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得很,怕讀不好,丟人。”
他不說話,把我桌上擺的照片拿來玩弄著,這照片是我姊姊的一個剛滿一歲的女兒的。
我洗完臉,坐在桌子那頭。
他望望我,便又去望那小女孩,然后又望我。是的,這小女孩長的真像我。于是我問他:
“好玩嗎?你說像我不像?”
“她,誰呀!”顯然,這聲音就表示著非常之認真。
“你說可愛不可愛?”
他只追問著是誰。
忽的,我明白了他意思,我又想扯謊了。
“我的,”于是我把像片搶過來吻著。
他信了。我竟愚弄了他,我得意我的不誠實。
這得意,似乎便能減少他的嫵媚,他的英爽。要是不,為什么當他顯出那天真的詫諤時,我會忽略了他那眼睛,我會忘掉了他那嘴唇?否則,這得意一定將冷淡下我的熱情來。
然而當他走后,我卻懊悔了。那不是明明安放著許多機會嗎?我只要在他按住我手的當兒,另做出一種眼色,讓他懂得他是不會遭拒絕,那他一定可以還做出一些比較大膽的事。這種兩性間的大膽,我想只要不厭煩那人,是也會象把肉體來融化了的感到快樂,是無疑。但我為什么要給人一些嚴厲,一些端莊呢?唉,我搬到這破房子里來,到底為的是什么呢?
一月十五
近來我是不算寂寞了,白天便在隔壁玩,晚上又有一個新鮮的朋友陪我談話。但我的病卻越深了。這真不能不令我灰心,我要什么呢,什么也于我無益。難道我有所眷戀嗎?一切又是多么的可笑,但死卻不期然的會讓我一想到便傷心。每次看見那克利大夫的臉色,我便想:是的,我懂得,你盡管說吧,是不是我已沒希望了?但我卻拿笑代替了我的哭。誰能知道我在夜深流出的眼淚的分量!
幾夜,凌吉士都接著接著來,他告人說是在替我補英文,云霖問我,我只好不答應。晚上我拿一本“Poor People”放在他面前,他真個便教起我來。我只好又把書丟開,我說:“以后你不要再向人說在替我補英文吧,我病,誰也不會相信這事的。”他趕忙便說:“莎菲,我不可以等你病好些就教你嗎?莎菲,只要你喜歡。”
這新朋友似乎是來得如此夠人愛,但我卻不知怎的,反而懶于注意到這些事。我每夜看到他絲毫得不著高興的出去,心里總覺得有點歉疚,我只好在他穿大氅的當兒向他說:“原諒我吧,我是有病!”他會錯了我的意思,以為我同他客氣。“病有什么要緊呢,我是不怕傳染的。”后來我仔細一想,也許這話是另含得有別的意思,我真不敢斷定人的所作所為是像可以想象出來的那樣單純。
一月十六
今天接到蘊姊從上海來的信,更把我引到百無可望的境地。我哪里還能找得幾句話去安慰她呢?她信里說:“我的生命,我的愛,都于我無益了……”那她是更不必需要我的安慰,我為她而流的眼淚了。唉!但從她信中,我可以揣想得出她婚后的生活,雖說她未肯明明的表白出來。神為什么要去捉弄這些在愛中的人兒?蘊姊是最神經質,最熱情的人,自然她是更受不住那漸漸的冷淡,那已遮飾不住的虛情……我想要蘊姊來北京,不過這是做得到的嗎?這還是疑問。
葦弟來的時候,我把蘊姊的信給他看:他真難過,因為那使我蘊姊感到生之無趣的人,不幸便是葦弟的哥哥。于是我又向他說了我許多新得的“人生哲學”的意義;他又盡他唯一的本能在哭。我只是很冷靜的去看他怎樣使眼睛變紅,怎樣拿手去擦干,并且我在他那些舉動中,加上許多殘酷的解釋。我未曾想到在人世中,他是一個例外的老實人,不久,我一個人悄悄的跑出去了。
為要躲避一切的熟人,深夜我才獨自從冷寂寂的公園里轉來,我不知怎樣的度過那些時間,我只想:“多無意義啊!倒不如早死了干凈……”
一月十七
我想:也許我是發狂了!假使是真發狂,我倒愿意。我想,能夠得到那地步,我總可以不會再感到這人生的麻煩了吧……
足足有半年為病而禁絕了的酒,今天又開始痛飲了。明明看到那吐出來的是比酒還紅的血。但我心卻像有什么別的東西主宰一樣,似乎這酒便可在今晚致死我一樣,我是不愿再去細想那些糾糾葛葛的事……
一月十八
現在我還睡在這床上,但不久就將與這屋分別了,也許是永別,我斷得定我還有那樣能再親我這枕頭,這棉被……的幸福嗎?毓芳,云霖,葦弟,金夏都保守著一種沉默圍繞著我坐著,焦急的等著天明了好送我進醫院去。我是在他們憂愁的低語中醒來的,我不愿說話,我細想昨天上午的事,我聞到屋子中所遺留下來的酒氣和腥氣,才覺得心是正在劇烈的痛,于是眼淚便洶涌了。因了他們的沉默,因了他們臉上所顯現出來的凄慘和暗淡,我似乎感到這便是我死的預兆。假設我便如此長睡不醒了呢,是不是他們也將是如此的沉默的圍繞著我僵硬的尸體?他們看見我醒了,便都走攏來問我。這時我真感到了那可怕的死別!我握著他們,仔細望著他們每個的臉,似乎要將這記憶永遠保存著。他們便都把眼淚滴到我手上,好像覺得我就要長遠的離開他們而走向死之國一樣。尤其是葦弟,哭得現出丑的臉。唉,我想:朋友呵,請給我一點快樂吧……于是我反而笑了。我請他們替我清理一下東西,他們便在床鋪低下拖出那口大藤箱來,在箱子里有幾捆花手絹的小包,我說:“這我要的,隨著我進協和吧。”他們便遞給我,我又給他們看,原來都滿滿是信札,我又向他們笑:“這,你們的也在內!”他們才似乎也快樂些了。葦弟又忙著從抽屜里遞給我一本照片,是要我也帶去的樣子,我更笑了。這里面有七八張是葦弟的單像,我又特容許了葦弟接吻在我手上,并握著我的手在他臉上摩擦,于是這屋子才不至于像真的有個僵尸停著的一樣,天光這時也慢慢顯出了魚肚白。他們又忙亂了,慌著在各處找洋車。于是我病院的生活便開始了。
三月四號
接蘊姊死電是二十天以前的事,而我的病卻又一天有希望一天了。所以在一號又由送我進院的幾人把我送轉公寓來,房子已打掃得干干凈凈。又因為怕我冷,特生了一個小小的洋爐,我真不知應怎樣才能表示我的感謝,尤其是葦弟和毓芳。金和周又在我這兒住了兩夜才走,都充當我的看護,我是每曰都躺著,簡直舒服得不像住公寓,同在家里也差不了什么了!毓芳還決定再陪我住幾天,等天氣暖和點便替我上西山去找房子,我便好專去養病,我也真想能離開北京,可恨陽歷三月了,還如是之冷!毓芳硬要住在這兒,我也不好十分拒絕,所以前兩天為金和周搭的一個小鋪又不能撤了。
近來在病院卻把我自己的心又醫轉了,這實實在在卻是這些朋友們的溫情把它又重暖了起來,又覺得這宇宙還充滿著愛呢。尤其是凌吉士,當他走到醫院去看我時,我便覺得很驕傲,我想他那種豐儀才夠去看一個在病院女友的病,并且我也懂得,那些看護婦都在羨慕著我呢。有一天,那個很漂亮的密司楊問我:
“那高個兒,是你的什么人呢?”
“朋友!”我是忽略了她問的無禮。
“同鄉嗎?”
“不,他是南洋的華僑。”
“那么是同學?”
“也不是。”
于是她狡猾的笑了,“就僅是朋友嗎?”
自然,我可以不必臉紅,并且還可以警誡她幾句,但我卻慚愧了。她看到我閉著眼裝要睡的狼狽樣兒,便很得意的笑著走去。后來我一直都惱著她。并且為了躲避麻煩,有人問起葦弟時,我便扯謊說是我的哥哥。有一個同周很好的小伙子,我便說是同鄉,或是親戚的亂扯。
當毓芳上課去后,我一個人留在房里時,我就去翻在一月多中所收到的信,我又很快活,很滿足,還有許多人在紀念我呢。我是需要別人紀念的,總覺得能多得點好意就好。父親是更不必說,又寄了一張像來,只有白頭發似乎又多了幾根。姊姊們都好,可惜就為小孩們忙得很,不能多替我寫信。
信還沒有看完,凌吉士又來了。我想站起來,但他卻把我按住。他握著我的手時,我快活得真想哭了。我說:
“你想沒想到我又會回轉這屋子呢?”
他只瞅著那側面的小鋪,表示一種不高興的樣子,于是我告訴他從前的那兩位客已走了,這是特為毓芳預備的。
他聽了便向我說他今晚不愿再來,怕毓芳會厭煩他。于是我的心里更充滿樂意了,便說:
“難道你就不怕我厭煩嗎?”
他坐在床頭更長篇的述說他這一多月中的生活,還怎樣和云霖沖突,鬧意見,因為他贊成我早些出院,而云霖執著說不能出來。毓芳也附著云霖,他懂得他認識我的時間太少,說話自然不會起影響,所以以后他都不管這事了,并且在院中一和云霖碰見,自己便先回來了。
我懂得他的意思,但我卻裝著說:
“你還說云霖,不是云霖我還不會出院呢,住在里面真舒服多了。”
于是我又看見他默默的把頭掉到一邊去,不答應我的話。
他算著毓芳快來時,便走了,還悄悄告訴我說等明天再來。果然,不久毓芳便回來了。毓芳不會問,我也不告她,并且她為我的病,不愿同我多說話,怕我費神,我更樂得藉此可以多去想些另外的小閑事。
三月六號
當毓芳上課去后,把我一人撂在房里時,我便會想起這所謂男女間的怪事;其實,在這上面,不是我愛自夸,我所受的訓練,至少也有我幾個朋友們的相加或相乘,但近來我卻非常之不能了解了。當獨自同著那高個兒時,我的心便會跳起來,又是羞慚,又是害怕,而他呢,他只是那樣隨便的坐著,類乎天真的講他過去的歷史,有時是握著我的手;但這也不過是非常之自然,然而我的手便不會很安靜的被握在那大手中,慢慢的會發燒。并且一當他站起身預備走時,不由的我心便慌張了,好像我將跌入那可怕的不安中,于是我盯著他看,真說不清那眼光是求憐,還是怨恨;但他卻忽略了我這眼光,偶爾懂得了,也只說:“毓芳要來了喲!”我應當怎樣說呢?他是在怕毓芳!自然,我也會不愿有人知道我暗地一人所想的一些不近情理的事,不過近來我又感到我有別人了解我感情的必要;幾次我向毓芳含糊的說起我的心境,她還是只那樣忠實的替我蓋被子,留心我的藥,我真不能不有點煩悶了。
三月八號
毓芳已搬回去,葦弟卻又想代替那看護的差事。我知道,如若葦弟來,一定比毓芳還好,夜晚若想茶吃時,總不至于因聽到那濃睡中的鼾聲而不愿攪擾人而把頭縮進被窩點算了;但我自然拒絕他這好意,他又固執著,我只好說:“你在這里,我有許多不方便,并且病呢,也好了。”他還要證明間壁的屋子是空著,他可以住間壁,我正在無法時,凌吉士卻來了,我以為他們還不認識,而凌吉士已握著葦弟的手,說是在醫院已見過兩次。葦弟只冷冷的不理他,我笑著向凌吉士說:“這是我的弟弟,小孩子,不懂交際,你常來同他玩吧。”葦弟真的變成了小孩子,喪著臉站起身就走了。我因為有人在面前,便感得不快,也只好掩藏住,并且覺得有點對凌吉士不住,但他卻毫沒介意,反問我:“不是他姓白嗎,怎會變成你的弟弟?”于是我笑了:“那么你是只準姓凌的人叫你做哥哥弟弟的!”于是他也笑了。
近來青年人在一處時,便老喜歡研究到這一個“愛”字,雖說有時我也似乎懂得點,不過終究還是不很說得清。至于男女間的一些小動作,似乎我又太看得明白了。也許便是因為我懂得了這些小動作,而于“愛”才反迷糊,才沒有勇氣鼓吹戀愛,才不敢相信自己還是一個純粹的夠人愛的小女子,并且才會懷疑到世人所謂的“愛”,以及我所接受的“愛”……
在我剛稍微有點懂事的時候,便給愛我的人把我苦夠了,給許多無事的人以誣蔑我,凌辱我的機會,以致我頂親密的小伴侶們也疏遠了。后來又為了愛的脅迫,使我害怕得離開了我的學校。以后,人雖說一天天大了,但總常常感到那些無味的糾纏,因此有時不特懷疑到所謂“愛”,竟會不屑于這種親密。葦弟他說他愛我,為什么他只會常常給我一些難過呢?譬如今晚,他又來了,來了便哭,并且似乎帶了很濃的興味來哭一樣,無論我說:“你怎么了,說呀!”“我求你,說話呀,葦弟!……”他都不理會。這是從未有的事,我盡我的腦力也猜想不出他所驟遭的這災禍。我應當把不幸朝哪一方去揣測呢?后來,大約他是哭夠了,于是才大聲說:“我不喜歡他!”“這又是誰欺侮了你呢,這樣大嚷大鬧的?”“我不喜歡那高個子!那同你好的!”哦,我這才知道原來還是慪我的氣。我不覺得會笑了。這種無味的嫉妒,這種自私的占有,便是所謂愛嗎?我發笑,而這笑,自然不會安慰到那有野心的男人的。并且因了我不屑的態度,更激起他那不可抑制的怒氣。我看著他那放亮的眼光,我以為他要噬人了,我想:“來吧!”但他卻又低下頭去哭了,還揩著眼淚,踉蹌的又走出去。
這種表示,也許是稱為狂熱的,真率的愛的表現吧,但葦弟卻毫不加思索的來使用在我面前,自然是只會失敗;并不是我愿意別人虛偽點,做作點在愛上,我只覺得想靠這種小孩般舉動來打動我的心,是全無用。或者這因為我的心是生來便如此硬;那我之種種不愜于人意而得來煩惱和傷心,也是應該的。
葦弟一走,自自然然我把我自己的心意去揣摩,去仔細回憶到那一種溫柔的,大方的,坦白而又多情的態度上去,光這態度已夠人欣賞得像吃醉一般的感到那融融的蜜意,于是我拿了一張畫片,寫了幾個字,命伙計即刻送到第四寄宿舍去。
三月九號
我看見安安閑閑坐在我房里的凌吉士,不禁又可憐到葦弟,我祝禱世人不要像我一樣,忽略了蔑視了那可貴的真誠而把自己陷到那不可拔的渺茫的悲境里;我更愿有那么一個真誠純潔的女郎去飽領葦弟的愛,并填實葦弟所感得的空虛啊!
三月十三
好幾天又不提筆,不知還是因為我心情不好,或是找不出所謂的情緒。我只知道,從昨天來我是更只想哭了。別人看到我哭,便以為我在想家,想到病,看見我笑呢,又以為我快樂了,還欣慶著這健康的光芒……但所謂朋友皆如是,我能告誰以我的不屑流淚,而又無力笑出的癡呆心境?并且因我看清了自己在人間的種種不愿舍棄的熱望以及每次追求而得來的懊喪,所以連自己也不愿再同情這未能悟徹所引起的傷心。更哪能捉住一管筆去詳細寫出自怨和自恨呢!
是的,我好像又在發牢騷了。但這只是隱忍著在心頭而反復向自己說,似乎還無礙。因為我并未曾有過那種膽量,給人看我的蹙緊眉頭,和聽我的嘆氣,雖說人們早已無條件的贈送過我以“狷傲”“怪僻”等等好字眼。其實,我并不是要發牢騷,我只想哭,想有那么一個人來讓我倒在他懷里哭,并告訴他:“我又糟蹋我自己了!”不過誰能了解我,抱我,撫慰我呢?是以我只能在笑聲中咽住“我又糟蹋我自己了”的哭聲。
我到底又為了什么呢,這真好難說!自然我是未曾有過一刻私自承認我是愛戀上那高個兒了的,但他之在我的心心念念中怎地又蘊蓄著一種分析不清的意義。雖說他那頎長的身軀,嫩玫瑰般的臉龐,柔軟的嘴唇,惹人的眼角,是可以誘惑許多愛美的女子,并以他那嬌貴的態度傾倒那些還有情愛的。但我豈肯為了這些無意識的引誘而迷戀到一個十足的南洋人!真的,在他最近的談話中,我懂得了他的可憐的思想;他需要的是什么?是金錢,是在客廳中能應酬他買賣中朋友們的年輕太太,是幾個穿得很標致的白胖兒子。他的愛情是什么?是拿金錢在妓院中,去揮霍而得來的一時肉感的享受,和坐在軟軟的沙發上,擁著香噴噴的肉體,嘴抽著煙卷,同朋友們任意談笑,還把左腿疊壓在右膝上;不高興時,便拉倒,回到家里老婆那里去。熱心于演講辯論會,網球比賽,留學哈佛,做外交官,公使大臣,或繼承父親的職業,做橡樹生意,成資本家……這便是他的志趣!他除了不滿于他父親未曾給他過多的錢以外,便什么都是可使他在一夜不會做夢的睡覺;如有,便也只是嫌北京好看的女人太少,讓他有時也會厭膩起游戲園,戲場,電影院,公園來……唉,我能說什么呢?當我明白了那使我愛慕的一個高貴的美型里,是安置著如此的一個卑劣靈魂,并且無緣無故還接受過他的許多親密。這親密,自然是還值不了在他從妓院中揮霍里剩余下的一半多!想起那落在我發際的吻來,真又使我悔恨到想哭了!我豈不是把我獻給他任他來玩弄我來比擬到賣笑的姊妹中去!然而這又都只能把責備來加上我自己使我更難受的,因為假設只要我自己肯,肯把嚴厲的拒絕放到我眸子中去,我敢相信,他不會那樣大膽,并且我也敢相信,他之所以不會那樣大膽,是由于他還未曾有過那戀愛的火焰燃熾……唉!我應該怎樣來詛咒我自己了!
三月十四
這是愛嗎,也許要愛才具有如此的魔力,不是,為什么一個人的思想會變幻得如此不可測!當我睡去的時候,我看不起美人,但剛從夢里醒來,一揉開睡眼,便又思念那市儈了。我想:他今天會來嗎?什么時候呢,早晨,過午,晚上?于是我跳下床來,急忙忙的洗臉,鋪床,還把昨夜丟在地下的一本大書撿起,不住的在邊緣處摩挲著,這是凌吉士昨夜遺忘在這兒的一本《威爾遜演講錄》。
三月十四晚上
我是有如此一個美的夢想,這夢想是凌吉士所給我的。然而同時又為他而破滅。所以我因了他才能滿飲著青春的醇酒,在愛情的微笑中度過了清晨;但因了他,我認識了“人生”這玩意,而灰心而又想到死;至于痛恨到自己甘于墮落,所招來的,簡直只是最輕的刑罰!真的,有時我為愿保存我所愛的,我竟想到“我有沒有力去殺死一個人呢?”
我想遍了,我覺得為了保存我的美夢,為了免除使我生活的力一天天減少,頂好是即刻上西山好,但毓芳告訴我,說她所托找房子的那位住在西山的朋友還沒有回信來,我又怎好再去詢問或催促呢?不過我決心了,我決心讓那高小子來嘗一嘗我的不柔順,不近情理的倔傲和侮弄。
三月十七
那天晚上葦弟賭著氣回去,今天又小小心心的自己來和解,我不覺笑了。并感到他的可愛。如若一個女人只要能找得一個忠實的男伴,做一身的歸宿,我想誰也沒有我葦弟可靠。我笑問:“葦弟,還恨姊姊不呢?”于是他羞慚的說:“不敢。姊姊,你了解我吧!我是除了希冀你不會擯棄我以外不敢有別的念頭的。一切只要你好,你快樂就夠了!”這還不真摯嗎?這還不動人嗎?比起那白臉龐紅嘴唇的如何?但是后來我說:“葦弟,你好,你將來一定是一切都會很滿你意的。”他卻露出凄然的一笑。“永世也不會一一但愿如你所說……”這又是什么呢?又是給我難受一下!我恨不得跪在他面前求他只賜我以弟弟或朋友的愛吧!單單為了我的自私,我愿我少些糾葛,多快樂點。葦弟愛我,并會說那樣好聽的話,但他忽略了:第一他應當真的減少他的熱望,第二他也應該藏起他的愛來。我為了這一個老實的男人,所感到無能的抱歉,真也夠受了。
三月十八
我又托夏在替我往西山找房了。
三月十九
凌吉士居然已幾曰不來我這里了。自然,我不會打扮,不會應酬,不會治事理家事,我有肺病,無錢,他來我這里做什么!我本無須乎要他來,但他真的不來了卻又更令我傷心,更證實他以前的輕薄。難道他也是如葦弟一樣老實,當他看到我寫給他的字條:“我有病,請不要再來擾我,”就信為是真話,竟不可違背,而果真不來嗎?這又使我只想再見他一面,到底審看一下這高大的怪物是怎樣的在覷看我。
三月二十
今天我在云霖處跑了三次,都未曾遇見我想見的人,似乎云霖也有點疑惑,所以他問我這幾天見著凌吉士沒有。我只好又悵悵的跑回來。我實在焦煩得很,我敢自己欺自己說我這幾曰沒有思念到他嗎?
晚上七點鐘的時候,毓芳和云霖來邀我到京都大學第三院去聽英語辯論會,并且乙組的組長便是凌吉士。我一聽到這消息,心就立刻砰砰的跳起來。我只得拿病來推辭了這善意的邀請。我這無用的弱者。我沒有膽量去承受那激動,我還是希望我能不見著他。不過在他倆走時,我卻又請他倆致意到凌吉士,說我問候他。唉,這又是多無意識啊!
三月二十一
在我剛吃過雞子牛奶,一種熟習的叩門聲便響著,在紙格上還印上一個頎長的黑影。我只想跳過去開門,但不知為一種什么情感所支使,我咽著氣,低下頭去了。
“莎菲,起來沒有?”這聲音是如此柔嫩,令我一聽到會想哭。
為了知道我已坐在椅子上嗎?為了知道我無能發氣和拒絕嗎?他輕輕的托開門便走進來了。我不敢仰起我滋潤的眼皮來。
“病好些沒有,剛起來嗎?”
我答不出一句話。
“你真在生我的氣啊。莎菲,你厭煩我,我只好走了。莎菲!”
他走,于我自然很合適,但我又猛然抬起頭拿眼光止住了他開門的手。
誰說他不是一個壞蛋呢,他懂得了。他敢于把我的雙手握得緊緊的。他說:
“莎菲,你捉弄我了。每天我走你門前過,都不敢進來,不是云霖告訴我說你不會生我氣,那我今天還不敢來。你,莎菲,你厭煩我不呢?”
誰都可以體會得出來,假使他這時敢于擁抱住我,狂亂的吻我,我一定會倒在他手腕上哭了出來:“我愛你呵!我愛你呵!”但他卻如此的冷淡,冷淡得使我又恨他了。然而我心里又在想:“來呀,抱我,我要接吻在你臉上咧!”自然,他依舊還握著我的手,把眼光緊盯在我臉上,然而我搜遍了,在他的各種表示中,我得不著我所等待于他的賜與。為什么他僅僅只懂得我的無用,我的可輕侮,而不夠了解他之在我心中所占的是一種怎樣的地位!我恨不得用腳尖踢出他去,不過我又為了另一種情緒所支配,我向他搖了頭,表示是不厭煩他的來到。
于是我又很柔順的接受了他許多淺薄的情意,聽他又說著那些使他津津有回味的卑劣享樂,以及“賺錢和化錢”的人生意義,并承他暗示我許多做女人的本分。這些又使我看不起他,暗罵他,嘲笑他,我拿我的拳頭,隱隱痛擊我的心,但當他揚揚的走出我房時,我受逼得又想哭了。因為我壓制住我那狂熱的欲念,我未曾請求他多留一會兒。
唉,他走了!
三月二十一夜
在去年這時候,我過的是一種什么生活!為了有蘊姊千依百順的疼我,我便裝病躺在床上不肯起來。為了想受蘊姊撫摩我,便因那著急無以安慰我而流淚的滋味,我伏在桌上想到一些小不滿意的事而哼哼唧唧的哭。便有時因在整日靜寂的沉思里得了點哀戚,但這種淡淡的凄涼,卻更令我舍不得去擾亂這情調,似乎在這里面我也可以味出一縷甜意一樣的。至于在深夜了的法國公園,聽躺在草地上的蘊姊唱《牡丹亭》,那又是更不愿想到的事了。假使他不會被神捉弄般的去愛上那蒼白臉色的男人,她一定不會死去的這樣快,我當然不會一人漂流到北京,無親無愛的在病中掙扎,雖說有幾個朋友,他們也很體惜我,但在我所感應得出的我和他們的關系能和蘊姊的愛在一個天平上相稱嗎?想起蘊姊,我是真應當像從前在蘊姊面前撒嬌一樣的縱聲大哭,不過這一年來,因為多懂得了一些事,雖說時時想哭卻又咽住了,怕讓人知道了厭煩。近來呢,我更是不知為了什么只能焦急。而想得點空閑去思慮一下我所做的,我所想的,關于我的身體,我的名譽,我的前途的好處和歹處的時間也沒有,整天把紊亂的腦筋只放到一個我不愿想到的去處,因為便是我想逃避的,所以越把我弄成焦煩苦惱得不堪言說!但是我除了說“死了也活該!”是不能再希冀什么了。我能求得一些同情和慰藉嗎?然而我又似乎在向人乞憐了。
晚飯一吃過,毓芳便和云霖來我這兒坐,到九點我還不肯放他倆走。我知道,毓芳礙住面子只好又坐下來,云霖藉口要預備明天的課,執意一人走回去了。于是我隱隱的向毓芳吐露我近來所感得的窘狀,我只想她能懂得這事,并且能硬自作主來把我的生活改變一下,做我自己所不能勝任的。但她完全把話聽到反面去了,她忠實的告誡我:“莎菲,我覺得你太不老實,自然你不是有意,你可太不留心你的眼波了。你要知道,凌吉士他們比不得在上海同我們玩耍的那群孩子,他們很少機會同女人接近,受不起一點好意的,你不要令他將來感到失望和痛苦。我知道,你哪里會愛到他呢?”這錯誤是不是又該歸到我,假設我不想求助于她而向她饒舌,是不是她不會說出這更令我生氣,更令我傷心的話來?我噎著氣又笑了:“芳姊,不要把我說得太壞了嚇!”
毓芳愿意留下住一夜時,我又趕著她走了。
像那些才女們,因為得了一點點不很受用,便能“我是多愁善感呀”,“悲哀呀我的心……”“……”做出許多新舊的詩。我呢,沒出息的,白白被這些詩境困著,連想以哭代替詩句來表現一下我的情感的搏斗都不能。光在這上面,為了不如人,也應撂開一切去努力做人才對,便還退一千步說,為了自己的熱鬧,為了得一群淺薄眼光之贊頌,我總也不該拿不起筆或槍來。真的便把自己陷到比死還難忍的苦境里,單單為了那男人的柔發,紅唇……
我又夢想到歐洲中古的騎士風度,這拿來比擬是不會有錯,如其是有人看到凌吉士過的。他又能把那東方特長的溫柔保留著。神把什么好的,都慨然賜給他了,但神為什么不再給他一點聰明呢?他還不懂得真的愛情呢,他確是不懂得,雖說他已有了妻(今夜毓芳告我的),雖說他,曾在新加坡乘著腳踏車追趕坐洋車的女人,因而戀愛過一小段時間,雖說他曾在韓家潭住過夜。但他真得到一個女人的愛過嗎?他愛過一個女人嗎?我敢說不曾!
一種奇怪的思想又在我腦中燃燒了。我決定來教教這大學生。這宇宙并不是像他所懂的那樣簡單的啊!
三月二十二
在心的忙亂中,我勉強竟寫了這些日記了。早先是因為蘊姊寫信來要,再三再四的,我只好開始來寫。現在是蘊姊又死了好久,我還舍不得不繼續下去,心想便為了蘊姊在世時所諄諄向我說的一些話而便永遠寫下去做紀念蘊姊也好。所以無論我那樣不愿提筆,也只得胡亂畫下一頁半頁的字來。本來是睡了的,但望到掛在壁上蘊姊的像,忍不住又爬起,為免掉想念蘊姊的難受而提筆了。自然,這日記,我總是覺得除了蘊姊我不愿給任何人看。第一是因為這是特為了蘊姊要知道我的生活而記下的一些瑣瑣碎碎的事,二來我也怕別人給一些理智的面孔給我看,好更刺透我的心;似乎我自己也會因了別人所尊崇的道德而真的也感到像犯下罪一樣的難受。所以這黑皮的小本子我是許久以來都安放在枕頭底下的墊被的下層。今天不幸我卻違背我的初意了,然而也是不得已,雖說似乎是出于毫未思考。原因是葦弟近來非常誤解我,以致常常使得他自己不安,而又常常波及我,我相信在我平日的一舉一動中,我都很能表示出我的態度來。為什么他懂不了我的意思呢?難道我能直捷的說明,和阻止他的愛嗎?我常常想,假設這不是葦弟而是另外一人,我將會知道應怎樣處置是最合法的。偏偏又是如此能令我忍不下心去的一個好人!我無法了,我只好把我的日記給他看。讓他知道他之在我的心里是怎樣的無希望,并知道我是如何涼薄的反反復復的不足愛的女人。假使葦弟知道我,我自然是會將他當做我唯一可訴心肺的朋友,我會熱誠的擁著他同他接吻。我將替他愿望那世界上最可愛,最美的女人……日記,葦弟是看過一遍,又一遍了,雖說他曾經哭過,但態度非常鎮靜,是出我意料之外的。我說:
“懂得了姊姊嗎?”
他點頭。
“相信姊姊嗎?”
“關于那方面的?”
于是我懂得那點頭的意義。誰能懂得我呢,便能懂得了這只能表現我萬分之一的日記,也只能令我看到這有限的而傷心喲!何況,希求人了解,而以想方設計用文字來反復說明的日記給人看,已夠是多么可傷心的事!并且,后來葦弟還怕我以為他未曾懂得我,于是不住的說:
“你愛他!你愛他!我不配你!”
我真想一賭氣扯了這日記。我能說我沒有糟蹋這日記嗎?我只好向葦弟說:“我要睡下,明天再來吧。”
在人里面,真不必求什么!這不是頂可怕的嗎?假設蘊姊在,看見我這日記,我知道,她是會抱著我哭:“莎菲,我的莎菲!我為什么不再變得偉大點,讓我的莎菲不至于這樣苦啊……”但蘊姊已死了,我拿著這日記應怎樣的來痛哭才對!
三月二十三
凌吉士向我說:“莎菲!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我了解這并不是懂得了我的什么而說出的一句贊嘆。他所以為奇怪的,無非是看見我的破爛了的手套,搜不出香水的抽屜,無緣無故扯碎了的新棉袍,保存著一些舊的小玩具,……還有什么?聽見些不常的笑聲,至于別的,他便無能去體會了,我也從未向他說過一句我自己的話。譬如他說“我以后要努力賺錢呀”,我便笑;他說到邀起幾個朋友在公園追著女學生時,“莎菲那真有趣”,我也笑。自然,他所說的奇怪,只是一種在他生活習慣上不常見的奇怪。并且我也很傷心,我無能使他了解我而敬重我。我是什么也不希求了,除了往西山去。我想到我過去的一切妄想,我好笑!
三月二十四
一當他單獨在我面前時,我覷著那臉龐,聆著那音樂般的聲音,我心便在忍受那感情的鞭打!為什么不撲過去吻住他的嘴唇,他的眉梢,他的……無論什么地方?真的,有時話都到口邊了:“我的王!準許我親一下吧!”但又受理智,不,我就從沒有過理智,是受另一種自尊的情感所裁制而又咽住了。唉!無論他的思想是怎樣壞,而他使我如此癲狂的動情,是曾有過而無疑,那我為什么不承認我是愛上了他咧?并且,我敢斷定,假使他能把我緊緊的擁抱著,讓我吻遍他全身,然后他把我丟下海去,丟下火去,我都會快樂的閉著眼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愛情的死的來到。唉!我竟愛他了,我要他給我一個好好的死就夠了……
三月二十四夜深
我決心了。我為拯救我自己被一種色的誘惑而墮落,我明早便會到夏那兒去,以免看見了凌吉士又痛苦,這痛苦已纏縛我如是之久了!
三月二十六
為了一種糾纏而去,但又遭逢著另一種糾纏,使我不得不又急速的轉來了。在我去夏那兒的第二天,夢如便去了。雖說她是看另一人去的,但使我很感到不快活。夜晚,她大發其對感情的一種新近所獲得的議論,隱隱的含著譏刺向我,我默然。為不愿讓她更得意,我睜著眼,睡在夏的床上等到了天明,我才又忍著氣轉來……
毓芳告訴我,說西山房子已找好了,并且又另外替我邀了一個女伴,也是養病的,而這女伴同毓芳又算是一個很好的朋友。聽到這消息,應該是很歡喜吧,但我剛剛在眉頭舒展了一點喜色,而一種默然的凄涼便罩上了。雖說我從小便離開家,在外面混,但都有我的親戚朋友隨著我,這次上西山,固然說起來離城只是幾十里,但在我,一個活了二十歲的人,開始一人跑到陌生的地方去,還是第一次。假使我竟無聲無息的死在那山上,誰是第一個發現我死尸的?我能擔保我不會死在那里嗎?也許別人會笑我擔憂到這些小事,而我卻真的哭過,當我問毓芳舍不舍得我時,而毓芳卻笑,笑我問小孩話,說是這一點點路有什么舍不得,直到毓芳準許了我每禮拜上山一次,我才不好意思的揩干眼淚。
下午我到葦弟那兒去了,葦弟也說他一禮拜上山一次,填毓芳不去的空曰。
回來已夜了,我一人寂寂寞寞的在收拾東西,想到我要離開北京的這些朋友們,我又哭了。但一想到朋友們都未曾向我流淚,我又擦去我臉上的淚痕。我又將一人寂寂寞寞的離開這古城了。
在寂寞里,我又想到凌吉士了,其實,話不是這樣說,凌吉士簡直不能說“想起”“又想起”,完全是整天都在系念到他,只能說:“又來講我的凌吉士吧。”這幾天我故意造成的離別,在我是不可計的損失,我本想放松了他,而我把他捏得更緊了。我既不能把他從心里壓根兒拔去,我為什么要躲避著不見他的面呢?這真使我懊惱,我不能便如此同他離別,這樣寂寂寞寞的走上西山……
三月二十七
一早毓芳便上西山去了,去替我布置房子,說好明天我便去。我為她這番盛情,我應怎樣去找得那些沒有的字來表示我的感謝?我本想再呆一天在城里,便也不好說出了。
我正焦急的時候,凌吉士才來,我握緊他雙手,他說:
“莎菲!幾天沒見你了!”
我很愿意在這時我能哭得出來,抱著他哭,但眼淚只能噙在眼里,我只好又笑了。他聽見明天我要上山時,他顯出的那驚詫和一種嗟嘆,又很安慰到我,于是我真的笑了。他見到我笑,便把我的手反捏得緊緊的,緊得使我生痛。他怨恨似的說:
“你笑!你笑!”
這痛,是我從未有過的舒適,好像心里也正錐下去一個什么東西,我很想倒下他的手腕去,而這時葦弟卻來了。
葦弟知道我恨他來,而他偏不走。我向著凌吉士使眼色,我說:“這點鐘有課吧?”于是我送凌吉士出來。他問我明早什么時候走,我告他;我問他還來不來呢,他說回頭便來;于是我望著他快樂丁,我忘了他是怎樣可鄙的人格,和美的相貌了,這時他在我的眼里,是一個傳奇中的情人。哈,莎菲有一個情人了!……
三月二十七晚
自從我趕走葦弟到這時已是整整五個鐘頭了。在這五點鐘里,我應怎樣才想得出一個恰合的名字來稱呼它?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這小房子里不安的坐下,又站起,又跑到門縫邊瞧,但是一一他一定不來了,他一定不來了,于是我又想哭,哭我走得這樣凄涼,北京城就沒有一個人陪我一哭嗎?是的,我是應該離開這冷酷的北京的,為什么我要舍不得這板床,這油膩的書桌,這三條腿的椅子……是的,明早我就要走了,北京的朋友們不會再膩煩莎菲的病。為了朋友們輕快的舒適,莎菲便為朋友們死在西山也是該的!但都能如此的讓莎菲一人看不著一點熱情孤孤寂寂的上山去,想來莎菲便不死,也不會有損害或激動于人心吧……不想了!不想!有什么可想的?假使莎菲不如此貪心在攫取感情,那莎菲不是便很可滿足于那些眉目間的同情了嗎?……
關于朋友,我不說丁。我知道永世也不會使莎菲感到滿足這人間的友誼的!
但我能滿足些什么呢?凌吉士答應我來,而這時已晚上九點了。縱是他來了,我便會很快樂嗎?他會給我所需要的嗎?……
想起他不來,我又該痛恨自己了!在很早的從前,我懂得對付那一種男人便應用那一種態度,而到現在反蠢了。當我問他還來不來時,我怎能顯露出那希求的眼光,在一個漂亮人面前是不應老實,讓人瞧不起……但我愛他,為什么我要使用技巧?我不能直接向他表明我的愛嗎?并且我覺得只要于人無損,便吻人一百下,為什么便不可以被準許呢?
他既答應來,而又失信,顯見得是在戲弄我。朋友,留點好意在莎菲走時,總不至于像是一種損失吧。
今夜我簡直狂了。語言,文字是怎樣在這時顯得無用!我心像被許多小老鼠啃著一樣,又像一盆火在心里燃燒。我想把什么東西都摔破,又想冒著夜氣在外面亂跑去,我無法制止我狂熱的感情的激蕩,我便躺在這熱情的針氈上,反過去也刺著,翻過來也刺著,似乎我又是在油鍋里聽到那油沸的響聲,感到渾身的灼熱……為什么我不跑出去呢?我等著一種渺茫的無意義的希望到來!哈……想到紅唇,我又癲了!假使這希望是可能的話一一我獨自又忍不住笑,我再三再四反復問我自己;“愛他嗎?”我更笑了。莎菲不會傻到如此地步去愛上南洋人。難道因了我不承認我的愛,便不可以被人準許做一點兒于人也無損的事?
假使今夜他竟不來,我怎能甘心便恝然上西山去……
唉!九點半了!
九點四十分!
三月二十八晨三時
莎菲生活在世上,所要人們的了解她體會她的心太熱太懇切了,所以長遠的沉溺在失望的苦惱中,但除了自己,誰能夠知道她所流出的眼淚的分量?
在這本日記里,與其說是莎菲生活的一段記錄,不如直接算為莎菲眼淚的每一個點滴,是在莎菲心上,才覺得更切實。然而這本日記現在是要收束了,因為莎菲已無需乎此一一用眼淚來泄憤和安慰,這原因是對于一切都覺得無意識,流淚更是這無意識的極深的表白。可是在這最后一頁的日記上,莎菲應該用快樂的心情來慶祝,她是從最大的那失望中,驀然得到了滿足,這滿足似乎要使人快樂得到死才對。但是我,我只從那滿足中感到勝利,從這勝利中得到凄涼,而更深的認識我自己的可憐處,可笑處,因此把我這幾月來所縈縈于夢想的一點“美”反縹緲了,一一這個美便是那高個兒的豐儀!
我應該怎樣來解釋呢?一個完全癲狂于男人儀表上的女人的心理!自然我不會愛他,這不會愛,很容易說明,就是在他豐儀的里面是躲著一個何等卑丑的靈魂!可是我又傾慕他,思念他,甚至于沒有他,我就失掉一切生活意義的保障了;并且我常常想,假使有那么一日,我和他的嘴唇合攏來,密密的,那我的身體就從這心的狂笑中瓦解去,也愿意。其實,單單能獲得騎士一般的那人兒的溫柔的一撫摩,隨便他的手尖觸到我身上的任何部分,因此就犧牲一切,我也肯。
我應當發癲,因為這些幻想中的異跡,夢似的,終于毫無困難的都給我得到了。但是從這中間,我所感到的是我所想象的那些會醉我靈魂的幸福嗎?不啊!
當他一一凌吉士一一在晚間十點鐘來到時候,開始向我囁嚅的表白,說他是如何的在想我……還使我心動過好幾次;但不久我看到他那被情欲燃燒的眼睛,我就害怕了。于是從他那卑劣的思想中所發出的更丑的誓語,又振起我的自尊心來!假使他把這串淺薄肉麻的情話去對別個女人說,一定是很動聽的,可以得一個所謂的愛的心吧。但他卻向我,就由這些話語的力,把我推得隔他更遠了。唉,可憐的男子!神既然賦予你這樣的一副美形,卻又暗暗的捉弄你,把那樣一個毫不相稱的靈魂放到你人生的頂上!你以為我所希望的是“家庭”嗎?我所歡喜的是“金錢”嗎?我所驕傲的是“地位”嗎?“你,在我面前,是顯得多么可憐的一個男子啊!”我真要為他不幸而痛哭,然而他依樣把眼光鎮住我臉上,是被情欲之火燃燒得如何的怕人!倘若他只限于肉感的滿足,那么他倒可以用他的色來摧殘我的心;但他卻哭聲的向我說:“莎菲,你信我,我是不會負你的!”啊,可憐的人,他還不知道在他面前的這女人,是用如何的輕蔑去可憐他的使用這些做作,這些話!我竟忍不住而笑出聲來,說他也知道愛,會愛我,這只是近于開玩笑!那情欲之火的巢穴一一那兩只灼閃的眼睛,不正在宣布他除了可鄙的淺薄的需要,別的一切都不知道嗎?
“喂,聰明一點,走開吧,韓家潭那個地方才是你尋樂的場所!”我既然認清他,我就應該這樣說,教這個人類中最劣種的人兒滾出去。然而,雖說我暗暗的在嘲笑他,但當他大膽的貿然伸開手臂來擁我時,我竟又忘記了一切,我臨時失掉了我所有的一些自尊和驕傲,我是完全被那僅有的一副好豐儀迷住了,在我心中,我只想,“緊些!多抱我一會兒吧,明早我便走了。”假使我那時還有一點自制力,我該會想到他的美形以外的那東西,而把他像一塊石頭般,丟到房外去。
唉!我能用什么言語或心情來痛悔?他,凌吉士,這樣一個可鄙的人,吻了我!我靜靜默默的承受著!但那時,在一個溫潤的軟熱的東西放到我臉上,我心中得到的是些什么呢?我不能像別的女人一樣會暈倒在她那愛人的臂膀里!我是張大著眼睛望他,我想:“我勝利了!我勝利了!”因為他所以使我迷戀的那東西,在吻我時,我已知道是如何的滋味一一我同時鄙夷我自己了!于是我忽然傷心起來,我把他用力推開,我哭了。
他也許忽略了我的眼淚,以為他的嘴唇是給我如何的溫軟,如何的嫩膩,是把我的心融醉到發迷的狀態里吧,所以他又挨我坐著,繼續的說了許多所謂愛情表白的肉麻話。
“何必把你那令人惋惜處暴露得無余呢?”我真這樣的又可憐起他來。
我說:“不要亂想吧,說不定明天我便死去了!”
他聽著,誰知道他對于這話是得到怎樣的感觸?他又吻我,但我躲開了,于是那嘴唇便落到我手上……
我決心了,因為這時我有的是充足的清晰的腦力,我要他走,他帶點抱怨顏色,纏著我。我想“為什么你也是這樣傻勁呢?”他于是直挨到夜十二點半鐘才走。
他走后,我想起適間的事情。我就用所有的力量,來痛擊我的心!為什么呢,給一個如此我看不起的男人接吻?既不愛他,還嘲笑他,又讓他來擁抱?真的,單憑了一種騎士般的風度,就能使我墮落到如此地步嗎?
總之,我是給我自己糟蹋了,凡一個人的仇敵就是自己,我的天,這有什么法子去報復而償還一切的損失?
好在在這宇宙間,我的生命只是我自己的玩品,我已浪費得盡夠了,那么因這一番經歷而使我更陷到極深的悲境里去,似乎也不成一個重大的事件。
但是我不愿留在北京,西山更不愿去了,我決計搭車南下,在無人認識的地方,浪費我生命的余剩;因此我的心從傷痛中又興奮起來,我狂笑的憐惜自己:
“悄悄的活下來,悄悄的死去,啊!我可憐你,莎菲!”
慶云里中的一間小房里
“今晚早些來呵廠阿英迷迷糊糊的在向要走的人說。
要走的人,還站在床頭,一手扣衣,一手就又拉帳子。帳子是白竹布的,已變成灰色的了。
“唉,冷呢,人!”阿英用勁的將手摔脫了縮進被窩里去,眼仍然閉著,又裝出一個迷人的音調:“你今晚不來時,以后可莫想我怎樣好!”
在大腿上又被捻了一下,于是那穿黑大布長褂的瘦長男子,才從床后的小門踅了出去。阿英仿佛聽見阿姆在客堂中送著客,然而這有什么關系呢,瞌睡是多么可戀的東西,所以翻過身去,把被壓緊了一點,又呼呼的睡熟了。
在夢中,她已回到家了,陳老三抱著她,陳老三變得異常有勁,她覺得他比一切男人都好,都能使她舒服,這是她從前在家時所感不出的。她給了他許多鈔票,都是十塊一張的,有一部分是客人給她的,有一部分是打花會贏的。她現在都給他了。她要同他兩人安安靜靜的在家鄉過一生。
在夢中,他很快樂的,她握住兩條粗壯的手膀,她的心都要跳了。但不知怎的,她覺得陳老三慢慢的走遠了去,而阿姆的罵人的聲音,卻傳了來,娘姨也在大聲吵嘴,于是她第二次又被吵醒了。
阿姆罵的話,大都極難聽。娘姨也旗鼓相當,毫不讓人。好在阿英一切都慣了,也不覺得那些話,會怎樣該只有為他人而賣身體的自己來難過。她只覺得厭煩,她恨她們擾了她,她在心里也不忘要罵她們一句娘,翻轉身來又想睡。
但間壁房里也發出很粗魯的聲音來,她知道間壁的客人還沒走,她想:“阿姊這樣老實,總有一天會死去的。”她想叫一聲阿姊,又怕等下阿姊起了疑心,反罵她不好,所以她又把被蓋齊頂,還想睡去。
娘姨的聲浪越大了。說阿姆欠她好多錢。本說定五塊里要拿一塊的,怎么只給十只小洋;三塊的是應給六毛的,又只給四毛。她總不能通宵通宵的在馬路上白站?
阿姆更咬定不欠她,說她既然這樣要錢,怎么又不拉個客人去賣一次呢?后來幾乎要動武了,于是相幫的,大阿姊,……都又夾雜在里面勸和;她們罵的話,越痛快,相勸的笑聲就更高。
阿英雖說把被蒙丫頭,卻也并不遺漏的都聽清了,幾次還也隨著笑了的。間壁的人呢,又仿佛是在另一世界。相罵卻不與他們相干。阿英想:無論怎樣也不能再睡著了。于是又把頭伸出來,掀開了帳子看:房子是黑黑的,有一縷光從半扇玻璃窗射進來,半截落在紅漆的小桌上,其余的一塊就變成灰色的嵌在黑地板上了;而且有一大口濃痰正在那亮處。阿英看不出時間的早晏來,于是大聲喊:
“什么時候了呢?吵,吵死人呀!”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聽見。
于是阿英又放下帳子,大睜著眼躺著。她看見帳頂上又加了兩塊新的痕跡,有茶杯大,還是濕的。她又發現枕頭上也多了一塊痕跡,已快干了。她想把枕頭翻個邊,又覺手無力,懶得動彈,而且那邊也一樣臟,所以也就算了。她奇怪為什么這些男人都不好干凈。只有一次,是兩點多種了,她只想轉家來睡時,卻忽然遇見了一個穿洋服的后生趑趑趄趄的在她后面,于是她走慢了一步去牽他,他就無聲的跟著她來了,娘姨也笑他傻子,阿姆也笑他,自己也覺得好笑。在夜里,他抱了她,他把嘴去吻她全身,她拒絕了。她握著他手時,只覺得那手又尖,又瘦,又薄,他衣服穿得多干凈呵。他出氣多么細小呵。說了以后來,但到今都不見。不過她又覺得,不來也好,人雖說干凈,又斯文,只是多么悶氣啊!她又想到這毛手人,一月來了,總是如此,間三四天總來一次的,人是丑,但有銅錢呀,而且……阿英笑了。她把手放在自己胸上摸著,于是越覺得疲倦了。
這時阿姆又在客堂中大喊著:
“阿英懶鬼,挺尸呀,一點了,還不起來!”
大阿姊已跳到床前,用一個指頭在臉上劃著羞她。她伸手一扳,大阿姊就伏下身來了,剛剛壓在她身上,大阿姊簡直叫了起來:“哎,死鬼!”而且接著就笑了:“親熱得呢!”
阿英摟著她的頭,在她耳邊悄悄的說:“間壁……”
于是兩人都笑了。
大阿姊更來打趣她,定要到被窩里來。
娘姨也在喊:“不喝稀飯,就沒有的了。”
這時間壁房里的阿姊走了過來,她兩人都又笑了。
阿姊坐在床邊前,握著她兩人的手,像有許多話要說。阿英于是又騰出一塊地方來,要她睡。她不愿,只無聲的坐著,并看她兩人。兩人都是各具有一張快活的臉。
阿姊說:“我真決不定,還是嫁人好呢,還是做生意好。”
陳老三的影子,不覺的又涌上了阿英的心;阿英很想得嫁陳老三那樣的人,所以阿英說:“既然可以嫁人,為什么不好呢?”而阿姊的那客人,矮矮胖胖的身體,扁扁麻麻的臉孔也就顯了出來。心里又覺得好笑,若要自己去嫁他,是不高興的。因此她又把話變了方向:“只要人過得去。”
阿姊嘆息了:“唉,好人還來討我們嗎?”
大阿姊還仍舊笑著別的,她卻想到剛才的夢去了。
直在阿姆又跑近來罵,她才懶懶的抬起了身子。并且特意要放一點刁,她請阿姆把靠椅上的一件花布旗袍遞給她。阿姆因為她做生意很貼力,有些地方總還特別的寬容了她。但遞衣給她時,卻做了一個極難看的臉子給阿姊。
當她走到客堂時,娘姨已早不是先罵架時的氣概了,一邊剝胡豆,一邊同相幫作鬼臉,故意的搖曳著聲音說:
“我俚小姐干凈呢,我俚小姐格米湯交關奸末哉……”
相幫拿起那極輕薄的眼光來望著她笑。她撲到娘姨身上去不依。娘姨反更“啊喲喲”的笑了起來。她隔肢娘姨,娘姨因怕癢,才陪了禮。她饒了她,坐在旁邊也來剝胡豆。而陳老三又來擾著她了。她別了家鄉三年多了,陳老三是不是已變得像夢中那樣呢?假使他曉得她在上海是干這等生涯,他未必還肯同她像從前那樣好吧,或且他早已忘了她,他定早已接親了。于是她決定明天早些起來去請對門的那老拆字人寫封信去問問。她又后悔怎么不早寫信去;她又想起都是因為早先太缺少錢了。想到錢,所以又在暗暗計算近來所藏積起來的家私。原存六十元,加昨夜毛手人給的五元和這三天來打花會贏的八元是一共七十三。那戒指不值什么,可是那珠子卻很好呀,至少總值二十元吧,再加上那小金絲鏈,十六元,又是三十六元了。而且過幾天,總可以再向冤桶要點的。假使陳老三真肯來,就又從別處再想點法。他有一百多,兩百,也就夠了。只是……
她想了許多可怕的事,于是她把早晨做的夢全打碎了。她還好笑她蠢得很,怎么會想到陳老三來?陳老三就不是個可以拿得出錢贖她的人!而且她真個能嗎,想想看,那是什么生活,一個種田的人,能養得起一個老婆嗎?縱是,他愿意拼了夜晚當白天,而那寂寞的耿耿的長天和黑夜,她一人將如何去度過?她不覺的笑出聲來。
阿姆正經過,看見她老呆著,就問她,又喊她去梳頭。
她拿出梳頭匣,就把發髻解開來,發是又長,又多,又黑,像水蛇一樣,從手上一滑就滑下來了。而一股發的氣息,又夾雜得有劣等的桂花油氣,便四散來。她好難梳,因為雖說油搽得多,但又異常滯。阿姆看得無法,只好過來替她梳。她越覺得她想嫁陳老三的不該了。阿姆不打她,又不罵她,縱然是有時沒有客,阿姆總還笑著說:“也好,你也歇歇吧。”她從鏡中看見阿姆的臉正在她頭上,臉是尖形的,眼皮上有個大疤。眉頭是在很少的情形中微微蹙著了。她想問一聲早上娘姨吵架的事,又覺得怕惹是非,娘姨是說不定什么時候都可以跳進來再吵的。于是她只問:
“阿姆,昨夜你贏了嗎,我要吃紅的!”
“吃黑呢,只除了人沒輸去,什么都精光了。背了三個滿貫,五個清一色。見了大頭鬼,一夜也沒睡,早飯也沒吃,剛散場,那娼婦娘姨真不識相,她還問我要錢呢。”
阿英仿佛倒覺得阿姆很可憐起來。她想她實在可以一人站在馬路上不需要娘姨陪,不是阿姆還可省去一人的開銷嗎?
她很安慰了阿姆,阿姆也耐心耐煩的替她梳頭,她愿意把頭發剪去,但是阿姆總說剪了不好看。
是吃夜飯的時候了,算是這一家頂熱鬧的時候,大家都在一團。一張桌,四面圍起,她們姊妹是三人。阿姆同娘姨及相幫,相幫就是阿姆的侄子,是三滿碗菜,很豐盛的,有胡豆雪里蕻湯,有青菜,有豆腐。她是三年來了,每天只有這頓飯吃,中午時能起得早,則可以吃一碗用炒黃豆咽稀飯。到夜里是哪怕就站到天亮,阿姆也不能管這些。自己去設法吧,有許多人就專門替她們預備得有各種宵夜的在,只要有幾個私下積的錢。或者有相熟的朋友,雖無力來住夜,然而這小東道也舍得請客的,因為在這之中,他們也可以從別的揩油方法中,去取回那宵夜的代價的。阿英喜歡吃青菜,筷筷往碗里夾,兩個阿姊也喜歡吃,說是像肥肉。阿姆不給她們肉吃的,說是對門的小嬋子胖就是因為從前在家里吃多了肉,不過每夜阿姆都要吃六毛錢一個的蹄膀,卻不知為什么只見更瘦下來了。
把飯一吃完,幾人便忙著去打扮,燈又不亮,粉又粗,鏡子又壞,粉老拍不勻,你替我看,我替你看,才慢慢弄妥貼了。各人都換上一套新衣服,像要走人家去吃喜酒一樣。第一是大阿姊先同娘姨走了。阿姊是不肯去,說她那客人八點就會來的,但阿姆不準,說客人來了,會去叫她的,為什么做生意這樣不起勁,所以阿姊苦著臉也走了。她看見阿姆生了氣,就也跑出房去追阿姊,而阿姆卻喊住了她。她笑著說:
“我想也早點出去去看看。”
“蠢東西,且等一會兒吧。”阿姆聲音很柔和,她想她比起阿姊來,她應當感激。阿姆教了她許多米湯,阿姆說昨晚來的這毛手客是個土客。她想該同阿姆一條心來對付這很喜歡她的人。在這時阿姆愛她只有超過一個母親去愛她女兒的。她很覺得有趣,她不會想到去騙一個人有什么不該。是阿姆喜歡這樣呀!
早上的夢,她全忘了。那于她無益。她為什么定要嫁人呢?說吃飯穿衣,她現在并不愁什么,一切都由阿姆負擔了。說缺少了一個丈夫,然而她夜夜并不虛過呀!而且這只有更能覺得有趣的……她什么事都可以不做,除了去陪一個男人睡,但這事并不難,她很慣于這個了。她不會害羞,當她陪著笑臉去拉每位不認識的人時。她現在是顛倒怕過她從前曾有過,又曾渴想過的一個安分的婦人的生活。她同阿姆兩人坐在客堂的桌旁,燈光雖黯淡,談話卻異常投機,所以不覺的就又是十點的夜間了。
客是仍不來,鐘又敲過十一點。
她很疲倦,她幾次這樣問阿姆:
“阿姆,你看呢,他一定不來了。他從沒有連夜的來過的。他的話信不得呢!”阿姆總說再等等看吧。
后來,阿姊回來了,且帶來那有意娶她的客,矮矮胖胖的身體,扁扁麻麻的面孔。她不覺心急了。她不會歡喜那矮男人的,然而,她很怕,她們住得太鄰近了,當中只隔一層薄板,而他們又太不知顧忌,她怕他們將擾得她不能睡去,所以她又說:
“阿姆,我還是到外面去看看吧。”
但阿姆卻不知為什么會這樣痛惜她,說時候已不早了,未見得會有客人,就歇一晚也算了。
她終究要出去,說是縱然已找不到能出五元一夜的,就三元或兩元也成,免得白過一晚。這話是替阿姆說的,阿姆覺得這孩子太好了,又懂事,很歡喜,也就答應了,只叮嚀太拆爛污了的還是不要,寧肯少賺兩個錢。
外面很冷,她走了,她一點也不覺得,先時的疲倦已變為很緊張很熱烈的興奮了。當她一想到間壁的阿姊時,她便固執的說,她總不能白聽別人一整夜的戲。這是精靈的阿姆所還未能了解的另外一節。
馬路上的人異常多,簡直認不出是什么時候。姊妹們見她來了,就都笑臉相迎。她在轉角處碰見了娘姨和大阿姊,她們正在吃蓮子稀飯。于是她也買了一碗,站在墻根邊吃。稀飯很甜,又熱,她兩手捧著,然而也并不忘去用兩顆活潑的眸子釘打過路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