沈、朱善、劉三吾,永樂初,則解縉、胡廣有重名。今汝當講經史,陳道義,啟沃朕心,罔俾前人獨專其美。’賜內醞及鈔千緡,命入內閣。
景泰中,選內侍秀異者四五人,進學文華殿之側室,倪謙、呂原寔教之。上時自臨視,命二人講論,倪講國風,呂講堯典,稱旨。問二人何官,倪時以左中允兼侍讀,呂以中允兼侍講。又問幾品,曰:‘皆正六。’上曰:‘品同安得相兼?’令取官制視之,乃命二人以侍講學士兼中允。他日,上再至,二人已遷坐于旁,上訝之,二人對:‘君父所坐,臣子不敢當。’上曰:‘如是乎?’其后至館中,惟立談,或東西行,不復坐云。
楊守陳于經筵,一日講武成篇,曰:‘魯論無為而治,周書稱武王垂拱而天下治。然后世人主,有深拱禁中,委政內侍者,召閻樂之禍。有高居無為,惟嬖寵艷者,啟祿山之變。何也?蓋舜、武之所以無為者,由其舉相、去兇、惇信明義,無一不盡其道。皆憂勞而有為,乃始佚樂而無為也。后世人主,則孟子所謂“安其危而利其災,樂其所以亡者”耳。’左右聽者竦然。
上游后苑,左右諫,不聽。王鏊講文王不敢盤于游田,上為罷游。講罷,嘗召所幸李廣,戒之曰:‘今日講官所指,殆為若等,好為之。’
張學士元楨,南昌人。為日講官,上命設低幾,就而聽之。蓋張短小不及四尺,貌寢而聲音朗徹,聞者竦然,上亦起敬,故設此幾以便之。張自七歲能屬文,稱為奇童。嘗請上讀太極圖、西銘諸書,上亟索之,內閣以圖本進。上覽而嘆曰:‘天生斯人以開朕也。’
孝宗時尤重經筵,多有匪頒之賚。學士程敏政記其事云,弘治元年三月十二日,初開經筵,賜宴及白金、寶鏹。十三日,文華后殿早進讀尚書、孟子,及午乃進講大學衍義,以為常。讀畢賜宴,講畢賜茶,上皆呼先生而不名。四月二十八日以后,屢賜桃、杏、郁李、蓮房,筥上黃封,鮮筍、青梅、枇杷、楊梅、雪梨、鮮藕,五月二十九日以后屢賜,或題‘上林苑監進干清宮’八字,或題‘上林苑海子進干清宮’九字,或題‘司馬苑局進干清宮茶房上用’十一字,敏政等具表稱謝。且記之以詩,有曰:‘黃封進帶干清字,朱實平分上苑香。’七月二十日,文華殿后講,上顧中官,賜講官冠、帶、靴、袍。敏政預賜織金云雁緋袍一,有副金帶一及烏紗帽、皂靴,面謝訖,上顧謂曰:‘先生辛苦。’共對曰:‘此皆職分當為。’頓首而退。有詩記之:‘日上罘罳曉色深,湛恩稠疊駕親臨。對衣紅濯天機錦,束帶黃分內帑金。久幸清班容宦履,漸慚華發點朝簪。經生啟沃尋常事,消得君王念苦辛。’
孝宗好親儒臣,一日經筵,劉學士機進講‘責難于君謂之恭’二句,上注聽久之,俯賜清問,因辯析‘陳’字之義,劉倉卒進講,語不逮意。上謂之曰:‘此即敷陳王道之陳也。’群臣叩首謝。又問:‘何以不講末句?’答以‘不敢。’上又曰:‘何害?善者可感善心,惡者可懲逸志,自今不必忌諱。’(歷代小史)
經筵面奏,近世無聞。惟嘉靖甲申夏,呂修撰楠言,五月十二日獻陵忌辰,是日講筵,君臣不宜華服。己丑夏,陸祭酒深言,講官講章,不宜輔臣改竄,使得自盡其愚,因以觀學術邪正。呂未幾以論禮謫解州判官,陸竟以是謫延平同知。程正叔詞嚴義正,范堯夫色潤氣和,皆賢講官也,今難其人矣。(今言)
寵遇
高帝建國初,遣使者樊觀以束帛召青田劉基、麗水葉琛、龍泉章溢、金華宋濂至建康,入見,上喜甚,賜坐。從容問勞曰:‘我為天下屈四先生耳。然四海紛紛,何時定乎?’章溢對曰:‘天道無常,惟德是輔,惟不嗜殺人者能一之耳。’上曰:‘卿等其留輔予矣。’既而命有司即所居之西,創禮賢館處之。
高帝欲俾宋濂參大政,濂曰:‘臣少無他長,惟文墨是攻,今幸待罪禁林,陛下之恩大矣,臣誠不愿居職任也。’上厚之,每燕見,必命茶賜坐,每旦,令侍膳,詢訪舊章,講求治道,或至夜分乃退。濂在朝久,若郊社、宗廟、山川百神之祀典,朝享、宴慶、禮樂、律歷、衣冠之制,四夷朝貢賞賚之儀,及勛臣名卿焯德耀功之文,承上旨意,論次紀述,咸可傳于后也。
洪武八年秋八月甲午,上覽川流之不息,陋尹程秋水賦言不契道,乃親更為之,賦成,召禁林群臣觀之,且曰:‘卿等亦各撰賦以進。’宋濂率同列研精覃思,鋪敘成章,詣東閣,次第投獻。上皆親覽焉,復置品評于其間。已而賜坐,敕大官進天廚奇珍,內官行觴,觴已,上顧濂曰:‘卿何不盡飲?’濂跽奏曰:‘臣年邁,恐不勝杯酌,或愆于禮度,無以上承寵光爾。’上曰:‘卿姑試之。’濂即席而飲。將徹,上復顧曰:‘卿更宜嚼一觴。’濂再起固辭,上曰:‘一觴豈解醉人乎?卒飲之。’濂舉觴至口端,又復瑟縮者三,上笑曰:‘男子何不慷慨為?’對曰:‘天威咫尺間,不敢重有所瀆。’勉強一吸至盡,上大悅。濂顏面變頳,頓覺精神遐漂,若行浮云中。上復笑曰:‘卿宜自述一詩,朕亦為卿賦醉歌。’二奉御捧黃綾案進,上揮翰如飛,須臾成楚辭一章,曰:‘西風颯颯兮金張,會儒臣兮舉觴。目蒼柳兮裊娜,閱澄江兮水洋洋。為斯悅而再酌,弄清波兮永光。玉海盈而馨透,浮瓊斝兮銀漿。宋生微飲兮早醉,忽周旋兮步驟蹌蹌。美秋景兮共樂,但有益于彼兮何傷。洪武八年八月七日午時書。’濂既醉,下筆字不成行列,甫綴五韻,上遽召濂至,命編修官朱右重書以遺濂。遂諭濂曰:‘卿藏之以示子孫,非惟見朕寵愛卿,亦見一時君臣道合,共樂太平也。’濂叩首以謝。上更敕侍臣應制賦醉學士歌者四人,考功監丞華克勤、給事中宋善、方征、通聞;而續賦者五人,秦府長史林溫、太子正字桂彥良、翰林編修王璉、張唯、典籍孫蕡。
洪武五年甘露降,太祖召宋濂,賜坐。上躬執金杓,煉湯于鼎,取甘露投之,手注于卮以賜濂,曰:‘此和氣所凝也,能愈疾延年,故與卿共之耳。’
濂奏事久,稱倦,上命璲、慎共扶下殿。祖子孫三世皆官內廷,當世以為盛。復以先生艱于行步,特選良馬以賜。上親作歌,復詔群臣咸作之,以寵耀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