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高祖置酒沛宮，酒酣，擊筑自歌曰：“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時帝有天下已十三年，當(dāng)思耆艾賢德，與共維持，獨(dú)端意猛士，何哉？豈馬上三尺，嫚罵余態(tài)，未易遽革耶？治道終以霸雜，蓋有由然。其前年下詔曰：“賢士大夫吾能尊顯之。”是年下詔曰：“與天下之豪士賢大夫同安輯之。”竊謂播告之詞，乃秉筆代言，非若耳熟之歌，乃中心所欲也。

唐文宗夏日聯(lián)句，東坡謂宋玉封楚王雄風(fēng)，譏其知己不知人也。公權(quán)小子，有美而無規(guī)，為續(xù)之云：“一為居所移，苦樂永相忘。愿言均所施，清陰及四方。”或謂“五弦之薰風(fēng)，解慍阜財(cái)”，已有陳善責(zé)難意。愚謂不然。凡規(guī)諫之辭，須切直分明，乃可以感悟人主。故盜言孔甘，良藥苦口。若以薰風(fēng)自南為陳善閉邪，但恐后世導(dǎo)諛側(cè)媚、說詩兩可者，皆得以冒敢諫之名矣。

諸史列傳，首尾一律。惟左氏傳《春秋》則不然，千變?nèi)f狀，有一人而稱目至數(shù)次異者，族氏、名字、爵邑、號謚，皆密布其中而寓諸褒貶，此史家祖也。觀少陵詩，疑隱寓此旨。若云“杜陵有布衣”，“杜曲幸有桑麻田”，“杜子將北征”，“臣甫憤所切”，“甫也南北人”，“甫也南北人”，原作“甫也東西南北人”，據(jù)《杜詩詳注》改，“有客有客字子美”，蓋自見其里居名字也。“不作河西尉”、“白頭拾遣徒步歸”，“備員竊補(bǔ)袞”，“凡才污省郎”，補(bǔ)官遷陟，歷歷可考。至敘他人亦然，如云“粲粲元道州”，又云“結(jié)也實(shí)國干”，凡例森然，誠《春秋》之法也。

老杜《送嚴(yán)武》云：“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寄裴道州蘇侍御》云：“致君堯舜付公等，早據(jù)要路思捐軀。”此公素所蓄積而未及施設(shè)者，故樂以告人耳。夫全軀碌碌之人，果何能為！汲長孺曰：“天子置公卿，寧令從諛承意，縱愛身，奈辱朝廷何。”任遐曰：“褚彥回保妻子，愛性命，遐能制之。”觀此以驗(yàn)二詩，信而有證矣。自比稷、契，豈為過哉！岑侍御《行軍詩》云：“平生抱忠義，不敢私微軀。”范文正云：“一入諫諍司，鴻毛忽其身。”

《孟子》七篇，論君與民者居半，其余欲得君，蓋以安民也。觀杜陵“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胡為將暮年，憂世心力弱”，《宿花石戍》云“誰能叩君門，下令減征賦”，《寄柏學(xué)士》云“幾時高議排君門，各使蒼生有環(huán)堵”，“寧令吾廬獨(dú)破，受凍死亦足”，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其心廣大，異夫求穴之螻蟻輩，真得孟子所存矣。東坡問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馬遷，但能名其詩耳。愚謂老杜似孟子，蓋原其心也。

《劍閣》云“吾將罪真宰，意欲鏟疊嶂”，與太白“搥碎黃鶴樓，刬卻君山好”語亦何異。然《劍閣》詩意在削平僭竊，尊崇王室，凜凜有忠義氣，搥碎、刬卻之語，但覺一味粗豪耳。故昔人論文字，以意為上。

岑參《寄杜拾遺》云：“圣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退之《贈崔補(bǔ)闕》云：“年少得途未要忙，時清諫疏尤宜罕。”皆謬承荀卿“有聽從，無諫諍”之語，遂使阿諛奸佞用以借口。以是知凡造意立言，不可不預(yù)為天下后世慮。

《石筍行》云：“惜哉俗態(tài)好蒙蔽，亦如小臣媚至尊。”小臣非小官也。凡事君不以道，雖官尊位崇，不害為小臣耳。下云“政化錯迕失大體，坐看傾危受厚恩。”此非官小者所當(dāng)也。但乍讀者，則小臣之語，似不指公卿耳。末云：“安得壯士擲天外，使人不疑見本根。”豈非欲取渾敦窮奇，投諸四裔，使天下如一，同心戴舜者歟。

李義山任弘農(nóng)尉，嘗投詩謁告云：“卻羨卞和雙刖足，一生無復(fù)沒階趨。”雖為樂春罪人，然用事出人意表，尤有余味。英俊屈沈，強(qiáng)顏低意，趨跖諾虎，扼腕不平之氣，有甚于傷足者。非粗知直己，不甘心于病畦下舐，不能賞此語之工也。

張舍人《遺織成褥段》云：“服飾定尊卑，大哉萬古程。煌煌珠宮物，寢處禍所嬰。錦鯨卷還客，始覺心和平。”其意在明分守，警貪饕，屏斥玩物，嚴(yán)道義之大節(jié)，豈直專為詩哉？就中和平之語，尤可人意。世有豪橫兇人，強(qiáng)委饋于善士，而不能驟絕之，其心媿恥，雖欲和平，不可得也。

子美世號“詩史”，觀《北征詩》云：“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送李校書》云：“乾元元年春，萬姓始安宅。”又《戲友》二詩：“元年建巳月，郎有焦校書。”“元年建巳月，官有王司直。”史筆森嚴(yán)，未易及也。

賈生終童，欲輕事征伐。大抵少年躁銳，使錦歷老成，當(dāng)不如此。昔人欲沈?qū)O武于五湖，斬白起于長平，誠有謂哉。嘗愛老杜云：“慎勿吞青海，無勞問越裳。大君先息戰(zhàn)，歸馬華山陽。”又有“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安得務(wù)農(nóng)息戰(zhàn)斗，普天無吏橫索錢”，“愿戒兵猶火，恩加四海深”，“不眠憂戰(zhàn)伐，無力正乾坤”，其愁嘆憂戚，蓋以人主生靈為念。孟子以善言陳戰(zhàn)為大罪，我戰(zhàn)必克為民賊。仁人之心，易地皆然。

昌黎《贈張道士》云：“詣闕三上書，臣非黃冠師。臣有膽與氣，不忍死茅茨。”韋應(yīng)物《送李山人》云：“圣朝多遺逸，披膽謁至尊。豈是貿(mào)榮寵，誓將救元元。”圣俞《贈師魯》云：“臣豈為身謀，而邀陛下睠。”皆急于得君，非為利祿計(jì)也。

“一朝自罪己，萬里車書通”，此與《無逸》《旅獒》、孟子格君心之非、汲長孺諫上多欲、魏鄭公《十漸》、陸宣公之《奉天詔書》無二道也。“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此“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之意。“避人焚諫草，騎馬欲雞棲”，所謂“嘉謀嘉猷，入告爾后于內(nèi)，乃順之于外。曰斯謀斯猷，惟我后之德”也。

“霄漢瞻佳士，泥涂任此身。”只“任”字即人不到處。自眾人必曰欺，曰媿，獨(dú)無心任之，所謂視如浮云，不易其介者也。繼云：“秋天正搖落，回首大江濱。”大知并觀，傲睨天地，汪汪萬頃，奚足云哉！

溫公治第洛中，辟園曰獨(dú)樂，其心憂樂，未始不在天下也。其自作記有云：“世有人肯同此樂，必再拜以獻(xiàn)之矣。”東坡賦詩云：“兒童誦君實(shí)，走卒知司馬。”蓋言其得人心也。又云：“撫掌笑先生，年來效瘖痖。”疑未盡命名之意。

臨川《送望之守臨江》云：“黃雀有頭顱，長行萬里余。想因君出守，暫得免苞苴。”使能行此言，則虐生類以飽口腹，刻疲民以肥權(quán)勢者，寡矣。其詩才二十字耳，敦仁愛，抑奔競，皆具焉，何以多為！

“萬方頻送喜，無乃圣躬勞。”雖云稱賀收復(fù)，抑又蘊(yùn)深意？元首無為，乃分位固然，其所以遽離廟社、遠(yuǎn)播蒙塵者，諂諛之臣，實(shí)為禍階耳。噫！諛言諂詐，日陳乎前，黃屋雖欲不勞，不可得也。

溫公《題趙舍人庵》云：“清茶淡話難逢友，濁酒狂歌易得朋。”雖造次間語，亦在于進(jìn)直諒之益，而退便辟之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