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放逐(2)
書名: 童魘(No.022懸疑世界)作者名: 蔡駿主編本章字數: 3914字更新時間: 2015-12-02 15:30:25
媽媽少有面色嚴峻,她看向遠方眼神空洞卻閃爍著恐懼:“那個人,就像這個世界上數不盡的殺人狂強奸犯一樣,他會得到關于他最嚴厲的懲罰——放逐。那是這個世界最為可怕的刑法,不是偷雞摸狗被萬蟻噬心,也不是販賣毒品被熱鐵烙身。他將被永遠驅逐出我們的世界,放逐到一個可怕至極的地方,一個沒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她頓了頓凝視我,聲音不容置喙。“但這并不是我們可以左右的,起碼并不是你現在可以左右的。就像那個女孩的死,也不是你可以拯救的。”
“爸?醒醒!”應倫的聲音在我耳旁炸雷般響了起來。“你哭了?”
哦,我竟哭了嗎。我很快察覺到,因為臉上密布的皺褶,眼淚都不能很好的滑落。我想我哭的一定丑極了。
“你做夢了嗎?夢見了什么,哭得這么傷心。”應倫又遞給我了一杯溫水和幾粒花花綠綠的藥丸。我明明才吃完藥不久。
“并不是夢。我想起了我小時候的一些事,和你奶奶。”
我話音剛落,應莎莎隨之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她笑得花枝亂顫以至于話都開始說不利落:“哈哈哈,你連我和應倫都快記不得......竟然還記得死了快三十年的老太太!可真是病得不輕。”
應倫臉色陰郁了些,他像是瞪了應莎莎一眼。
我本想用又不知是去嫖去賭的曹凱譏諷一下尚且笑得出的應莎莎,可是手里的藥提醒我自己不再年輕、亦不再身強力壯。再過不了許久,無論他們多么不堪、多么忤逆、多么不懂得該如何做人,我都無可置喙。想到我這一生幾乎什么都不曾有權左右,無論是曾經的那個女孩兒,還是我的兒女,甚至就連我自己。
我有些悲傷,倒不至于愴地呼天老淚縱橫,只是胸口有些酸酸地悶,沒了氣力。
“應倫,扶我起來去天壇看看吧。”我記得上一次去天壇,還是五年前,我還能夠支配自己的身體,比劃兩下太極拳。
應倫久久沒有回應,半晌,他看向窗外:“你這身子骨就別想一出是一出了。空氣太差,電視里都說不宜出行了。況且,現在天壇也不比從前,一張門票都夠一天飯錢了。”
我轉頭看向盯著電視夸張大笑的應莎莎,不再強求。
她的笑容在和她活成一樣境地的人之中,一定是最頻繁最真心的,我想或許是因為她有些神經質。
當年紀大到已經無法對未來抱有絲毫幻想時,人開始越發頻繁地想起從前的事,一點一滴的微末細節,一句話,還有一個動作。
我想起了越來越多在久遠從前真實存在過的事,從牙牙學語,到少年,到青年,然后在中年部分戛然而止。
那之后的,也沒什么可懷念。
我的媽媽死了,從面包房走出來后被一輛時速高達一百五十邁的名貴汽車撞死了。她被車撞死時,我正在和一個搶包的歹徒進行殊死搏斗。搶包的歹徒高我一頭,帶著深顏色的墨鏡,發型像是剛剛在理發店做好,高高立起的老板頭沒有一罐發膠和高超技術顯然難以做到。他很在意自己的發型,搶著包也盡量讓自己不大幅度挪動腦袋,正因為如此,他靈活性比我差得多。我緊緊抓住包細長的帶子,左躲右閃著他手里在陽光照射下泛著光的匕首,饒是如此,也幾次被堪堪刺中。
周圍圍觀的人并不太多,大家都很忙,形色匆匆。只有一個漂亮的黑色長發姑娘和幾個叼著根兒冰棍的閑散少年在旁邊看的饒有趣味。我想他們并未出手幫忙,是因為還沒有分清誰是弱者。這對于我來說是個好消息,但我手無寸鐵只能一味躲閃,早晚會變成弱者。
于是我一邊躲閃著他熠熠生輝的刀光瓊影,一邊在兜里摸索著能夠為我所用的武器。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如愿的找到了一個打火機。打火機當然不能幫我勇猛地打敗他,可是燙的他松開握著那柄閃閃發亮的匕首已經足夠了。
匕首和地面的碰撞發出不算清脆的聲響,似乎提醒了周圍少年們誰是弱者。
他們蜂擁而上,那柄原本屬于歹徒的匕首不知被誰拾起物歸原主,沒入了他的胸腔。我仍然抓著書包帶子,看著倒在血泊里的歹徒。墨鏡從他臉上滑落碎成了幾片,也被當作武器刮花了他的臉,剛剛的發型已經在拳打腳踢中不見蹤影,我想幸好他已經死去,不然一定會很心疼。
第一次被當作強者得到幫助讓我有些得意忘形,以至于沒注意呼嘯而來的制服人員。當我注意到的時候,少年們已經如鳥獸散了,只剩下我和漂亮的黑色長發姑娘站在歹徒血人一般尸體兩側面面相覷。
制服人員也帶著墨鏡,可能是看不見臉比較容易保持神秘性。我并不是第一次見到制服人員,他們辦事很有效率,菜市場兩個老太太吵架時總會對他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小時候我覺得盡管戴著墨鏡,他們也很是親切。
“這是誰的包?”
在我清晰并且有邏輯有條理的記憶里,那天他們只問了這一句話。
漂亮的長發女孩兒搶著回答說:“是我的!是我的包。”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并且伸出手把包遞還給了她。可惜她還沒來得及伸手接過,幾個制服人員說了句‘現在知道還了?晚了。’然后就齊心協力地把我制服了。
是的,包不是我的,而我這么奮不顧身拼盡全力的幫助這個漂亮的黑發女孩兒搶包,不過是因為她長得,真的很像那個我給過承諾的小姑娘。
這個理由足夠讓我在大街上出手相助,卻顯然不足以讓制服們相信這是我見義勇為的理由。其實我有些理解他們,畢竟,在冷漠和仇恨組成空氣粒子的世界中,無聊至極到肯在大街上見義勇為的人,可比暴力兇悍的歹徒稀罕多了。
——或者說,他們不是不相信有見義勇為的人,而是不相信見義勇為的人獲得了最后的勝利。
制服們不僅辦事效率高,故事構思能力更是一流。他們在押送我回治安所的路上,重新編排了一個全新的故事。
故事里我成為了一個身手矯健殺人如麻的搶劫犯。先搶了姑娘的包,然后召集手下三下五除二解決了試圖幫助姑娘搶回包的好心人,還嫌不解氣的把好心人尸體劃了個稀巴爛。
坐在車里我簡直要為幾個大哥的想象力而起立鼓掌了。還沒來得及站起來,我就被強制摁了下去。
罪狀又多一條,逃逸未遂,試圖襲警。
“這都是誤會啊。”在被關到了一處除了慘白沒有其他顏色房間后,濃烈刺鼻的藥水味讓我終于意識到了什么。“我有證人啊,你不相信我說的可以去問問那個被搶包姑娘啊!”
那個想象力最為超群主導著完成了整個故事的制服回頭看了看我,摘下了墨鏡:“姑娘說她太害怕了,包被誰搶走的根本沒注意,現在已經回家了。哦對,她還說你尾隨了她兩條街,拜托我們務必嚴懲壞人。”
看著他的臉,回憶中的我有些恍惚。明明是初次見面,我卻覺得如此熟悉,不是幼年曾謀面的熟悉,倒像是日日瞧見一般。
應倫,是應倫。
意志重新回到我身上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已驚出一身冷汗,因為我兒子的臉出現在了我年輕時的回憶中。
胳膊支著腦袋略略的有些麻木,我彎曲了幾下胳膊,翻了個身。身下久經歲月蹉跎的床板發出不堪負重的‘吱吱呀呀’聲。有些東西電光石火間在我腦海里出現,然后不曾停留的消失了。我想捕捉,卻了無門道。
應倫推門走了進來,一如既往的給我遞上藥和水。
我略略坐起身來,接藥的時候便有些躊躇。應倫倒是揣著心事般地很有些心不在焉,半晌,接過我遞回去的空水杯就徑直出了房門。
我攥著藥丸的手心有些冒汗,一時間該把藥丸藏在哪的緊張讓我忘卻了剛剛回憶里有些蹊蹺的撞臉。
“爸。”應倫拿著空水杯折了回來。我一顫,以為他發現了什么,慌亂中我把藥丸藏進了枕頭下面。“你......你也沒張像樣些的照片,從前的照片倒是有些,也都不太清晰。這幾天去照一張吧。”
我吁了口氣,這個時候叫我照的也只能是遺像了吧。我調整好表情正準備應下來,剛才電光石火般逝去的念頭再度重新回到我的腦海。
明明已經犯下重罪出獄無望,又父母雙亡的我,是怎么繼承到這間房產,又在這里過完這死水無瀾的一生。
媽媽。
就在我身下床鋪上死去的女人,她的遺像就擺在隔壁屋子里。匆匆叫應倫拿了遺像來,盡管不明所以,應倫還是照辦了。我有些喘不上氣來,夾雜著激動和不安,我想我在等待證明些什么。
不出所料,遺像上的女人是和我回憶中截然不同的臉。
我自然知道自己不是老到已經神經錯亂出現臆想癥。我意識到,混沌了一輩子的一切,也是時候清晰。
那間彌漫著濃重藥水味的慘白房間只剩下了我一個人。而我被數不盡的悲傷沖擊得昏頭漲腦。
——因為永遠得不到幫助,永遠得不到眷顧的短暫一生。
沒有人相信我幫助了漂亮的黑發女孩,黑發女孩兒也不再露面。我本想讓媽媽雇個好些的律師為我減輕刑罰,卻得知我的媽媽在我和搶包歹徒搏斗時就已橫尸大街。
而我,這個助人英雄,也在巧舌如簧文思敏捷的應倫臉制服的幫助下,被判處了最重的刑罰。讓我已死去的媽媽在我少年時就談之色變,視為世上懲罰最兇惡的人最可怖的刑罰。
放逐。
行刑那天是春末,涼的不那么刺骨,暖的也沒那么熬人,天藍的讓我睜不開眼睛。三個墨鏡制服押著我走出那間已經關了我三個月的房間,和這個地方做最后告別。熹微的陽光格外柔和,我直視著它,直到眼睛有些酸脹。
放逐之地的太陽,想必不會是這一個了吧。
再次回到了那間慘白的房間,我已平靜下來。行刑的是那個應倫臉的制服,他依然沒帶著墨鏡。
“我還會回到這里嗎?”
“放逐之地,有去無回。”他沒有表情地說著,把淺銅色的鋼鐵印烙在了我的太陽穴上。
一陣連綿的劇烈疼痛過后,我失去了意識。
狂風終于歇息,那扇老舊的窗戶也不再發出令人厭煩的聲響。窗外灰蒙蒙的,也算取代昏黃有了些新氣象。
我聽見應莎莎正大聲的埋怨應倫:“都是你不盯著這個老不死的吃藥!這下他直接死了,我們找誰要遺囑去?這房子你一點都甭想要!”
應倫終于不再是那不動聲色的冰塊臉,他瘋狂地搖著這張破舊的床,嘴里殷切地呼喚著:“爸!你說句話啊!你可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這房子究竟歸誰啊?”
他也被放逐了啊,竟然還成了我的兒子。
不知是個什么樣的罪名,徇私舞弊?
身體撕裂般地痛楚,我卻難得的平和,甚至還有些舒暢。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濁氣,我最后打量了一眼在我床邊吵得不可開交的曹凱應倫三人,然后緩緩闔上了眼。
哪有什么房子,不過是罪人的囹圄。而我,在沒有什么時候比此刻更明白了。
我帶著被加冕的厚重罪孽,被放逐到這曾經讓我母親談虎色變的地方接受這悠久冗長的懲罰。
如今我刑期已滿,才終于意識到這罪愆再無洗凈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