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讀通鑒論
- (明)王夫之
- 4814字
- 2015-11-27 17:07:48
〖一二〗
魯兩生責叔孫通興禮樂于死者未葬、傷者未起之時,非也。將以為休息生養而后興禮樂焉,則抑管子“衣食足而后禮義興”之邪說也。子曰:“自古皆有死,氏無信不立。”信者,禮之干也;禮者,信之資也。有一日之生,立一日之國,唯此大禮之序、大樂之和、不容息而已。死者何以必葬?傷者何以必恤?此敬愛之心不容昧焉耳。敬焉而序有必順,愛焉而和有必浹,動之于無形聲之微,而發起其莊肅樂易之情,則民知非茍于得生者之可以生,茍于得利者之可以利,相恤相親,不相背棄,而后生養以遂。故晏子曰:“唯禮可以已亂。”然則立國之始,所以順民之氣而勸之休養者,非禮樂何以哉?譬之樹然,生養休息者,枝葉之榮也;有序而和者,根本之潤也。今使種樹者曰待枝葉之榮而后培其本根。豈有能榮枝葉之一日哉?故武王克殷,駕甫脫而息貫革之射,修禋祀之典,成象武之樂。受命已未,制作未備,而周公成其德,不曰我姑且休息之而以待百年也。
秦之苛嚴,漢初之簡略,相激相反,而天下且成乎鄙倍。舉其大綱,以風起于崩壞之余,亦何遽不可?而非直無不可也;非是,則生人之心、生人之理、日頹靡而之于泯亡矣。唯叔孫通之事十主而面諛者,未可語此耳。則茍且以背于禮樂之大原,遂終古而不與于三王之盛。使兩生者出,而以先王安上治民、移風易俗之精意,舉大綱以與高帝相更始,如其不用而后退,未晚也。乃必期以百年,而聽目前之滅裂。將百年以內,人心不靖,風化未起,汲汲于生養死葬之圖;則德色父而誶語姑,亦誰與震動容與其天良,而使無背死不葬、捐傷不恤也哉?
衛輒之立,亂已極矣。子曰:“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民無所措手足。”務本教也。漢初亂雖始定,高帝非輒比也。輒可興而謂高帝不可,兩生者,非圣人之徒與?何其與孔子之言相剌謬也!于是而兩生之所謂禮樂者可知矣,謂其文也,非其實也。大序至和之實,不可一日絕于天壤。而天地之產,中和之應,以瑞相祐答者,則有待以備乎文章聲容之盛。未之逮耳。然草創者不爽其大綱,而后起者可藉,又奚必人之嫺于習而物之給于用邪!故兩生者,非不知權也,不知本也。
〖一三〗
蕭何曰:“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示威。”其言鄙矣,而亦未嘗非人情也。游士之屨,集于公卿之門,非必其能貴之也;蔬果之饋,集于千金之室,非必其能富之也。釋、老之宮,飾金碧而奏笙鐘,媚者匍伏以請命,非必服膺于其教也,莊麗動之耳。愚愚民以其榮觀,心折魂熒而熒其異志,抑何為而不然哉!特古帝王用之之懷異耳。
古之帝王,昭德威以柔天下,亦既灼見民情之所自戢,而納之于信順已。奏九成于圜丘,因以使之知天;崇宗廟于七世,因以使之知孝;建兩觀以縣法,因以使之知治;營靈臺以候氣,因以使之知時;立兩階于九級,因以使之知讓。即其歆動之心,迪之于至德之域,視之有以燿其目,聽之有以盈其耳,登之、降之、進之、退之、有以詒其安。然后人知大美之集,集于仁義禮樂之中,退而有以自愜。非權以誘天下也;至德之榮觀,本有如是之洋溢也。賢者得其精意,愚不肖者矜其聲容,壯麗之威至矣哉!而特不如何者徒以宮室相夸而已。
不責何之弗修禮樂以崇德威,而責其弗儉。徒以儉也,儉于欲亦儉于德。蕭道成之鄙吝,遂可與大禹并稱乎?
〖一四〗
國無貴人,民不足以興;國無富人,民不足以殖。任子貴于國,而國愈偷;賈人富于國,而國愈貧。任子不能使之弗貴,而制其貴之擅;賈人不能使之弗富,而奪其富之驕。高帝初定天下,禁賈人衣錦綺、操兵、乘馬,可謂知政本矣。
嗚呼!賈人者,暴君汙吏所亟進而寵之者也。暴君非賈人無以供其聲色之玩,汙吏非賈人無以供其不急之求,假之以顏色而聽其煇煌,復何忌哉!賈人之富也,貧人以自富者也。牟利易則用財也輕,志小而不知裁,智昏而不恤其安,欺貧懦以矜夸,而國安得不貧、民安得而不靡?高帝生長民間而習其利害,重挫之而民氣蘇。然且至孝文之世,后服帝飾如賈生所譏,則抑末崇本之未易言久矣。
〖一五〗
婁敬之小智足以動人主,而其禍天下也烈矣!遷六國后及豪杰名家居關中,以為彊本而弱末,似也。遣女嫁匈奴,生子必為太子,諭以禮節,無敢抗禮,而漸以稱臣,以為用夏而變夷,似也。眩于一時之利害者,無不動也。乃姑弗與言違生民之性,就其說以折之,敬之說惡足以逞哉!
富豪大族之所以彊者,因其地也。諸田非勃海魚、鹽之利,不足以彊;屈、昭、景非云夢澤藪之資,不足以彊;世家非姻亞之盛、朋友之合、小民之相比而相屬,不足以彊。棄其田里,違其宗黨,奪其所便,拂其所習,羈旅寓食于關中土著之間,不十年而生事已落,氣燄沮喪。曹子桓云:“客子常畏人。”諒矣哉!畏人者尚能自彊以為國彊邪?固不如休息余民而生聚之也。故貧民尚可徙也,舍其瘠土而移其窳俗,可使疆也。豪杰大族,摧折凋殘而日以衰。聚失業怨咨之民于輦轂之下,弱則靡而悍則懟,豈有幸乎?而當時之為虐甚矣。
匈奴之有余者,猛悍也;其不足者,智巧也。非但其天性然,其習然也。性受于所生之氣,習成于幼弱之時。天子以女配夷,臣民狃而不以為辱,夷且往來于內地,而內地之女子婦于胡者多矣。胡雛雜母之氣,而狎其言語,駤戾如其父,慧巧如其母,益其所不足以佐其所有余。故劉淵、石勒、高歡、宇文黑獺之流,其狡猾乃淩操、懿而駕其上。則禮節者,徒以長其文奸之具,因以屈中國而臣之也有余,而遑臣中國哉!
凡斯二者,皆敬之邪佞,以此破之,將孰置喙?而徙民之不仁,和親之無恥,又不待辨而折者也。
〖一六〗
陳豨之反,常山郡亡其二十城,周昌請誅其守尉,高帝曰:“是力不足,亡罪。”守尉視屬城之亡而不效其死力,昌之請誅,正也。雖然,有辨。寇自內發,激之以反,反而不覺,覺而匿不以聞,不為之備,不亟求援,則其誅勿赦也無疑。寇自外發,非其所激,非所及覺,覺而兵已壓境,備而不給,待援不至,其宥也無疑。故立法者,無一成之法,而斟酌以盡理,斯不損于國而無憾于人。陳豨之反,非常山之所能制而能早覺者也。故周昌之按法,不如高帝之原情。雖然,止于勿誅而已矣,其人不可復用也。所謂“近死之心不可復陽也”。
〖一七〗
叔孫通之諫易太子也,曰:“臣愿伏誅以頸血汙地。”烈矣哉!夫抑有以使之然者:高帝之明,可以理喻也;呂后之權足恃也;留侯、四皓之屬為之羽翼,而詭隨者憚高帝而不敢競也。通知必不死,即死而猶有功,何憚而不爭?嗚呼!以面諛事十余主之通,而犯顏骨骾也可使如此。上有明君,下有賢士大夫,佞者可忠,柔者可彊,天下豈患無人材哉!匪上知與下愚,未有不待獎而成者也。
惠帝
〖一〗
曹參因蕭何之法而治,非必其治也,唯其時之不得不因也。高帝初崩,母后持權于上,惠帝孱弱而不自振,非因也,抑將何為哉?魯兩生曰:“禮樂百年而后興。”唯惠帝之時言此為宜爾。周公之定禮也,流言未靖,東郊未定,商、奄未殄,不遑及也。參非周公之德而值其時,乃欲矯草創之失以改易一代之典,則人心不寧而亂即于此起。易于益之初曰:“利用為大作,元吉無咎。”無吉而后無咎,利者非其利也。風風淫于上而雷迅于下,其吉難矣。
夫飭大法、正大經、安上治民、移風易俗,有本焉,有末焉,有質焉,有文焉。立綱修紀,撥亂反正,使人知有上下之辨、吉兇之則者,其本也。緣飾以備其文章,歸于允協者,其末也。末者,非一日之積也。文者,非一端之飾也。豫立而不可一日緩者,其本質也。俟時而相因以益者,其末文也。
高帝之時,不可待也,而兩生之說非矣。無以植其本,則后起者無藉也,而錮人心風俗于簡略慢易之中,待之百年而民俗益偷。雖有其志而無其征,雖有其主而無其臣。故迄乎武帝,僅得董仲舒之疏漏;而曲學阿世之公孫弘者且進也,不足以有為矣。此高帝不夙、兩生不出之過也。
惠帝、曹參之時,不可不因也。有周之遺文,六國之遺老,雖有存者,可與釐定蕭何之法、叔孫通之禮,以折衷三代,昭示來茲;而母后悍,權奸張,內難且作,更張未幾,而禍發于中,勢將指創制顯庸為釁端,天下抑且以修明制作為戒。其弊也,詩書道圮,俗學茍容,人心趨靡,彝倫日斁,漸漬以益流為偷薄,所必然矣。
嗚呼!方正學死,而讀書之種絕于天下,則漢之猶有賈、董、臧、綰以存古道于百一者,非曹參有以養之乎?故唯曹參者,可以因也,時也。前此而為高帝,當敦其質,后此而為文、景,必致其文,時也。兩生傲而不出,文、景讓而不遑,違乎時,違乎道矣。
〖二〗
語曰:“明王有道,守在四夷。”制治保邦之道至矣。書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競。”競以德也,非競以兵也。詩曰:“邦畿千里,惟民所止。”民所止也,非兵所聚也。易萃之象曰:“除戎器,戒不虞。”萃聚二陽于四五,而分四陰于上下。陽,文德也;陰,武功也。近九五者陽,而屏陰于外,內文外武而不虞以戒矣。
漢聚勁兵于南北軍,而兵積彊于天子之肘腋,以是為競王室、鞏邦畿、戒不虞之計焉。然天子豈能自將之哉,必委之人。而人不易信,則委之外戚,委之中官,以為暱我而可無虞者。乃呂祿掌北軍,呂產掌南軍,呂后死,且令據兵衛宮以遂其狂逞,而劉氏幾移于呂。其后竇、梁、何進與中官迭相握符,而恣誅殺以脅天子者,蹀血相仍。即其未亂也,人主之廢立,國事之措置,一聽命于大將軍,而丞相若其府史。使利器不操于其手,則三公九卿持清議于法宮之上,而孰敢恣睢以逞乎?天下散處而可以指臂使者也。兵者,衛四夷而聽命于帥者也,近在肘腋而或制之矣。周勃佹得而成,竇武佹失而敗,人主贅立于上,而莫必其操縱,則亦危矣。
唐當天寶之前,無握禁兵于輦轂者,故撲二張、諸武如縛雛之易。借曰不競,然且安、史犯闕而旋踵以平。真元以后,魚朝恩、吐突承璀、王守澄、劉季述所挾以驕,而廢主弒君如吹枯而振槁,其所恃者,豈非天子所欲聚以自競之兵乎?垂及五代,郭氏攘于前,趙氏奪于后,不出郊關而天下以移。究所以御夷狄而除盜賊者,又不藉此也。則天子未能有兵,聚兵以授人之亂而已。
邊徼之備不修,州郡之儲不宿,耀武于法宮明堂之側,舍德而欲以觀兵,棄略而欲以衒勇,天子之服天下,豈以左矛右戟、遙震遐方而使讋乎!唯兵在外而守在夷也,則外戚奄宦、遼遠而不相及,利不足以相啖,威不足以相灼,怵然畏天下之議其后而無挾以爭。即有逆臣猝起以犯順,亦互相牽曳而終以潰敗。推而大之,舜、禹之舞干而三苗效順,亦惟不與天下競勇而德威自震,胥此道焉耳矣。嗚呼!聚兵于王室以糜天下于轉輸,只以召亂而弗能救亡,豈非有天下者之炯戒哉!
文帝
〖一〗
誠以安君之謂忠,直以正友之謂信,忠信為周。君子周而上下睦,天下寧矣。周勃平諸呂,迎立文帝,而有德色;非有罔上行私之慝也,不學無術而忘其驕耳。袁盎與俱北面事君,尊卑雖殊,固有同寅之義;規而正之,勃豈遽怙而不改。藉其不改而后廷折之,勃過不揜而文帝之情亦釋矣。乃弗規弗折而告文帝曰:“丞相驕,陛下謙讓,臣主失德。”斯言出而釁忌生,勃之禍早伏而不可解,險矣哉!
帝之謙,非失德也,尊有功而禮大臣,亦何非太甲、成王之盛心;而導之以猜刻,此之謂不忠。諒其心之無他,弗與規正,而行其讒間,此之謂不信。盎之險詖,推刃黽錯而奪之權,于勃先之矣。小人之可畏如此夫!
乃抑有奸不如盎者,淺而躁,褊迫而不知大體,擊于目即騰于口,貽禍臣主,追悔而弗及,非盎類而害與盎等。故人主之宜遠躁人,猶其遠奸人也。則親親尊賢之道,其全矣乎!
〖二〗
易曰:“謙亨,君子有終。”君子而后有終,非君子而謙,未有能終者也。故“撝”也、“嗚”也、“勞”也,而終之以“侵伐”。雖吉無不利,而固非以君子之道終矣。君子之謙,誠也。雖帝王不能不下邱民以守位,雖圣人不能不下芻蕘以取善。理之誠然者,殫心于此,而誠致之天下。見為謙而非有謙也,而后可以有終。故讓,誠也;任,亦誠也。堯為天下求賢,授之舜而不私丹朱;與禹之授啟、湯之授太甲、武王之授成王,一也,皆誠也。舜受于堯,啟受于禹;與泰伯之去句吳、伯夷之逃孤竹,一也,皆誠也。若夫據謙為柄,而“撝”之,而“嗚”之,而“勞”之;則姑以此謝天下而不自居于盈,則早已有填壓天下之心,而禍機伏而必發,故他日侵伐而無不利。黃、老之術,離誠而用偽久矣。取其“嗚謙”之辭,驗其“侵伐”之事,心跡違,初終貿,抑將何以自解哉!故非君子,未有能終其謙者也。