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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他的第十三次失敗

  • 黑墳
  • 周梅森
  • 3616字
  • 2016-01-07 15:32:20

李士誠天生是個實業家,從二十歲開始辦實業,二十年中大小辦過十三個廠子,失敗過十二次。他的父親是前清道臺,很有錢,據說和辦洋務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過往甚密。后來,父親死在任上,給他撇下了一百八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和幾千畝土地,為他創辦實業打下了牢固的基礎。二十歲那年,他不顧母親和家族的反對,在蘇州創辦了第一個造布廠,不料,是年秋天,一場大火把造布廠收進的棉花燒個精光,致使造布廠關門。二十一歲那年,他自作聰明,發明了一種“磨墨機”,創辦“四寶機械公司”,專事“磨墨機”之生產。在他看來,他的磨墨機是完美無缺的,只要用手搖搖飛輪,固定在硯臺旁的墨塊即可飛快磨動起來,既省力又省時,完全可以大量生產。他大量生產了,總搞了有千把臺吧,結局卻很慘,文人騷客們根本不予理睬;而這時,墨水、墨汁相繼問世,“四寶機械公司”被迫關閉。二十二歲那年,他投資辦煤窯,小窯打到六十米深時,適逢洪水暴發,煤窯淹沒。二十四歲創辦“士誠洋火制造廠”,因經營不善,沒法和對手競爭,兩年后倒閉。二十六歲時,重辦造布廠,慘淡經營五年,多少賺了幾萬兩銀子,后來洋布大量進口,他支撐不住了,遂將廠子盤給他人……

最后,他在田家鋪找到了自己的落腳點,決定搞礦業。可這時候,他手頭只有不到七十萬兩銀子,已無法單獨從事這規模宏大的事業了。他四下找人合股,運動了幾個月,從北京到上海,從天津到青島,他找遍他那幫辦實業的親戚朋友,最終促成了“大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的誕生——為了這個公司的誕生,他又將老家的兩千畝地賣掉了。

為大華公司,他幾乎押上了身家性命。

認真總結了以往的經驗教訓,經營大華煤礦公司時,他是小心翼翼的,也是非常成功的。開工生產的頭三年里,他就撈回了建礦時的所有投資,四年以后開始贏利,至今,他已在這深深的地下挖出了近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也就在他春風得意時,日本東亞公司總經理山本太郎提出和他合辦大華公司,他想都沒有想就一口回絕了。四十歲生日時,他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自豪呵!他覺著他能玩這個世界于股掌之間,他把以往十二次的失敗全忘記了,做起了一個又一個美妙的夢。他甚至為自己想好了一句將來可以刻在墓碑上的話:“他將世界踩在腳下……”而現在,一聲爆炸,這個魔鬼般的世界又一次將他撕了個粉碎。

這是第十三次失敗。

他置身的地下室上面壓著整整三層青石紅磚造就的樓房,壓著一個沉甸甸的世界。他感到了這種沉重的壓迫。他透不出氣來。自從睡夢中被驚醒,倉促躲進這間地下室后,他就有一種透不出氣來的感覺。

那導致他毀滅的災難發生時,他正摟著四姨太睡覺,睡得很實、很死。大地在隆隆爆炸聲中的震顫,并沒有將他驚醒,他是被四姨太推醒的。一睜開眼,他就看到了那團火光。那團火光在窗外的夜空中躁動著、擴張著,一明一暗的光波透過明亮的大窗,透過窗上的淡藍色的紗簾,射進了他置身的這間華麗堂皇的臥室,他在一閃一現的火光中看到了四姨太驚恐的眼睛。

這時,臥房里的電話鈴響了,他穿著睡衣,慌忙撲向電話,將話筒緊緊抓在手里,他的耳朵里飛進了一連串驚恐不安的聲音……他驚呆了,放下電話,沒來得及和四姨太打個招呼,沒來得及換上衣服,穿著睡衣便往公司公事大樓跑。剛跑出大門,他聽到了那驚心動魄的汽笛聲……

當他氣喘吁吁地闖進公事大樓,順著樓梯爬上二樓議事廳時,議事廳里已聚滿了人,公司副經理趙德震、總礦師王天俊、協理陳向宇,和一些礦師、技師們已先他一步來到了這里。

這時,他完全喪失了理智,竟毫不猶豫地要和趙德震、王天俊一起到主井現場去。自身的安危,他根本沒有考慮過!他完全沒有料到那夜會發生如此嚴重的騷亂。

倒是協理陳向宇提醒了他:

“李公,這不行!你們都不能到現場去!這危險!很危險!發了瘋的窯工們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況且,即使你們去了,也無法控制局勢!事已至此,我勸你們都不要去!都躲一躲!大井現場,可以派礦師和礦警去!另外,必須馬上給省府、縣知事公署和寧陽鎮守使署發電求援,力求盡早控制局勢!否則,我們將死無葬身之地!”

王天俊馬上隨聲附和:

“對!陳協理說得不錯!確乎!對如此嚴重的爆炸,我們已經是無能為力了,即便去了,也不起作用。必須承認,我們失敗了!大華公司完了!確乎!”

果不其然,就在他們緊急磋商的時候,憤怒的窯工們已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像鋪天蓋地的巨浪,一路呼嘯著撲向公事大樓。望著窗外的人群,陳向宇當機立斷,以一種近乎命令的口吻,對李士誠他們道:

“李公,你們不能出去,哪兒都不能去,馬上到地下室躲起來!這里的一切由我來應付!”

李士誠這會兒反倒鎮靜了,堅定地道:

“不!我是公司總經理,公司發生如此嚴重的災難,我不能不負責任!”

陳向宇冷峻地道:

“這個責任你負不起!這場災難是空前的!我的總經理!”

“可是……可是……”

“快躲起來,再晚就來不及了!”

他幾乎是被陳向宇、趙德震硬推著下了樓,硬推著走進了這間陰暗的地下室。在地下室門口,他緊緊抓住陳向宇的手,嗓子哽咽了,顫巍巍地說了一句:

“保重,向宇,你多保重!”

陳向宇莊重地向他點了點頭,轉身大踏步地通過黑暗的甬道走向地面,走向喧鬧的大樓。

他就這樣被埋在了地下,像一具已喪失了生命、喪失了掙扎能力的甲蟲,從輝煌事業的頂峰一下子跌落到萬丈深淵。

他再一次憶起,這是他的第十三次失敗。

這一次,他敗得很慘、很慘,幾乎可以說是一敗涂地。他已在心里暗暗算了一筆賬,假如井下的窯工全部死于災難,光是以其親屬的賠償,就可能使他破產!他的這一次失敗,比以往的十二次失敗都慘!

腕子上金表的時針指到了“10”字上,他變得躁動不安起來。他沒來由地想起了陽光下那片廣闊的土地,他覺著他不能這樣永遠埋在墳墓里,永遠這樣等下去!他急需知道公司已經發生、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一切!他不能像一個僵死的甲蟲似的,躲在這里任人擺弄!

他長長嘆了口氣,整了整額上掛落下來的一縷亂發,極力掃蕩掉臉上的沮喪之色,鎮靜地對趙德震和王天俊道:

“我要上去!我不能再在這里呆下去了!陳向宇應付不了上面的局面!”

天剛蒙蒙亮,田大鬧便帶著上千名窯工、鄉民,把大華公司公事大樓包圍了。胡貢爺和田二老爺是英明的,他們料定李士誠會逃跑,果不其然,李士誠跑掉了,副總經理趙德震和總礦師王天俊也跑掉了!田大鬧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這幫往日不可一世的混球兒何以跑得這么及時、跑得這么利索?礦場四處涌滿了人,他們從哪里跑出去的?什么時候跑出去的?

田大鬧認定,這其中有詐!

把公事大樓四面圍實之后,田大鬧帶著一幫弟兄砸開了公事大樓上下三層所有房間的門,一個一個房間搜尋,最后,總算找到了大華公司協理陳向宇。

陳向宇剛剛三十出頭,北京人。田大鬧看見他時,他正在二樓一間放滿文件柜的辦公間里焚燒一些亂七八糟的紙片,動作十分鎮靜從容。當田大鬧和一幫弟兄用槍托子搗碎玻璃、砸開門時,他又順手將一疊紙片投進壁爐里,然后緩緩轉過身子,兩只咄咄逼人的眼睛從眼鏡鏡框的上方望過去,足足盯著田大鬧一伙有半分鐘之久。

繼而,這氣質不凡的年輕人講話了,一口標準的京腔,口氣極其嚴厲:

“出去!給我出去!這是你們該來的地方么?這是公司檔案間,知道不知道?”

田大鬧竟被震住了,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到門口時,那道高出地板約二寸的門檻險些將他絆倒;他一個踉蹌,差一點跌坐在地上。

這一跌,將田大鬧跌醒了。

媽的,現在是什么時候了?這個公司的狗奴才居然還敢這樣目中無人、耀武揚威?就沖著這一點,也得給他點顏色看看!

“我操!你是什么人?”

陳向宇的頭發向腦后一甩,傲然地道:

“你沒有權力用這種口氣和我講話!”

田大鬧從一個窯工弟兄手里一把抓過鋼槍,用槍口對著陳向宇,又問了一句:

“我操,你他媽的是什么人?”

陳向宇冷冷一笑:

“我是什么人,與你們沒有任何關系,反正我不是公司總經理!”

“那你快說,總經理現在在哪里?”

陳向宇火了:

“我再重復一遍!你沒有權力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

“我們要找李士誠那狗東西算賬!”

“李總經理的辦公間在樓上,你們自己找去!”

“他跑了!”

陳向宇英俊的臉膛上浮現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他兩手一攤,洋人似的聳了聳肩:

“那么,你們找我有什么用呢,我和你們一樣,是大華公司雇來的嘛!”

陳向宇口氣緩和了些,徑自在一把蒙著豬皮的靠背椅上坐下了,同時,也招呼田大鬧他們坐下:

“工友們,先坐下、坐下!不要這樣劍拔弩張的!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大家都要冷靜一些,克制一些,對不對?”

田大鬧和那四五個隨從的弟兄被陳向宇臨危不亂的氣概吸引住了——從闖進這座大樓起,他們見到的都是驚慌不安的面孔,聽到的都是語無倫次的話語,像陳向宇這么鎮靜自如、從容應付的可以說是惟一的一個。

他們在房間的椅子上坐下了——這一次,是隨從的那幫弟兄們先坐下的,田大鬧沒坐,他覺著就這么心平氣和地在這個年輕人面前坐下,有點別扭,有點不對勁。

“坐呀,兄弟,坐下談嘛!”陳向宇竟走到他面前,將兩只有力的手親切地壓在他肩頭上,隨即又將一個打開了的銀煙盒遞到他面前。他不知怎的,竟伸手從里面取出了一支又黑又粗的雪茄,點上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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