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柯靈
- 最受讀者喜愛的散文2
- 劉振鵬主編
- 3051字
- 2016-01-07 16:06:28
柯靈(1909—2000),原名高季琳,原籍浙江紹興,生于廣州。著名報人、電影劇作家。主要散文集有《香雪海》、《長相思》、《遙夜集》、《柯靈散文選》等。
無名氏
我進過各式各樣的劇院,見過各式各樣的舞臺,東方的、西方的、古典的、新式的。富麗堂皇的建筑,描金點彩的壁飾。妙曼優美的頂畫,凝重生動的雕塑。升降旋轉的戲臺,傳神刻意的場景,變幻如夢的照明,垂垂若深藏人世秘密的絨幕。但夢里真真,常常縈繞心曲的,卻是故鄉鎮上古樸的廟臺,村口河邊臨時搭成的戲棚,入夜在汽油燈的映照下,遠遠望去,宛如縹緲的仙山樓閣:笙歌悠揚,在田野里因風傳送,端的是天上應有,人間難得。在戲臺前,星辰下,風露中,赤腳踏跳,擁擠直立的看客,那一張張日曬雨淋月照風吹的臉龐,心滿意足難畫難描的神態,只有顧愷之、吳道子、達·芬奇、倫勃朗那樣的大手筆才摹寫得出來。
我欣賞過很多名角登臺獻藝,中國的、外國的、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劇種。龍翔鳳舞的身姿、鳶飛魚躍的動作,矯裊盤旋、抑揚頓挫的歌喉,有聲有色、維妙維肖的表情。臺上出神入化,臺下心醉目迷。一劇方終,全場歆動,一陣又一陣雷動的掌聲,一次又一次彬彬有禮的謝幕。但我的記憶深處,卻還另有一種親切的存在,那就是鄉下草臺班里無名藝人的演出。
我看過無數臺上搬演的戲文,為多少慷慨激昂、悲歡離合、可歌可泣、亦莊亦諧的故事傳奇所陶醉:但那些摘隱發伏、揭示人生真諦的節目,卻更能扣動我的心弦。
我小時候看過一出戲,相隔五、六十年了,至今還是活鮮鮮地留在眼底,印在心上。離開我家五里地的一個小村莊,村口有個文昌閣,緊靠著一座寬闊的大石橋,橋下流水湍急,嘩嘩作響。場上矗立著古舊的廟臺,面向神座,正在演出社戲。夜空遼廓,秋意漸深,在急管繁弦聲里,我看到一出驚心動魄、使人戰栗的戲劇,那就是根據《左傳》史實衍化出來的《伐子都》。在遼遠的春秋時代,鄭莊公伐許,公孫閼(子都)和穎考叔奉命出征。公孫閼在座戰中馬失前蹄,幸虧穎考叔救了他。但當穎考叔戰勝敵手的時候,公孫閼卻出其不意,謀殺了他的救命恩人和戰友。謊報穎考叔陣前喪生,冒奪戰功,班師入朝,金殿受賞,志得意滿。不料穎考叔的鬼魂卻在煙火彌漫中一再出現。公孫閼被強烈的恐懼和良心譴責所壓倒,神志失常,突發狂癰,終于吐露出諱莫如深的虧心事,咯血而亡。我稚弱的心靈第一次被人性中黑暗的深淵所震懾,也第一次如此強勁而深刻地被藝術感染力所吸引,如受電擊雷轟。扮演公孫閼的是一位無名的藝人,他以絕妙的氣概風度,矯健的腰腿身手,活靈活現地創造了一個胸襟十分偏窄而野心無限膨脹的人物。他富有特色的臉型:瘦棱棱白兩頰,配上忒愣愣的雙眼,把金殿發瘋那場戲演得石破天驚,使人毛骨悚然。
無名藝人征服了我,成了我傾心折節的偶像。在以后的幾年里,我跑遍四鄰遠近的村鎮,如醉如癡地盯著看他的戲,特別是他最拿手的《伐子都》。我覺得能享受這樣的藝術真是幸福。只是生活驅遣我離開故鄉以后,“此曲終成廣陵散”,我再也無法品嘗。
世態的浸淫和年齒的推移比例增長,我洞察了許多世道人心,藝術欣賞也大大擴展了眼界,有機會耽讀了不少輝煌的世界名劇。當我讀到莎士比亞劇作的時候,總是自然地引起對《伐子都》的聯想。
“野心家本身的存在,也不過是一個夢的影子。”
“一個夢的本身便是一個影子。”
“不錯,因為野心是那么空虛輕浮的東西,所以我認為它不過是影子的影子。”
這是《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場中的一段對白。和《伐子都》內涵的哲理若合符節——《哈姆雷特》、《麥克佩斯》和《伐子都》,不同樣是發掘人類病毒的杰作嗎?我深切地感到,《伐子都》完全可以與莎劇驕肩而無愧。在我們可以預見的將來,它們還將有深刻的現實意義,對觀眾起振聾發饋之功。《伐子都》的劇本作者是誰,我不知道,但我猜想,他恐怕和我所崇拜的無名藝人一樣,也是被人世遺忘了的無名氏吧。
在六十年代初葉,大約闊別三十幾年以后,我才有機會在京滬兩地重睹《伐子都》的演出。在上海,主要演員是青年武生蔣英鶴,凌厲峭拔的臺風,勇猛跌撲的功夫,使他脫穎而出、一舉成名。在北京,主要演員是錢浩梁——那時他是武生行中的后起之秀,已經很負時譽。這一南一北互相輝映的兩臺《伐子都》,演員聲名的顯赫,劇場設備的堂皇,戲裝的鮮艷,武功的精嫻,角色搭配的整齊,和草臺班的演出,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了。但我總覺得意猶未盡、流連光景,有一種近似曾經滄海、除卻巫山的心情。
出乎意料的是,時隔不久,《伐子都》竟以“鬼戲”的罪名被宣布死刑,而錢浩梁卻成了江青夾袋中寵愛的玩物,這個丑惡事實的后景,恰恰就是由現代超級公孫閼們組成的陰謀集團,正在肆意毀壞國家棟梁,草菅社會精華,串演一出陰森奇譎、貨真價實的鬼戲,新中國就在烏煙瘴氣中出現了一次可怕的歷史大倒退。直到這出鬼戲收場四年之后,《伐子都》才得起死回生,重登舞臺。這一次擔任主角的,是上海名不見經傳的青年演員劉德利——又一代新秀在紅戳毹上嶄露頭角,引起觀眾的矚目。遺憾的是我這個醉心《伐子都》數十年的老看客,歷盡風霜,雖然幾次發心要到戲院去看,卻已經失去應有的精力與閑暇,只能在熒光屏上欣賞了精彩的片斷。
我不覺懷著深深的眷念,重溫舊夢。原來《伐子都》是著名的累功戲,武功異常繁重,只有青春似火的演員才能勝任。我初看無名藝人演出的時候,他實際已經行近中年,演到后來,騰空翻撲就要檢場的給他托腰了。過不了幾年,衰態越來越顯眼,行頭也越來越陳舊,我看著看著,漸漸起了一種不忍卒睹的沉重感覺。最后已經看不到他演《伐子都》,只在有戲里充下手,甚至跑龍套了。但少年人不解世途的艱辛,我依然戀戀不舍地跑去看戲,幻想能再看到他的《伐子都》。有一天,這個草臺班就在我們鎮上演出,——這種戲班,照例有一只班船,載著全班演員,戲箱道具,浮家泛宅,沿著演出的村鎮到處流浪。——我興沖沖地到停泊班船的河邊看熱鬧,欣喜地看到了這位無名藝人的廬山真面。我沒有料到,在臺上那樣威風凜凜,似乎能夠呼風喚雨的角色,在臺下卻完全像個樸實的莊稼人,披著一件黑色的舊短棉襖,和同伴一起,蹲在岸邊,端著藍花粗瓷飯碗,津津有味地吃飯。額頭有了皺紋,只是那雙眼睛,還不曾完全失去光彩。我失神似地看著他,他覺著了,似乎猜到了我是他的一個看客,朝我溫和地笑笑,微微領首,顯得那樣安閑自得,把我蕩漾心頭的一抹悵惘掃除凈盡。歲月如流,人壽有限,我怕這位無名藝人,大概早已與草木同朽了,但這個片刻的印象,卻和他精湛的藝術一起,雕鏤般刻在我的記憶里,至今歷歷如畫。
世人以無限的欽辭艷說莎士比亞、莫里哀、席勒、易卜生、關漢卿、王實甫、高則誠、湯顯祖、程長庚、梅蘭芳……他們是如何的文采絢爛,光芒萬丈,如果沒有這許多天才的卓越貢獻,我們的藝術天宇將顯得多么寥落暗淡,星月無光。世人又以無限的散羨競夸巴黎、倫敦、柏林、莫斯科、紐約、布宜諾斯艾利斯等等世界名城的著名劇院,是如何的壯麗華美,新穎奇巧,如果沒有這些高貴的藝術之宮,那些紅塵滾滾、人海滔滔的城市將顯得多么浮囂淺薄,枯燥無味。這當然是不爭的事實。但我卻愿以深摯的謝意,獻給那難以數計的草臺班和無名藝人。他們走遍山塢水涯,窮鄉僻壤,把自己的藝術無償地送給胼手胝足的蕓蕓眾生,滋潤大家的心靈:而自己則粗衣糲食,碌碌終生,默默無聞。他們自甘雪中送炭,不屑錦上添花。如果沒有他們,廣袤無垠的世界將減損多少色彩,成千上萬的大地之子將經受多少難耐的精神饑渴!
“天涯何處無芳草,”無名氏,草臺班,多么浩茫壯闊的生活舞臺,多么平凡芳醇的人生戲劇!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三日寫畢壬戌年元旦抄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