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問

黃大巡琴岡先生問目八條

囗蹇劣無所知，而求教之念恒實懸切，徒為吏冗所奪，未得源源趨謁，以請教益，歉甚！昨承惠居樵答問，開沃甚多，然其間亦有未盡釋然者，或失則蔽也。謹(jǐn)錄呈之以求通焉。

舜禹大圣人只是好問好察，聞言則拜，蓋非忘私忘己者不能。今執(zhí)事好問不倦，於作圣之功思過半矣，欽服！欽服！孟子夫茍好善，皆將輕千里而來告之以善，況如水者乎！第恐猶借聽於聾耳，如何！如何！

問：少汾云：「學(xué)問在於存心。」固也。至謂「當(dāng)事親敬長時，心存於事親敬長；當(dāng)讀書作文時，心存於讀書作文」一段，卻似移心於事，非盡性之學(xué)也。夫存心功夫正在人情事變用之，凡事親敬長、讀書作文、處常應(yīng)變，皆吾存心之地，而非於事上著力也。孔子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蓋言隨時隨事工夫只在此處作用。若曰「當(dāng)某事時則存心某事」，恐不善觀者將流於逐物，而漸失一貫之真矣。尊教答云：「存心便有知，知了又存之。」說得無近於二乎？

天道常運，人心常生，乃其本體也。故曰：「君子法之以自強不息。」如彼明鏡之懸，物之妍媸，來則照之，不來則不照，照與不照，而本體自若，非隨物而往也。少汾當(dāng)事親敬長心存於事親敬長云，亦造次顛沛必於是之意，而語滯耳，恐未為移心於事也。心事合一，豈可移耶？尊諭存心功夫在人情事變用之，甚善，然此心與人情事變亦非二也，恐著一用字不得。蓋心事非二也，心無內(nèi)外也，吾於心性圖頗具此意。至於心存則知自在，自在又存，通身是常知不息耳。何如？

問：尊教云：「無適只是無事。」簡切簡切。又曰：「主天理則便二矣。」此說如何？豈以天理，本心也，又一心以主之，即為二乎？若然，則孔子主忠信之說，一耶？二耶？純一只是誠，堯舜言一，文王言純，原非有二義。尊教云：「且說一，一到熟處乃純。」則二字當(dāng)以淺深觀乎？

天理只是心之生理。如彼谷種，仁則其生之性，仁即是天理也。心與天理何嘗有二？程子云「主一之謂（教）[敬]，是矣，恐人認(rèn)作主一物則滯，故又云「無適之謂一」，所以解上主一之說也。心存則天理在，即天理矣，今又云「主一個天理」，則是適也。適則連主一非一矣。主忠信之主與主一之主略不同，言立重之功全在於忠信為之主也。一字與純字固宜有淺深生熟，文王只說純亦不已。未知是否？

問：尊教云：「一念存時正時，便是道心；一念亡時邪時，便是人心。」鄙意只以存亡言之足矣，不必更著邪正字也。夫至正而無邪者，心體也，心存即無不正矣，不正即亡矣。又要存，又要正，便不歸一。尊諭良是。但存則自正，亡則自邪矣。

問：學(xué)屬知，時習(xí)屬行，此言須深悟乃得。夫?qū)W也者，覺也，覺者，生生之知也，心之體也。學(xué)者不能遽復(fù)其體，須是時時操習(xí)，必求此心無動靜，無內(nèi)外，常明常覺，如天地日月無所昏曀，乃是時習(xí)實落功夫，非行而何？此知行卻是原來底知行，非若尋常對待言者，未知是否？

今之學(xué)者多為舊說所蔽，故不信學(xué)覺之說，而執(zhí)事深悟至此，其明睿過人遠(yuǎn)矣。敬服！敬服！時習(xí)只是常常如此誠哉，常明常知，天地日月無所昏曀之喻也。至於知行卻是原來底知行，非尋常對待言者，何等痛快！非深於體認(rèn)之功，何以及此！

問：先知后行之說固不待辨，少汾行路之喻雖是明切，然此特自夫行時而知在其中者言耳。至如古人默坐澄心，思量義理之時，不知亦有行在其中否乎？

水嘗怪后之學(xué)者專以行為施布之義，故言讀盡天下之書，窮盡天下之理，然后行，分知行為兩段事，此支離之學(xué)也。而不知默坐察見即是知，如此存存不息即是行。不意復(fù)見同志之人，一悟至此！公可謂度越江右海內(nèi)諸儒矣，豈天欲斯道之大明，故陰誘其衷耶？珍重！珍重！

問：修心修意修事之說，少汾疑之亦是。尊教云：「心體無為，修之在勿忘勿助，不著絲毫人力，自然合道而意事自舉。」此則全在正心上用功，誠是！誠是！但似涉於高妙，初學(xué)難以措手。惟有誠意一段工夫，即心無不正，事無不舉矣。故曰：「欲正其心先誠其意。」曾子十傳誠意，首之正以為學(xué)問之切要也。如批教所云「只修心盡之矣」，卻又有修意修事兩項，如何？若以為營為之意，不無意必之累，則即私意矣，即合銷除，何修之云？所云「事事物物整齊」者，修事之謂也，但不知齊整當(dāng)在何處作用？而道與政與物抑亦何所分別耶？

以心意事三者論，誠有如少汾執(zhí)事之疑，若不能分疏矣。水之說則就修學(xué)言之，故心可以該意事，而徒用於意事者不可以該心。蓋物有本末，務(wù)本則愈光，逐末則愈下。有一種擅巧思治事之人，而材料或不真正，工夫或不牢固，或數(shù)十年即壞。若正心有道之人，材料未有不真正，工夫未有不牢固，是謂心正而意事舉，雖數(shù)百年不壞者。楊慈湖亦貴心而賤意，吾亦嘗疑之，今思亦得其一二。而先師石翁亦有「莫巧於心，莫拙於意」之說，此意乃意必之意，非誠意之意也。

問：上下察一句，竊謂舊說亦不為差。盈天地間何物非道？何道非我？鳶魚飛躍，即此理之明著於上下者也。孔子川上之嘆，茂叔庭草之愛，意皆如此。若以其字指詩人言，而於得見鳶魚之時，必待察識天理，乃見活潑，則是人心一理也，鳶魚又一理也，悟此而后可以通彼，非二而何哉？下文察乎天地，察字又當(dāng)如何看？

舊說童稚所習(xí)聞，所以於心未合者，以一章之內(nèi)兩察字而義不同，而以察為昭著，從古經(jīng)訓(xùn)所未有。孟子察於人倫，習(xí)矣不察，皆察識之義。鳶魚川上庭草，自鳶魚川上庭草，不察則乾我何事？蓋人心與此物一體也，恐非二也。察乎天地，正同章首察識之義，謂詩人此言蓋察識此理矣。造端察天地，乃為學(xué)始終之貫也。未知當(dāng)否？幸詳之。

問：人性最難言，分作兩項說固不是，若以為一，則人品有許多不齊處，烏得而一之？孔子曰：「生知、學(xué)知、困知，及其知之一也。」知之一，則人性之同可見，而生與學(xué)與困，明是差等相懸。天地氣質(zhì)之說，其無乃自此始與？此皆實疑，統(tǒng)惟指示。

分天地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恐終未安。程明道曰：「性即理也，理無不善。」最為明盡。且性字之義從心從生，謂心之生理也。若為氣質(zhì)之偏，即非本心生理之本體矣，何以謂之性？性只是一性，理只是一理，若其非一，則何生知、學(xué)知、困知，安行、利行、勉行，知之而成功一也？初尊諭所謂人性之同，可見得之矣。

冼少汾問目五條

桂奇問：昨觀閩中沈希周之問，謂良知者心本體也，師翁答之云：「知之中正乃為本體，而天理見矣，乃所謂良知，即下文愛敬真心云云。」愚謂愛親敬兄，人孰不知，而孩提之童未有他知識，然亦知之，故謂之良耳。試觀雞雛莫不戀戀於其母，易以他母即不肯戀而皇皇焉，此亦非良知乎？及其長也，則不知其為母，至有相殘者矣，為其偏而蔽故也。孩提知愛，長不知敬，亦未得為良也。知愛且敬矣，然有愛其親而殺人之親，敬其兄而殺人之兄，如師翁贈陳豹谷所云者，非達(dá)也。要之天理二字渾全無弊，良知良能滾作一片，無少欠缺，無少滲漏，遇親而孝，見長而弟，愛其親以及人之親，敬其兄以及人之兄。天明地察，神明以章。此皆自然感應(yīng)，不待安排，故謂之天理也。自途人至於堯舜，此理也。學(xué)問思辯篤行，所以體認(rèn)此也。勿忘勿助，所以調(diào)停此也。愿與精舍諸友以此自勉，著實用功，毋事口說，庶不負(fù)我?guī)熚陶d人不倦之意。何如？此段更有警策。

奇問：世有愛人道好，怕人道惡者，每事強制得，若皆善無惡一般。又有見得自家道理是如此者，率情而行，不拘小節(jié)，即天下誚之而不顧。此二人者立心公私如何？此二人立心公私便有水火冰炭相反，不可同日語。先師詩云：「多病為人未足羞，遍身無病是吾憂。」正謂此也。

奇問：盡心知性章，朱子以知性為物格，恐非。夫知性是圣人的事，以是責(zé)初學(xué)，難矣，而陽明先生以盡心知性為生知安行，存心養(yǎng)性為學(xué)知利行，修身俟死為困知勉行，亦恐未然。愚謂此章言知天事天之學(xué)，曰心曰性曰天，一理也，故盡心則知性知天矣。心有未盡在，存之而已。養(yǎng)性云者，知所有養(yǎng)所有之謂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言事天之功，死而后已也。至是則命自我立而天可知矣。是否？

心性一也，性者，心之生理也，緊要都在盡心存心上。[心]盡即存，只是一段工夫。心之本體本自廣大，本自高明，惟有所蔽虧而不盡，如鑒之明，塵埃蔽之，日月光明，云霧蔽之，是以不盡其廣大高明之體。盡則這囗生理自見，而天不外是矣。常常如此，便是存心，自[一]念之微以至事為之著無不如此，則生理日長，而[事]天之功在是矣。盡心一段是知，存心一段是行，知[行并]進(jìn)即是修身之功，久而熟焉，非但知天事天，天即在我，而命在我立矣。若謂前節(jié)為圣人之事，次節(jié)為賢人之事，第三節(jié)為困知勉行之事，則圣人有知無行，賢人有行無知，而困知勉行者果能立命乎？

奇問：理義一也，自吾心之渾然言之謂之理，自吾心之處事得宜者言之謂之義。朱子云：「在物為理，處物為義。」我?guī)熚桃孜餅樾模啤冈谛臑槔怼梗梅且云渖骒读x外乎？然物即人也，此理，人物皆有之，言物則人可知矣。朱子之說似未害於理也，如何？

文公之說不是如此說來，更思之，還從吾之說為是。

奇問：人只是一心而已，心只是一理而已。言心則性情在其中矣，言存心則節(jié)情復(fù)性在其中矣。然心外無理也，理不可見，只於心之存主感應(yīng)各得其正處見之。故學(xué)者之學(xué)，存心焉爾。宋儒乃拆心與理言之，學(xué)者往往把理作一件物事求之，於心又從而存心，節(jié)情復(fù)性，名義既多，工夫益煩，大道愈裂，反為異端之所笑，可嘆也！奇今一味存心，只於獨知處用功，如何？

然必盡心知性，則存心之功有所措，知所有然后存所有有實功。

周學(xué)心問：同人扁堂之義，未蒙明教。竊謂天之生人，其初皆同，故人之為學(xué)亦不過學(xué)同人耳。同此天則同此氣、同此人，雖古今四方之人無有不同者，雖感應(yīng)有萬變之不齊，亦無有不同者。同也者，天之理也，天理自然而同也。其有不同者，只緣氣習(xí)之偏，心蔽於邪念，學(xué)蔽於意見，循其偏而不覺，遂鑿其同耳。此等病痛從上古皆然，故伏羲立同人之之卦，今日諸生來學(xué)，亦學(xué)復(fù)乎同人而已。學(xué)到同人處，便自同心同見，更無疑惑矣。文王曰：「同人於野。」野者，曠遠(yuǎn)之地，言地則四方古今舉之矣，通四方古今之人之心而同之，同之大也。然同人之心又無處可見，惟於勿忘勿助之間見之也。其間絕無絲毫人力，而察見本體天理之自然，便與天地同其高厚，日月同其光明，四時同其不息，生生不窮，物我一體，痛癢相關(guān)。感於親便自然生的孝出來，感於君便自然生的忠出來，感於師便自然生的尊敬出來。當(dāng)惻隱處便惻隱，當(dāng)羞惡處便羞惡。凡有所感，無非天理自然之發(fā)見，此伏羲文王所謂同人也。生輩只依如此涵養(yǎng)，直到大同處，則同伏羲文王而伏羲文王，同四方古今之人而四方古今，同喜怒哀樂親義序別信而喜怒哀樂親義序別信，何有窒礙？何有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蔽而不覺而不同人者矣。心愿與同門諸友囗囗忘於軀殼之外，打作一片，混混淪淪於大同之中，以不負(fù)居此堂也。未知是否？望示教。

看得最是。識得與天地萬物同體，則便大同，其親義序別信，萬善皆從同體胸中流出。賢與諸賢，以此自養(yǎng)。

謝錫命問：生數(shù)夜與福建沈希周、蕭師孔同在靜坐，頗覺有益。沈希周所學(xué)皆主陽明先生之致良知，以致字為要，其人資稟不凡，能信老先生自然之說。師孔云：「城中學(xué)者多有疑老先生勿忘勿助之說，以為離卻集義。」竊意程子所謂勿忘勿助之間者果何物耶？便不識天理矣。未知然否？

振卿說每夜與朋友靜坐，病中聞之一喜。沈希周一向未知其意，今聞如此，不易得也。昔者陽明公云：「吾只與學(xué)者鑿粗柸，待甘泉與出細(xì)。」今沉子先元陽明之學(xué)，則有可入細(xì)之機矣。可問何謂良知？如何致之？緊要識此自然二字，勿忘勿助之間，乃有事規(guī)矩，即集義也。不識此便沒些工夫了。

錫命問：沈希周帖云：承問如何致良知，竊意[所謂]良知者，心之本體也，即夫子所謂天理也，自然[也]，非知覺之知也，自然而然，不待有所作為意必於其間。如加此意思作為於其間，即助也；少些意思於其間，即忘也。所謂致者，至也，知至至之之意，求至天理，無纖毫欠缺，即夫子所謂體認(rèn)也。何如？

知之中正乃為本體，而天理見矣。所謂良即下文愛敬真心，非知覺之知句好。忘助二字不可兩開看，差之毫厘，繆以千里，此言最精。堯舜大圣亦只是舍己從人，然非圣人不能也。若有私毫舊見在心，猶是不能舍己也。有些吝留意思，即是不能舍己也。舍己事最難，雖打疊得兩漏三漏子，令他空空地，乃能受善。若將舊見留在這里，將新聞來比，安能受善？如此者是不愛其身者，如人有病，傳得舊方來用，雖不效，猶自樂其所以亡。雖有盧醫(yī)扁鵲過之，語之不入，寧沒其身而已矣，可謂愛其身者乎？非知覺之知似好，但人心只是一個知，何常更有別知？第須識所知者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